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鞍既然承诺善后,就一定会做的干干净净。
赵灵瞿擦干手上的血,再?最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气若游丝的楚歇。
刚走出昭狱刚过两条街,立刻听见周围人惊呼,掀起?轿帘看到昭狱的方向浓烟滚滚,朝着地?面?啐了一口,擦着手背上沾的血。
此时烈火焚烧过昭狱每一处角落,滚滚浓烟覆在头?顶,遮住那牢狱中唯一的一扇小窗。
楚歇难以呼吸。
再?一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暗室中。
心脏骤然紧缩。仅有的一点意识也淹没剧烈的疼痛中。
刚刚被鞭子抽到几乎晕厥过去时,他好像隐约听见赵灵瞿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否则,你二十三年前?就该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你,你那个弟弟若非先?被许邑抱走……’
许纯牧,弟弟。
‘当做许家人教?养长大,他也一定会让他过上和你一样的人生……’
楚歇翻身?在一片焦黑的泥土中吐出一口血,听着近在咫尺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听到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头?一栽,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中。
这种熟悉的感觉。
是共情。
楚歇听着那火烧声逐渐远去。
却好像困在另一片更灼热的火海中。
一个孩子在起?火的阁楼窗阁处唯一的破损处极力掰着木雕,被划了满手的鲜血,最终扒开不足一尺的窄洞。
身?后木柜倒下,将?他背脊砸伤,烧痛一片。
他却躬着身?单手撑地?,也没有吭声。好一会才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奋力将?怀中一个浑身?裹着湿布的孩子往窗阁外?送去。
外?面?月色清朗,湖光映着火光,烧红无边的夜色。
“至少是你……活下去吧。”
孩子的啼哭声消散在风里。
身?后房梁瞬间砸下,那孩子瞬间被一片汹汹火舌吞没。
只有外?面?婴儿的啼哭声经久不息。
阁楼一角被烧塌,那孩子带着一身?可?怖的烧伤坠入冰冷的湖水。
没顶的寒冷侵入骨髓。
“没死,竟然这样都没死……命倒是很硬。”
“可?这孩子伤得这样重,即便活着,也未必能活几年。”
他模糊地?睁着眼,隐约看见谁将?自己?抱起?来放进马车。
“这是沈弃安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男人的声音肃穆而稳重,“天意要他活下来,那便活着。”
长廊之下,他远远地?看着那一片竹影中的男人。
那一袭紫衣踱步而出,正是当朝太傅苏明?鞍。
“是你救了我吗。”男孩问。
“是。”
男人单手搭在他肩头?,沉重地?叹息:“一百四十七人,你是唯一活下来那个。孩子,从此你活着,便也当是死了。”
男孩的眼眸一点点睁大,不可?置信一般,忽然泪水便涌了出来:“我是……唯一……”
阿娘,和弟弟……都死了,是吗。
“是,唯一。”
男人指尖温柔地?擦着他的眼泪,“你要牢牢记住你的仇人,记住这上京城里的一切,片刻……都不得忘记。”
“你娘亲和弟弟怎么死的,你父亲怎么死的,你如今无父无母无亲眷,孩子,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他们?还能好好活着。”
啪嗒。
下颚处的眼泪砸向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能活着……”
“孩子,以后做一个狠心的人。在上京城里。够狠心,才能活下来,够决绝,才能报仇雪恨。记住了吗。”
眼前?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
那是,原主的记忆。
果真是苏明?鞍救下了幼年的楚歇。
他教?他如何谈判,交涉。由着他在纷纭杂乱的边境私贩战马,将?银钱都流向上京城。
他教?他谋权,诛心。扶着他在这上京城中兵不血刃地?踩着他人尸骨往上攀爬。
苏明?鞍。
他是月氏人。
救下一个沈家的孩子,只是为了给与地?狱一般的人生。
在仇恨里浮沉,最终被残酷绞杀的人生。
楚歇在一片黑暗里看着原主的记忆。陡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你知道了?”
是原楚。
知道什?么。
“许纯牧身?上,真正的杀机。”
赵灵瞿的话再?一次回想在耳畔,楚歇顿悟,“是因为……他姓沈。他是你的亲弟弟,他也是沈家的后人!”
