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敕尔停下脚步,又听身?后一道?锐利的破风之?声,这?一次竟直奔左胸而来?,他一个偏身?险险躲过。
远处已听到腾腾的马蹄声在接近,正是长明军整齐有序的骑兵。
他不敢在轻易纠缠,对山的那?个人分明是冲着楚歇来?的,一时?间赶不过来?,便以飞箭威慑。
再拖下去,兴许就真?要被许家?的人扣下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忽敕尔心生?不甘,终究将楚歇俯身?放下。望着那?山头往后退了十几步,没有流矢在追着来?。
果真?是在保楚歇。
许纯牧难道?竟是精明到这?个地步,还知道?安插一个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埋伏在山的对面?。
心有忿忿,极为不甘。
应该一开始就果断地打过去的。
到如?今,进难攻,退难守。
只能?让出魏西三郡,退到南山之?外。
太可惜了。
忽敕尔攥紧了拳头,再看下月光下那?侧躺蜷缩着的人,那?眼神又爱又恨,咬牙切齿着。他明明知道?这?个人素来?狡诈,满口胡诌,怎么就总是能?信了他的邪。
没法子?带走楚歇了,只能?先赶紧拔营撤退。
忽敕尔隐身?在山坳后,一个飞哨招来?烈马,一把跨上后疾驰而去。
马蹄声渐近,余副将飞奔而来?时?便看到滚落在草丛里蜷缩起的那?个身?影,背后还洇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将人扶起来?看到手腕处一片青紫,顿时?面?色不大好看。
赶忙将人驮了安置在马车上,再将信隼往空中一抛。
余副将不敢将马车驾得快了,他不确定楚歇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处。故而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刚刚在长野郡营寨落脚,刚勒马缰,便听到身?后马蹄急急,正是许纯牧连夜赶了回来?。
殷红的袍子?上被烧焦些许,几点?墨黑的洞缀在上头,风吹鼓动,少年意气。
鼻尖沾着煤灰,手背上也都是擦伤,鬓发几丝凌乱。
那?张隽秀的脸素来?干净,这?次倒瞧着着实狼狈。
许纯牧眼尖地瞧见了马车,更是狠命一鞭子?抽在马儿身?上,一个飞身?立于马车头的木杆上,两步跨进里头。
“怎么了?”许纯牧瞧着余副将搂着楚歇,再一看那?人脸色苍白,忙不迭地将他扶起来?看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有,有些变故。”
余副将眼神闪躲着,很是心虚的样子?,“没有想?到那?个忽敕尔会不要命地往北追,还能?看穿我们的逃跑路线,在官道?上直接截杀了我们的马车……”
听到此处,许纯牧心猛地提起,“然后呢。”
“楚大人要我先走,去搬救兵……”
许纯牧听不下去了,怒然一斥,“他叫你走你就走?!你知不知道?他根本没有一点?身?手,落在那?……”
“对不起,是属下失职。”
余副将自知理亏,也不敢多作辩驳。许纯牧这?气来?得快收得也快,很快调整好情绪,手在楚歇手臂上一一拿捏过,再摁了摁腿,发觉人是完好无损的。
就是手腕和肩胛扭伤了,已经有些肿起。背上斑斑点?点?地渗着血,可能?伤口又撕裂了。
许纯牧知道?那?种情况下,楚歇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并非余副将贪生?怕死,而是形势逼人不得不做出最有利的决断。是他布局不够周全才让楚歇涉险,还好终归人总体是没事的。
得赶紧给他将背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许纯牧将人抱下马车,足尖轻轻一点?落地,屈膝缓冲了一下。隐隐地觉得背后似有一道?锋芒,猛地回过头去目光落在半里外的密林中。
漆黑如?墨的一片,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是错觉吗。
也顾不上许多,将人抱进了营帐内,给他解开那?一身?碍眼的北匈衣服,拿着干净的毛巾浸上药水再给他清理着身?后的伤痕。
又将一碗煎好的汤药给人喂了下去。
许纯牧将门窗打开,在床头又烧了炭,席地而睡就靠在楚歇的床头守着。怕他夜里忽然发热。
刚眯眼一小会儿,周围都渐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两个人均匀的呼吸声,和着窗外夜风拂过草叶的摩挲响动。
楚歇忽然醒了过来?,睁开发涩的眼睛,头也不动,模模糊糊瞧见个人在边上就伸手去拽他的袖子?。
还没拽到,刚动一下许纯牧就醒了。
“渴了?”
