44、王府疑案

北镇抚司。

名满京城的第一仵作孙兴再次见到往日芝兰玉树的豫王殿下时,他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那双明亮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已经凹陷进去,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像是遭遇了什么极致的痛苦一般。

他知道这次辽东一战异常惨烈,不仅跟李峤同去的都指挥副使李南松送了命,连他一向敬重的展椒展大人和几个熟识的锦衣卫都没有回来。

展大人就这样没了,他连查案都觉得没有意思了。想来这豫王殿下,肯定也是在为展大人的英年早逝而伤怀吧,听说他一来镇抚司复任就搬去了展椒的屋子里住,说明两个人交情匪浅。

“殿下,您还好吧?怎么脸色这么不好?”以往有展椒在,李峤从未摆过王爷架子,所以孙兴面对他,胆子还是大的。

李峤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才想起孙兴是谁,他敛了敛面上悲色,摇头道:“本王无事。”

他还是如以前一样,静立如竹,声如寒玉,只不过多了几分苍凉。

“草民看殿下一直盯着这柑橘树,可是想吃柑橘?草民这里还有一罐春时展大人亲手做的柑橘蜜饯,殿下要不要尝尝?”

“在哪里?”孙兴本以为李峤肯定不会吃蜜饯这种东西,没想到李峤转头,眼睛里竟然有几分希冀,几分光芒。

孙兴忙将自己放在公案上的蜜饯拿了来。可李峤接过蜜饯罐子,没有吃,就先红了眼睛。

“展大人常说,吃了蜜饯,心里就是甜的。草民也愿,殿下心里能甜个几分。斯人已逝,我们总该向前看。”

孙兴也不知自己今日为何要关怀李峤,这本不是他该做的事。可没想到,他竟然破天荒地听到李峤对他说了一句——

“多谢。”

“不用谢,哈哈。”

孙兴抓了抓头发,看着李峤抱着蜜饯罐子离开,憨笑了起来。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豫王竟然对他说感谢,他不是从来都不正眼看他们这些人的吗?

看来,这个豫王殿下也是个不错的人,有这样的人当上司倒也不赖。

装蜜饯的陶罐很小,罐面上被擦得铮亮铮亮的,李峤小心翼翼地打开罐子,里面一颗一颗的小果子色泽晶莹剔透,鲜嫩欲滴,他只咬了一口,就已经甜到了心里。

却也苦到了心里。

他终究没有再吃,合起罐子,看起桌上的公文来。

执事敬、事思敬、修己以敬。

这是他母后教他的第一句古文,他一直牢记于心。他那天的话,自然不是随便说的。他要名正言顺,他要真正的名正言顺。他知道,只有才能与贤明,才能真正笼络人心。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李峤回来以后,北镇抚司越来越忙。凡是跟皇室有关的案子,不管大小,莫名其妙地都会放到李峤这儿来查,直叫他喘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恰好,李峤他也不想喘气,他只有忙起来,才能暂时忘记某个人、某些事。

本来以为年前忙就算了,没想到年后竟然更忙。已经升任锦衣卫百户的刘元霸每天都在抱怨,都在祈祷没有案子,可以让他歇一歇,也让已经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的李峤歇一歇。

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

“禀告殿下,城东的楚郡王王妃自杀了!”刘元霸进殿禀报,脸上挂满抱怨。

李峤眉头一皱,案子又来了,“既然都说是自杀了?那还要查?”

“殿下不知,这楚郡王妃是宫里最近正得宠的张妃娘娘的亲姐姐,张妃娘娘不相信姐姐会自杀,所以皇上亲口下了令要咱们北镇抚司彻查比案。孙仵作一个时辰前去楚郡王府验伤,也说案子可能还有疑点。”

“带本王去。”李峤拂了拂衣袖准备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把桌上的蜜饯罐子放到柜子里,这才随刘元霸去。

“殿下喜欢吃展大人做的蜜饯?下这儿好像也有一罐,可好吃了……”刘元霸认得展椒的蜜饯罐子,只是没想到堂堂豫王殿下,竟然也喜欢吃零嘴儿,话中不禁带了笑意。

“给我!”李峤脸有些黑,敢情连刘元霸都有蜜饯,就他没有?

李峤话说得平静,却是带了命令的意味儿,把刘元霸都听愣了。

“好……是,殿下!”刘元霸躬身行了个礼,又问:“殿下,是先拿蜜饯,还是先去楚郡王府?”

“先去郡王府吧!”

李峤到郡王府时,孙兴正从大门里出来。后面跟着停尸房的人,应该是准备把尸体抬回镇抚司去了。

“验得怎么样?”