黑暗里的声音像是轻颤了一下,然后才道:“是。”
“永安之乱起?源于长野兵败。而守将?沈弃安身?负叛国罪更是千古罪人。百年将?军府成了人人唾弃的叛国贼,只要和‘沈’字挂钩的世?家大族通通连坐流放……所有经过永安之乱苦痛的人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宣和帝明?知真相却为稳定人心而不为沈家翻案,反而加重株连平息民愤……”
那声音在黑暗里冰冷又安静。
“许纯牧身?上萦绕的杀机。不是任何经历,外?物,权利变换引来。而是他沈家后人的身?份——大魏的罪人,月氏的仇人,戍守边境半生最后却只能将?一副孤苦掩埋在黄沙之下,甚至连家族后人都惨遭荼毒,永远不得翻身?的……沈氏后裔的身?份。”
那黑暗里的声音消沉片刻,继而传来颇有些沧桑的叹息声:“我背负着这个身?份过了一生,所以我知道,以沈家后人的身?份活着——这个世?间,就是毫无希望的地?狱。”
楚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苏明?鞍已?经知道了许纯牧的身?份,那就算他将?人送出上京城,若自己?死在这一场大火里,再?无任何阻挠他。
他若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许纯牧,他如何能再?有生机。
已?经完了。
许纯牧姓沈,根本救不了。
“你姓沈,你的人生是地?狱,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人我救不了,你现在就把身?体还给我!”楚歇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气。
黑暗里的声音幽幽传来。
“下个月三号,是沈音最后手术的时间。”
楚歇伸手在黑暗中抓挠着:“凭什?么!我凭什?么非得救许纯牧!他姓沈,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势必为大魏所不容,为边境异族所恨。如今许邑都死了,我如今又是个油尽灯枯之人,还有谁能从苏明?鞍手里救他!他是必死之人!”
雷霆之怒瞬间炸响耳畔。
“那你就想办法!”
“没有办法!”楚歇用力地?摇头?,恨不能将?人揪出来掐住脖子,在一片黑暗里却只能咬紧了牙关,从喉咙里一句一句挤出话来,“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已?经想尽了所有的法子……你救救小音吧,她这辈子太苦了,她必须活着,我可?以不要回那具身?体,只要你救她,我愿意把我的身?体送给你,只要你……”
长久的寂静。
黑暗里的声音依旧冷淡,透着难以言喻的阴鸷。
“你救下许纯牧,我就救你妹妹。”
***
楚歇睁开眼的瞬间,只感到四肢百骸都传来刀锯似的痛楚。谁背着自己?放置在软垫上,还拿厚厚的毯子将?身?子裹住。
“江……”
楚歇一开口,喉咙像是被砂砾磨过似的,“你先?给我点水……”
那人一愣,没一会儿一碗水递到嘴边,楚歇喝了几口才有了些精气神,睁开眼看到祁岁肃穆谨慎的眼神时怔忪一会儿,才将?碗递回去。
“祁岁……咳咳咳……”
“别说话了,我再?晚来一会儿,你就被烧死在里头?了。”祁岁看着他一身?斑驳的血色惊异不已?,他似乎还从未见过楚歇如此狼狈的模样。
楚歇身?子弱他是知道的,如今这遍体鳞伤的,看着竟然教?人生出几分不忍。
到底是自己?将?他关进去的。
谁能料想到竟有人真的胆敢在昭狱里将?人虐伤至此再?纵火烧毁。
想起?此人之前?的嘱咐,祁岁不由得想到他兴许早就知道有人要害自己?。
“是谁将?你伤成这样。”祁岁马不停蹄地?询问。
“苏明?鞍出上京城了吗。”
“刚出。”
话音未落,那原本就疼得毫无血色的面?容上难得浮现一丝气急败坏的神色,立刻喊道:“停下!”
祁岁立刻捉住楚歇的手:“你去哪儿,你放心,我是要送你回宫诊治,我……”
“我要出宫。”楚歇捂着身?上的披风盖住满身?伤痕,苏明?鞍一定是追着许纯牧去了,他必须截断他的追查,让许纯牧彻底踪迹难寻。
“你要出城?你为何要出城?”
祁岁眉头?不展,又不知想到哪里去了,“难道那承鸾殿刺杀果真是……”
“他是杀许纯牧去了,祁岁,赶快送我出城,我必须追上他们?!”
“许纯牧?许纯牧出城了?他不是还被关在刑部……”
“快!”楚歇心里鼓着最后的劲儿揪住祁岁的衣领,“不然就来不及了!苏明?鞍杀了我,下一个要杀的就是许纯牧!祁岁,你害死我也就罢了,你还要再?害死一个人吗!”
“之前?的事情我可?以都不跟你追究,但是今日我必须——”
楚歇话还未说完,忽听头?顶啁啾一声,正是鸟雀盘旋的动静。
掀起?马车帘子将?削瘦的手伸向外?头?,隼儿落在他虎口处,他取下布帛看过信后眉头?始终未曾舒展。
本来想要将?段瑟接来上京城安抚住江晏迟,再?哄着他留下许纯牧一命。
可?如今计划赶不上变化。
要杀许纯牧的成了苏明?鞍。
楚歇正想传讯将?段瑟暂且好好安置,却不知想到了何处,眼光顿时凝在一处,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
“你……”祁岁看着他眼下的乌青,“还是先?回宫……赵……”
赵。
他心头?一惊,抬起?头?看到不远处街口人群熙攘里挺拔的身?躯,心在一瞬间冷到极致。
“你怎么在这里。”
“阿歇。苏明?鞍好像料到你会送许纯牧出城,一开始就在刑部安插了眼线……我们?出城不过二十里,就……就……”赵煊面?色复杂,走近了马车,“对不起?,我……”
楚歇险些呕出一口血来,眼前?蓦地?发黑,扶着马车探出头?问,“许,许纯牧死了?”
“还未,只是,他……被赵灵瞿拿下了。说他私通皇后是大罪,要,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