“你回来?啦。”
楚歇的声音里透着些乏力,又带着点?鼻音,听上去竟有几分撒娇的感觉。许纯牧将被子?拉得上一些,心底发软:“嗯,我回来?了。”
“你的肩膀,好了吗。”
许纯牧的鼻子?酸了一下,还是带着笑,“早就好了,一点?都不疼。”
“那?便好。不要去打仗,忽敕尔是草原上最野的战马,很危险的。”
楚歇说了两句,又像有些没力气了,越说声音越小。
知道?他危险你还往上凑。
许纯牧也跟着小声地辩驳着,又轻又软:“我也不弱啊,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楚歇呼吸声渐渐沉下去,在许纯牧的帮助下稍稍翻动了下身?子?,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
他的声音里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又困极了:“你肩膀受伤了,那?么大一个口子?,不能?去出去打架。”
许纯牧抬手将他额角鬓发整理在尔后,温声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哪样。”
“自作主张,耍这?些小聪明。那?忽敕尔是什么样的人,那?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北匈左贤王,那?也是你轻易算计得的。”
“算计不得,那?也算计了。”
楚歇咕哝着,抬起一只手抓着许纯牧的手腕,“他往西退去了?”
“嗯,应该会退回南山之?外。阿歇,你立了大功。”
“别告诉别人……”
楚歇像是清醒了一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尤其是上京城里头的……让那?里的人就当楚歇死了吧。”
“……为什么。”
“我不想?再回去那?个地方。”
夜色如?水,北境入秋后早晚都寒凉得很。许纯牧握着那?只手塞回被褥里:“好,我们谁也不告诉。阿爹知道?你救了北境,他不会再赶你走了。从此往后,我们就呆在北境,哪儿也不去了。”
“嗯……”
楚歇困极了,一个偏头在许纯牧的手弯里睡过去。
他睡着的样子?格外温顺,像林间跪卧的梅花小鹿似的纯净无邪。不自禁又想?到他在上京城里狠毒的眼神。
不管在旁人眼里的楚歇是什么样的。
自他重生?后一步步接近此人,越发地靠近,他眼前真?实的鲜活的这?个楚歇并不像过往他所以为的那?般。
他满是针刺的外表下,裹着一颗很柔软的心。
前世,他手握三十万兵权却被诬陷弑杀郡王江景谙,落入昭狱受尽拷打。
第一次见到楚歇,是在自己奄奄一息的时?候。
他端来?一碗水喂给自己,他睁开眼甚至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听他一句:“别担心,我会救你。”
没几日,刑部查出楚歇暗害江景谙的证据,坐实了那?人的死罪,也洗清了自己的冤屈。
他从牢中放出来?的时?候,楚歇已自尽于城墙上。听闻他死的那?一日,满城欢欣,举杯同乐。
可许纯牧却记得自己濒死时?的那?一碗水。
他开始暗查楚歇的身?世,甚至怀疑那?刺杀郡王的罪究竟是不是冤枉了楚歇。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他过往二?十多年所受的教导。
若他为人所冤,他须得替他翻案。
可是很快,他也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重生?,只是那?深深压在魂魄里的执拗让他分外关注他,得知金玉赌坊中他依旧失势,下定决心靠近他。爷爷许邑自幼教导自己,尽信书不如?无书,尽听人言,不如?无言。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有自己亲眼去确认。
楚歇,楚歇。
许纯牧在心底不断咀嚼着这?个名字。
看着指甲尾将要褪色的指甲,许纯牧心底又甜又苦。
