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埔。坐待孤树成林日,滋味还堪养罗敷。”
李峤最后再望一眼已长了新叶泛了绿的柑橘林，咬牙打住回忆侵袭而来的步伐,转身策马往京城而去。他本来九月份就该回京的,可因着种柑橘的事儿，一直拖到十一月底才动身。京城那边，他母后都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辽东这边儿后续的事情就留给十五处理吧,他必须得回去了。
沈漪脑袋里还在想李峤方才念的诗，再抬眼,李峤已经飞驰而去，甩了她好一段路儿了。
“驾……”
“殿下等我！”
此番塔上归程，沈漪并不打算跟李峤回京城去，而是想径直回江南老家。年关将近,她总要归家,况且她终究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不能一个人长久地待在京城。
在辽阳一起种柑橘的这阵子,李峤情绪低落,寡言少语地，沈漪也如鲠在喉，都没怎么同李峤交心地说过多少话。她心底觉得自己和李峤到底都长大了，心里都有事情了,再不是能无话不聊的小时候了。
况且展椒的事儿，就像横在沈漪心里的一根刺，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知道是该责怪李峤知道了展椒的身份却没告诉自己，还是同情他和她两情相悦却要阴阳两诀。
可眼看分别在即，有些话却不得不问出口了。
“殿下，我有话想问你。”
李峤闻言，拉扯缰绳，放慢了步子。“阿漪，你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展椒是女子？你当时送我回京城，是不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
“是。”李峤甚至没有解释，承认得直截了当。展椒隐瞒身份，欺上瞒下，为官出仕，若被发现了，是万万活不了的。多一个人知道，她就多一份危险。
“饶是我们青梅竹马、相识微时，殿下，你还是不信任我是吗？我在你心里，终究是沈家人对吗？”
幼时同游江南水巷、共看花灯游龙……桩桩往事还恍然在目，难道儿时的友谊竟不是发自真心？
李峤没有应声，他承认，他对沈家确实有所忌惮，他同她母后一样，害怕沈兰亭和李勖有一日会卷土重来。毕竟，这江山本来是李勖的。
“姑姑姑父若是有心倾覆什么，当初也不会拱手相让了。殿下，你们总是想太多，总是怀疑太多。之于沈家是如此，之于展椒，也是如此。倘若你不图她什么，不碍于她的身份、你的身份，没有顾虑，真心相爱，说不定最后，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结局。”
沈漪此刻心里有气，刻意提及展椒，不过是想让李峤也同她一样难受。
“原来，你都知道了。”
李峤叹了一口气，沈漪说得对，倘若他抛开身份，真心爱她，真心付出，说不定，就不是今天这个结局了。
沈漪看李峤眼中压抑着痛苦，心知自己不该哪壶不该提哪壶，这对李峤很残忍，不禁心生愧疚，语气也柔和下来。
“殿下，这回我就不同你回京城了，年关将至，我得回家了。”沈漪看着李峤点了点头，绞着缰绳踌躇了一阵儿，才忐忑地开口：“我来之前，皇后娘娘已经准备派人去沈家提亲了。她说希望……希望我们两个开春便能成婚。我今天只想要你一句话，你不会娶我的对不对？你心里，只有……展椒对不对？”
李峤看到了沈漪眼中的希冀，对于幸福的希冀，她并不希望嫁给自己。
“你放心，阿漪，谁都不能强迫你。你应该幸福，应该嫁给你心爱的人。我回京过后，会劝母后的。”
沈漪得到期待的答案自然欢喜，可看着李峤满脸的落寞不禁心上一疼，“那你呢？”
“我……一个人就好。”
这世上没了她，我独享无边孤独就好。
“可你终究是要娶妻的，皇后娘娘不会允许你……”这话沈漪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没忍心说出口。
斯人不复，事到如今，她只希望面前人早日跨过这个坎儿，早日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李峤。
沈漪没再说话，可李峤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朗声道：“你放心，我总会向前看的，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阿漪，谢谢你。”
他这是在告诉沈漪，也是在告诉自己。
沈漪笑了笑，在心里做了决定，纵然李峤对她有过不信任，可她还是会跟以前一样，把他当亲哥哥一般看待。不管往后世事如何，她自有真心，盼他能感应到，也盼他们能早日对沈家消除戒心。
***
绍兴府，沈宅。
沈漪回来了，沈家大宅子里好不热闹。一直在钱庄里忙得脱不开身的父亲沈兴、二叔沈和还有几个哥哥弟弟们都回来了，晚上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吃了顿久违的“团圆饭”。