“禀王爷,尸体颜面苍白,舌尖外露,眼球突出。初步判断约死于昨夜子时,直接死因是自缢造成的窒息。但是死者身上还有许多或新或旧的青紫伤痕,疑似被人殴打凌虐所致。虽不是死因,但也十分可疑。”

李峤抬头望了望楚郡王府的牌匾,又问:“楚郡王就这么答应我们镇抚司把他的爱妃带走了?”

话题转换得太快,孙兴也是一愣,“是……是郡王亲口应承的。”

照例这种皇上都亲自下令了的案子,是要把尸体带走的,以便随时查验。孙兴开始还以为这个要求会过分,没想到那楚郡王竟然很爽快答应了。

听下人说郡王和郡王妃平日里十分恩爱,想来,楚郡王也是想早点破案吧。

“孙兴你先回去,我去郡王府看看……”

李峤驾临郡王府,楚郡王纵然再伤心,也是要躬身相迎的。李峤看楚郡王甄仁义一个大男人红了眼睛、神色憔悴,突然有几分感同身受,也没让他招呼,自己去案发现场看了看。

楚郡王妃张氏是在自己房间上吊自杀的,白绫还放在屋中间的桌子上,无人敢动。丫鬟说昨晚甄仁义歇在了侧妃屋里,张氏也早早就睡了,第二天一早,丫鬟发现张氏迟迟没起,推门而入,发现张氏已经上吊死了,尸体都凉透了。

“你们郡王与郡王妃感情如何?”

“回殿下,感情挺好的啊……恩爱得紧,郡王一个月只有几回会去侧妃房里呢。”丫鬟说的时候脸色绯红,李峤听着也有些不好意思,掩唇咳了咳。

“郡王妃出事之前,可有何异常?”

“没有啊,不过郡王妃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平日里也不多跟我们说话,也不出门,就喜欢画画花草虫鱼什么的,她每日都是这样,奴婢们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这些便是郡王妃画的画儿?”李峤看着书案的画儿,颜色鲜丽,看来是最近新画的。

“回殿下,是的,我们郡王妃画画儿可好看了。”

书案上摆着的有三幅画。

第一副画是树下的一壶酒,酒壶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第二幅画是树上有一只鸟,画者对鸟儿刻画得很细致,连羽毛的纹路都细细勾勒出来了。

“这是什么鸟?”

“这是一只斑鸠。”

斑鸠,一种很普通的鸟,除了可以食用之外,李峤暂时还想不出画这鸟代表什么意思。

李峤摇了摇头,去看第三幅画,第三幅画画的是书上的鸟窝,窝里有一只小鸟。在这幅画里,还是可以看到树下的酒壶、书上的大斑鸠。也就是说,这三幅画其实是连续的,只不过方位从下到上,突出的中心景物不同而已。

“你们郡王和郡王妃有孩子吗?”

“回殿下,之前是有过一个小世子,可以未及四岁就溺水夭折了。当时,咱们郡王还是老郡王的世子呢!”

李峤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那三幅画,他越看越觉得这画儿有问题,可却不晓得是什么问题。

“来人,把这三幅画带回镇抚司去。”

“是!”

李峤又看了看案发现场,没有什么收获,就先回去了。

恰逢此时,一直留在辽东处理后续事情的十五回来了。

“禀告殿下,客恒成功登位之后,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火速扶植新势力、清除旧势力,在他的雷霆手段下,高丽政局已经初步稳定了下来。他许诺,明年开春必然会来朝贡,还说会带礼物给殿下您。”

李峤倒是没注意礼物这事儿,只是感叹客恒果然是称王作相的料儿。

“李峙可有留人在那儿?可有关于……她的消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李峤终究没有死心,他还留有期冀。她多希望,她还没有死。

“客桓身亡,三皇子的人全部撤走,连证据都没留下。”十五顿了顿,看李峤神色如常才道:“属下在高丽盘桓近半年,没有发现展大人的踪迹……”

看主子的脸迅速黑下来,十五寻思得赶紧找个好消息说。“……不过殿下那些柑橘树长得极好,大部分都活了下来,殿下真厉害。”

李峤明白十五这是想叫自己开心一点儿,可他开心不起来,“十五,我们安插在李峙身边的八金,昨日被杀害了。”

“什么?”初一、十五和八金三个人是过命的兄弟,甫一听到这个消息,想到三兄弟只剩下他一个人,十五红了眼睛。

初一护主身亡,十五被李峤留在高丽,这半年里,只有八金在李峤身边。如今,八金也去了。

李峤感同身受,拍了拍十五的肩膀。

“是我对不住你们。”李峤声音沉重,作为主子,他们为他舍身忘死,他却护不住他们,他有愧,他有罪。

“殿下,如今形势这般,殿下真打算置之不理,什么也不干?”

十五不是质问,更胜质问,李峤如鲠在喉,半饷才哑声道:“是。”

十五张了张嘴,却终究再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