他是怙恶不悛的掌印,也是深夜里捧着一筐残花,风卷衣袂扣门而来?的楚歇。是明明弱不禁风,却以一人却千军万马于北境之?外的楚歇。
是怕得要死,可为了不让受伤的自己上战场,头也不回直入敌营的楚歇。
如?果他所猜不错,楚歇一定是当年开国功勋沈氏遗孤。
他所做的一切恶事,都因他身?负着血海深仇。
如?果能?将他这?样深重的仇恨中拽出来?。
是不是这?一次,就能?保他一条性命。
许纯牧这?么想?着,不自觉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掐出几道?月牙似的红印,几乎要渗出血来?。
“小侯爷。”
外头门轻轻扣响三声,“将军要您现在去一趟前堂。”
“夜已这?样深了,是有什么旁的事吗。不若等明天……”
许纯牧片刻都不想?离开,出言推辞着。
“将军说您必须过去,是,是有位贵客。”
似乎怕他再次拒绝,那?侍从再添半句,“……上京城来?的。”
许纯牧脸色骤变。
招来?几个丫头仔细看顾着楚歇,命人前来?为他更衣束发,打来?一盆清水将脸上脖子?上手上的灰尘血迹都彻底擦去,又恢复了往日整洁素雅的模样。
收拾妥帖也不过半刻钟,立刻赶往前堂。
远远地便隔着树叶的缝隙瞧见父亲坐在高堂坐侧,堂上背对着自己,站着一个身?披鸦青色大氅,玉冠墨发的少年人,他手中正握堂前所奉的宣和帝所赐的宝剑默默打量,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纯牧只觉得那?身?形几分熟悉。
再走近了些,许纯牧凭背影认出了此人。
登时?心便凉了。
是太子?。
听见脚步声,江晏迟手握宝剑微微侧首,眼眸中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什么,渐生?阴霾。
却瞧不出什么情绪。
还是许承堇先站直了身?子?,对迎面?而来?的许纯牧沉稳着介绍:“这?位是太子?殿下,还不快快见过。”
许纯牧双手交叠行了正礼,心如?擂鼓却强行稳住声音:“殿下。”
“不必多礼,我与许小侯爷在上京城里早已打过照面?。”江晏迟的声音很是淡漠,“是旧识。”
这?二?字的分量极重,许承堇立刻推辞:“犬子?不敢当。”
江晏迟嘴角带了点?笑,看上去眉目莞尔,将许将军虚虚一扶:“将军此次立了大功,是大魏顶顶的功臣。我还想?着要不要多给了爵位封赏,如?此多礼,倒是让晏迟惶恐了。”
许承堇越发恭敬,心底却很是开心。许家?向来?子?嗣单薄,他本就是许邑独子?,膝下也只有两个儿子?。长子?许长陵将来?一定是要继承镇国侯位的,次子?许纯牧一直养在北境,许邑亲自养着这?位小儿子?,更是将大半的军权都交付给了他。
可到底是长子?享福,次子?受累。
老?爷子?也不是不知道?。
始终觉得愧对许纯牧。如?今若能?再得个爵位,过几年太平了,教纯牧也能?想?象着太平盛世的福,那?就真?是再好不过。老?侯爷定能?安心。
“纯牧不在意这?些功名。”
还没等许承堇压下心底的喜悦,就听到这?么一句,顿时?瞪着眼看向许纯牧示意他住嘴。
江晏迟问:“可是小侯爷立下如?此大功,不费一兵一卒抵挡匈奴二?十五万雄兵,若是不赏,岂不是要说朝廷苛待了。”
“纯牧身?受朝廷封赏,保家?卫国是本分。不敢再求功勋。”
故意不看父亲的脸色,许纯牧执意拒绝。
江晏迟指腹擦着手中的宝剑,感受着那?一片肃杀似的凉意:“人人都道?上京城好,怎的就许小侯爷偏爱这?荒凉雪原,竟都不愿争个封赏像你兄长似的,去上京城享福。”
“若是人人都只知享乐,河山谁护,疆土谁守。”
江晏迟缓缓垂眸。
掩起眼底一番晦暗涌动。
“也是。这?次的仗便打得漂亮。竟能?教那?一统南北部落的北匈左贤王让出三郡,退守南山之?外。”
“纯牧愧不敢……”
咔嚓一声将剑合上,稳妥地放回堂上。
“只是不知许小侯爷是使了什么计策,用兵如?神。”江晏迟端起杯盏,坐于堂前,以茶盖撇着闻着清香,状似无意。
“玉井云雾,好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