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王庭。
高丽王客桓坐在宝座之上,逼问着底下人高丽刀的下落。展椒被捆住手脚由好几个人押着,站在暗处看着。
厅上,站在客桓之弟客恒身侧的,正是李南松。展椒张望了一圈,试图找出李峤的身影,可怎么也找不见。看着那分外相似的身影,她的眼泪不管不顾地簌簌落下来,模糊了视线。叫她看不见,亦看不清,分不清。
难道李峤真的就是李南松?
饶是事实就摆在眼前,她依然固执着不想、也不敢相信,李峤就是李南松。
“恒弟,你说你身旁这位只是你的门客,怎么我得到消息说,这位就是大顺的豫王殿下李峤呢?嗯?”说话时,客桓已经大步走到了中堂,剑抵上了李峤的脖子。
展椒心里一急,喉咙大张想喊,却因着被点了哑穴,发不出声音来。
“笑话,堂堂大顺豫王殿下怎么会是我的门客。今日落在大哥手里,大哥想杀便杀,废话不必多说。”李峤没说话,客恒先开口了。此番自己被抓不说,还把李峤拉下了水,他心里是十分愧疚的。他心底里,已经把李峤当做生死之交了。
客桓听罢落下了剑,大笑了几声,“恒弟,你别害怕,拿不到高丽刀,我是不会让你们死的!快,我的好弟弟,告诉我,刀在哪里?”
客桓一脸狞笑,看在客恒眼里,自然生出一阵愤恶,他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就是死也要让你这个王位坐得不安稳,坐得名不正、言不顺!”
“哼,好,你嘴硬!”客桓转身,剑又指上李峤的脖子,“那你说,说了我便放你一马?”
李峤未做言语,别过了头不做理睬。
“不说,来,押上来,看你说不说!”
这时,展椒被一把推了出来。她拼命摇着头,呜咽着。她早就料想到今日会被用来当做威胁李峤的筹码。不管他是不是骗了她,她都不希望他死。她死不足惜,她希望他可以好好活下来,君临天下、泽披苍生。
看到熟悉的身影时,李峤眼神一亮,差点儿唤出她的名字来。
“你说你不是李峤,我可不信呢!这女人,可是上次辽阳战场上舍身救你的那位,想必你二位的关系应该不凡吧?我也不啰嗦,就问一句,你是要高丽刀,还是要自己和她的命?”
展椒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争气地簌簌地落下来。看着面前泪眼朦胧的展椒,李峤也红了眼睛。不是让她随大军回去吗?怎么被抓来了这里?
可他还是咬着牙,别过了头,他知道,若是让客桓知道了他是李峤,他和展椒今日怕是都活不了了。眼下这个举步维艰的境况,只能随机应变了。
“我不是什么豫王殿下,至于这位姑娘,我也不认识。”他声音泠然。
“你不认识?好,来,你现在就杀了她!”
“我凭什么听你的?”
“哈哈,你不杀她,我就杀了客恒?你杀是不杀?”客桓生性残忍,他心里其实分外笃信李峙的话,他相信面前这就是李峤。他此举不过是想看李峤亲手杀了心爱的人,一雪辽阳之辱。
李峤看了一眼被横刀在颈的客恒,没有办法,只得接过客桓手里的剑。好在他现在手脚没有被缚,或许这还是个转机。
客桓显然看出了李峤的心思,喝道:“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你只要一有异动,这个娘们儿就没命了。”
他早就吩咐了手下,无论如何他今天都要展椒死。想到那日展椒一介女流竟然单枪匹马从自己手中救走了李峤,客桓就觉得万分耻辱,他今日,非得雪耻不可!