沈漪此番离家经历颇多，此刻听得至亲家人们的嘘寒问暖，心里热烘烘的，灯暖酒香里，差点儿就要氲出眼泪来。
“阿漪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吃？”姑姑沈兰亭看沈漪红着眼睛没动筷子，关切问道。
“没……没有，是这些都太好吃了，我都不知道该先吃哪个了。”
“阿姐吃这个，这个好吃。还有这个，我娘亲亲手做的……”沈兰亭还没说话，她那一向调皮捣蛋儿子李嵘已经站了起来，自告奋勇地给许久未见的姐姐布起菜来。
李嵘过了年才九岁，圆圆的脸蛋红彤彤的，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酒窝，笑起来的时候可爱极了。
“哎呀，还是阿嵘对我最好了！”沈漪满足地笑起来。
沈兰亭看得出，沈漪虽表面上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但这次回来，明显多了许多心事，忧愁都写在了脸上。
不知她在忧愁些什么，可是京城来人提亲的事……
饭罢。沈漪同父亲母亲刚说完话，就被表弟阿嵘缠住了。
“阿姐阿姐，我今晚上能不能跟你睡呀？”阿嵘眨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起来乖巧极了。
沈漪失笑，怪不得要给自己布菜，原来是“有事相求”啊。
“阿嵘，你都九岁啦，是男子汉啦，应该一个人睡哦。”
“阿姐，可是现在好冷啊。晚上我的脚都冰凉冰凉的，哼，阿爹也不让我跟娘亲睡，臭阿爹！”
沈漪笑得更欢了，“你阿爹为何不让你跟姑姑睡呀？”
“他说，他说只有这样，娘亲才能尽快给我生一个漂亮妹妹。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阿嵘嘟着小嘴，沈漪忍不住去捏他肉肉的脸蛋，“小家伙，你阿爹说得对呀，难道你不想要一个漂亮妹妹吗？”
“我也想啊，可是，我不跟娘亲睡，真的就能有一个漂亮妹妹吗？”
“能啊，当然能。”
听着沈漪万分肯定的语气，阿嵘开始纳闷了，“可我从三岁起就没有跟娘亲睡了，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漂亮妹妹啊？”
沈漪有些哭笑不得了，这她也解释不来啊。
“嗯……说不定，你的漂亮妹妹已经在姑姑肚子里了呢，你别急，她很快就会出来的。”
“真的吗？”
“真的。”
“好吧，那我还是一个人睡觉吧。阿姐，那你能给我讲故事吗？”
“好啊，我跟你讲我这次离家的见闻吧。你不知道，这次去京城，我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叫展椒……”
沈漪自然是不能跟阿嵘睡的。这天晚上，她给他讲了好多她在京城、在辽东遇到的趣事，这才好不容易把阿嵘哄睡着。离开阿嵘房间之前，她还给他换了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确定他双脚都是热的，才回房去睡觉。
沈兰亭摸着黑进到屋子里，看阿嵘已经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出来。又看着沈漪回到她住的东院，不久闺房的灯也熄灭了。确定沈漪也睡了，这才裹紧披风，回到东院准备休息。
“阿漪小姐真贴心，还给小少爷换了热的汤婆子。”冬暖这么多年一直跟在沈兰亭身边，名为丫鬟，实为姐妹，此刻两人正互相挽着，互相挡着风。冬暖也算是看着沈漪长大的，打心底里欢喜这个小姑娘。
“这丫头是个顶热的心肠，对谁都好极了。可她越是好，我就越是担心啊！”沈兰亭捏了捏冬暖的胳膊，叹了口气。
“夫人担心什么？”
“担心来沈家来提亲的那几位，都配不上她的好啊。”
冬暖立时就明白沈兰亭在担心什么了，“江南江北来提亲的商贾大户、官家子弟，再加上皇城来提亲的那两位，可是有十几个人要求娶阿漪小姐，只是不知，阿漪小姐会怎么选择呢？”
“唉，我也是愁啊！”
“夫人稍安，我看阿漪小姐的性子很像夫人年轻的时候，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她自己心里肯定有数，夫人不用太过担心。再说，夫人您一定会护着阿漪小姐，为她好的不是。”
闻此，沈兰亭又开始叹气了。她的确是希望自己能护住阿漪，叫她不要被皇城里那几位卷入到争权夺位的漩涡里去，她一定尽力。
“好吧冬暖，我不愁，你赶紧回去吧，我也不好每日拖着你，叫你们家高集老是等你。”沈兰亭冲冬暖笑着，冬暖马上就脸红了。
“夫人……”
看冬暖如今三十多岁了，儿子都十几岁了，竟然还如以前那般害羞，沈兰亭不由得笑意更甚，直笑得冬暖“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