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行也思君

李峤的确部署得十分妥当,昨日夜袭的刺客尽数落网,连通敌叛国的吕乔也被抓就地斩杀,大快人心。

因着高兴,他陪着将士们多喝了些酒,掌灯时分才回到院子。

展椒坐在檐下等他,今夜无月,天空黑沉沉的一片,茫无边际。若不是浩淼中时而有几颗星子闪烁,恍惚间她都以为自己要被那黑暗吞噬了。她仰着头,夏末的风缓缓吹拂着她的头发,静谧安宁,连带着人的心,仿佛也入了静一般。

叶低知露密,崖断识云重。夏日将过,要入秋了。时间真的过得好快。

展椒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不知何时,李峤回来了,他坐下,伸手揽住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问着:

“在想什么?”

“想你。”

她转眼,他恍似看到万千星河落入她眉间,温柔辗转。

这时,一只流萤飞了过来,落在了李峤的肩上,展椒眨了眨眼睛,伸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正小心翼翼凑近那流萤。李峤却拉开她的手,凑过脸去在她唇上轻啄了两下,温柔又缱绻。

流萤飞走了。

她笑,他也轻笑出声,歪下身子把头顺势靠在她腿上,仰头,抬眼,星子低垂的夜幕浸入眼底。

“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

这是《淮南子》里的《原道训》,展椒也是听过的,可今日从李峤口中听到,不知为何自己竟生出一股惆怅。李峤的声音淡淡的,并不厚重,如琴弦擦过木楔一般低沉,但是圆润磁性,说不出的悦耳。她顿了顿,问道:“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你现在做得到吗?”

李峤看着她,黑眸幽亮似有星子坠入其中,他摇头,“做不到,至少目前还做不到。”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将来未必做不到。”

“那你现在思的是什么,虑的又是什么?”

“真想知道?”李峤笑了笑,手覆上展椒的脖后,用略带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笑道:

“思的是你,虑的也是你。”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展椒的眼神忽而幽亮,氲上了一层密密的水光,柔情无限。她闭眼、低头,泪珠儿落在他脸上,吻落在他唇上,吻去他脸上欣然笑意。两人在檐下滚了一圈,李峤反客为主,把她用力揽入怀内,薄唇压上她娇俏的梨涡,她被他吻得一口气透不过来,双手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腔,他闷笑两声终于放开了她。可看着她潋滟的唇色,他禁不住又想压上去。却被她捂住嘴,调皮地避过去了。

两个人打闹了一会儿。

展椒喘着气,娇笑道:“李峤,你知道吗?在天上人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了。我想着,横竖是躲不掉了,那还不如奋力一搏,将你弄到手。”

李峤笑出声来。

“哦?你第一次见我,就已经对我见色起意了?”怪不得那般不守规矩,可劲儿地撩拨他。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京郊在一个叫庆和的小镇上。当时的我还是一个小乞丐,你给了我一个白面馒头。”这话展椒没有说出口,她只是不停地点头,承认着自己的“见色起意”。

她不想他知道这些,他也不用知道。

为她这傻傻的点头承认,为她眼睛里的星辰,他真的,彻底沦陷了。

他本来还分不清,自己是爱的是展椒,还是她柳家后人的身份,还是想要得到那支金钗。可是今日,他明白了。如果之前分尸案、洛阳行全只是小打小闹,那么从那日她于千军之围、铁蹄之下,救他于困囿之中开始,他就彻底沦陷了。

她说的对,他们注定是彼此的劫数,在劫难逃的劫数。

他爱她,很爱她。

想到这里,李峤的心头忽然涌上了一阵苦涩,他从来强硬的坚壁厚垒的心脏不知何时多了一处柔软的地方,而现在这种柔软蔓延得无边无际。若是从前,利用便是利用,轻而易举。而如今,自己诸多思量、诸多纠结,全是因为眼前这女子。

在她面前,他最真实的脆弱袒露无疑。

那……他日他该如何同她坦言她的身世呢?她又会否误会他呢?

他不敢想。

“后日,你随班师回朝的大军一起回京城吧。”李峤抚着展椒的发梢,轻声道。

“什么意思?你不回去?”展椒一惊,坐了起来。

“我答应了客恒,我得去高丽,得帮他坐上王位。这样,我们的交易才算完成。”

“高丽政局波诡云谲,客恒毕竟是庶子,想要扶他登上王位谈何容易,你可有十足把握?”展椒满眼担心。

“你放心,客桓一向不得民心,况且代表王室继承权的高丽刀也在我们手上,此行必然马到功成。”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客桓其人有多阴险你又不是不知,况且上回交锋他对你必然已是恨极。我怕你有危险,你还是随大军回京城,乖乖等我回来吧。”

“那你就不危险了吗?”她瘪了瘪嘴。

“大军班师回朝,到时我放出消息,客桓必定以为我也回京了。我再乔装打扮一下,不会有危险的,你放心。”

展椒心中不安,迟疑了半晌,又问:“那好,我等你,那你何时回来?”

李峤迟疑了一下,他也不知自己何时能回来,只抬头看了看深沉的天色。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你为我做一件衣服吧,等衣服做好,我就回来了。”

“好。”

他拥她入怀里,她醉在他喝过的酒里。

他多想不管不顾,趁这一夜灯火通明,与她聊到八月萑苇生,西窗烛尽。趁这一次觥筹对饮,同她醉到七月流火倾,银河无星。

他多想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不行,他们各有宿命。

他叹。

最怕授衣未成,你我已经两清。

最怕归来向晚,伊人早已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