李峤也战战兢兢起来,一边是展椒的命,一边是客桓的命,一个不留神,他们今日都得死在这里。他必须得想个办法,先发制人。
他举剑,装作一副准备刺向展椒心口的样子。他看得清楚,展椒眼里除了泪水,还有绝望,她在质问他,无声地质问。
她万万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要对她下手。
电光火石的一瞬,就在众人都以为李峤的剑要刺下去的时候,不料他剑锋一转,一个疾步,飞速将剑刺向了客桓的脖颈,人也向他欺过去。
冷刃在颈,客桓的狞笑忽然止住。
“都住手!”就在李峤制住了客桓,以为可以先发制人的时候,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忽然传来。
鲜血四溅。
来不及了,一柄长剑已经刺穿了展椒的胸膛。她张着嘴,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来不及再多看李峤几眼,就闭上了眼睛。
她想唤李峤的名字。可是她已经说不出来了。
比死亡更深的绝望定格在她往日明亮的眸子里,铺天盖地的血红,将她身上,最后一丝鲜活都掩埋。又或者,对她来说,这也是解脱。
鲜红的血溅到李峤前襟上,他只觉似是万钧重锤砸心,一阵窒息般的心痛,“不……”
他长啸一声,撕心裂肺,可伊人已去,为时已晚。
“哈哈哈……”客桓见展椒已死,大笑起来,正准备趁机挣脱李峤。想不到李峤倒好,死了心上人却也不懈怠,脖子上的剑扣得更近了,已经见了血,疼得客桓龇牙咧嘴起来。
“都别动,放我们走!”李峤握紧拳头,闭了闭眼,脸上还挂着泪水,厉声喝道。
李峤声音凄厉,听得客桓心里寒意陡升,加之脖颈上正汨汨地流着血,他不免也害怕起来,“别动,放他们走!”
这时,有一个高丽兵大着胆子想偷袭李峤,李峤飞起一脚,直中咽喉,竟直直将那人踢断了气。
“饭桶!想害死我吗?”客桓怒道。
一直躲在殿后的李峙见李峤此时出手这般狠戾,再不敢轻举妄动了。毕竟,客桓要是死了,他可没什么好处。
只能放他们走了。
只是他没想到,客桓竟然这么残忍,直接将展椒杀死了,如此如花美眷,还怪可惜的。
李峤带着客恒,两人挟持着客桓一路踉跄走着,无论李峤说什么狠话,身后的高丽兵都固执着远远的跟着。这厢李峤正惶恐今日无法脱身,那厢一群大顺兵士模样的人竟然打开了王城城门,李峤定睛一看,竟然是沈漪,还带着镇守辽阳的张定原、肖创两位将军。
他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
客恒认得张、肖两位,心里也是一喜,与李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李峤放开了客桓。
客桓摆脱了挟持,又见城门外大顺军来势汹汹,知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只喊了一句“杀”,转身便夺了剑就要杀李峤。
不想被李峤避过了,他又见客恒就在自己眼前,举剑就要刺杀亲弟。
他死都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客恒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肚腹。那是在自己面前一向唯唯诺诺的亲弟弟啊!他不敢相信,他竟然敢亲手弑兄。
他死都未曾瞑目。
既然援军已到,高丽王城内少不了自是一番血流成河的厮杀。
客桓欲诛杀亲弟,反被亲弟所杀。这弑兄缘由在场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客桓之死自然是怪不得客恒的。反倒是时势迫人,许多客桓的部下都纷纷倒戈投向了客恒。
冷眼旁观的李峙见今日没有机会杀掉李峤,况且沈漪也来了,遂一把火想烧了王城主殿,趁乱带着部下们逃了出来,全身而退。
李峤双手染血,跪在废墟之中看着那一具具自己亲手挖出来的烧焦的尸体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涌了出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初次同她相见的时候。她不顾礼法直勾勾的看着他,勾起他沉寂心灵里,第一丝异动。
“你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啊!”
佳人如玉,音犹在耳,惜已远矣。
他好恨,恨那一剑,剑刺穿了她,也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的心。世间最痛,莫过于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我要给你最好的,我要你,凤冠霞帔,高高兴兴地嫁给我,名正言顺地,做我唯一的王妃。”
他于劫后余生时许她的承诺,终究是不能兑现了。
那么,他就在这里,在这血流漂橹、横尸遍野之地,与她,一拜天地。
李峤起身,细细擦去脸上血迹,又整理好袍角,在脸上挤出她平日里最欢喜去看的笑意。
然后,双手抱拳,弯腰,缓缓屈膝跪下,跪拜这厚土与血泥,亦跪,他们这一段相遇,一段灵犀。
他仿佛看到凤冠霞帔的她就在他面前,压手,弯腰,屈膝,回应这一段,生不逢时、情深不寿。
一阵惊雷呼啸而过,天空开始下起雨来,雨水洗过旌旗与盔甲,淋在尸堆上。血流成河,他在河里,心死在回忆里。
远望襄山,黯然销魂,欲语泪还。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
平生多恨,梢沉腐草,骏骨空台。向西风回首,只君不见;千般惊骇,万事堪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