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元老院的秘密 人界历三八〇年五月 3

「总算……哈……了啊啊!」

我发出早已破碎不成句的喘息,抬起不知已经被挂着有几十次的身体,右脚勾住大理石的边缘向上攀爬,总算是扑到了水平的地面上。

早就被驱使得超出了承受界限的全身关节与肌肉,像是被火焰直接烧到一样尖锐的绞痛著,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直淌到脖子,而我连擦汗的力气都没有剩下,只是趴在地上疯狂的喘息著。剧烈的疲劳感,让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仅仅只是由STL生成的虚拟世界这个大前提了。

在月亮出来后之后又经由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墙壁攀援,才总算到达了中央大教堂第95层,然而我已经没有余力去确认这层楼的地形,只是张开四肢,闭着眼睛静待着天命的自然回复。

从配置了Minion的露台到第95层明明只有七层楼的距离,却花费瞭如此长的时间与如此巨大的体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现在被我背在背后,用细小的锁链紧紧固定住的黄金之集成骑士的存在。

几个小时之前,骑士爱丽丝·Synthesis·Thirty凭借自己的意志打碎了《右眼的封印》——谜一样的系统警告,但所付出的代价也相当惨烈。如同碧玉一般的右眼被炸得灰飞烟灭,剧痛与冲击让爱丽丝失去了意识。

灵魂被保存在人工记忆媒体Light-Cube中的Under World人,由于某个尚不清楚的理由,面对心理上的冲击时会表现的比较脆弱。在感受到剧烈的悲伤、恐怖、又或者是愤怒的时候——由于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犯罪行为,这些负面的感情也变得非常鲜见——为了从这些致命错误中守护Fluct Light,便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意识丧失状态。两年前在北之山脉的洞窟里被哥布林集团抓住的爱丽丝的妹妹——赛尔卡就是这样。

现在的爱丽丝,仅仅是因为缓和突破封印时的心理冲击才会陷入失神状态,之后便会醒来——我做出了这样的推测。如果引发了Fluct Light内的致命错误的话,她应该和主席上级修剑士莱依奥斯·安提诺斯一样当场死去才对。

从这一点上来看,两天前在莱依奥斯房间里遭遇了同样状况的优吉欧,却能维持住自己的意识拔剑挥下,这一精神力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到了我们两人被关在惩罚室中的时候,他紧张的情绪已经缓和了下来,可以流利自如地回答我的问题了。

Under World居民精神上的脆弱性以及他们对于命令的绝对服从性的原因现在尚不可知,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无法克服的。优吉欧和爱丽丝便亲身证明了这一点。Under World人虽然只是人工智能——也就是AI,但其灵魂中蕴藏的力量,说不準已经与现实世界的人们没有丝毫差別……

在Minion起飞的露台上,我一边等待着爱丽丝的恢复,一边思考著这些事情,然而过了一个小时,骑士大人也完全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虽然我以神圣术止住了她右眼伤口的血,然而想要将其完全治癒,不管是空间资源还是身为术师的技术都不太够。就算月亮已经高升,周围的空间资源开始补给,但那些也必须全部用来生成攀援用的锥子才行。考虑到这一点,我只能把自己上衣的衣角扯下来做成临时绷带包住她的眼睛,然后把仍处於昏迷状态的她背在我身后,开始向塔的上方攀登。

解开绑住两个人的身体的黄金细锁,将爱丽丝虽然纤细但无比沉重的身体背到背上的时候,我也有想过把佔去了大半部分重量的胸铠和金木樨之剑丟到一边去。然而,既然爱丽丝已经下定了共同作战的决心,拋弃掉她的武器装备实在是太过愚蠢。

所以,我再一次下定了决心,将背在身后的躯体用锁链紧紧地固定好,然后以隐没在夜空中的大教堂上层为目标,开始了绝壁的攀援。经过了两个小时地狱般的行进,总算看到了新出现的露台,然而就在松了一口气的功夫,手中的一根锥子便滑落了下去。真希望下面没有人被砸到。

总之,就这样向着第95层的目标沿着垂直绝壁爬了90米后,稍微睡一会的程度应该可以被原谅吧。就算这样不行,我也不想在三分钟内动起身子。

这样考虑的结果,便是我现在正沉溺於全身放松的快乐之中。然而,简直像是要妨碍我一样,从背上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唔……嗯……」

我的脖子上感觉到了动起来的骑士那温暖的气流。

「……这里是……我是……怎么……」

爱丽丝一边低语著,一边试图站起身来,然而却马上被缠住全身的锁链拉了回来,稍微离开了一瞬的重量又一次压回了我的后背上。

「这条锁链……桐人……你,难道说,背着我……一直到这边……?」

正是如此,快感谢我吧。我在胸中如此自言自语著,然而——

「讨厌!你现在可是浑身臭汗啊!连我的衣服都沾上了!快点走开啊!」

伴随着尖叫,我的后脑勺受到了重重一击,额头径直撞在了坚硬的石地上。

「有点过分啊……下手也太重了吧……」

慌忙解下锁链,将背后沉重的「行李」放下之后,我靠在旁边的圆柱上叹息著。

然而骑士大人却根本不管不顾我之前英勇献身的重体力劳动,只是紧绷着脸用手忙不迭的拍打着白色裙子的各处。当我以为她终于停手的时候,却发现她只是紧紧抓住了被我背着的时候紧贴着我的脖子的袖口部分,眉毛越皱越紧。看到这一场面,我没好气的插了句嘴。

「要是真这么在意的话,去洗个澡怎么样啊,骑士殿下?」

虽然这句话只是为了讽刺爱丽丝的洁癖症,然而听及此言,她却像是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措施一样歪起了头,我只能慌忙拆自己的台。

「不,这只是开玩笑啊!都到了这里还要下到中层去,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那倒不用,从这里往下走五层……也就是第90层,就有一个集成骑士专用的大浴场了。」

「啥……」

这次是我陷入了思考之中。自从逃出地牢以来,迎接着我的是一场又一场激战,由于超乎预料的攀援,衣服和身体也都沾满了尘埃和汗水。要说不想好好地洗干净身子,那实在是在骗人。

浴室就算了,附近有水池就行——我一边想着,一边来回转著头打量著周围的状况。

大教堂第95层《晓星望楼》,正如其名所示,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展望台。正方形的楼层周围没有墙壁——也许这就是这层楼的用途——只在每隔三米左右的距离会有一根圆柱支撑住上层的天花板。看到这样毫无防备的构造,我才终于理解Administrator为了防备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入侵者,在稍下方的外墙处设立Minion的理由,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在我和爱丽丝现在身处的最外围,有著围绕整层楼的露台,各处都设有通向内侧的短阶梯。稍高处的内部空间,充斥著大理石雕塑与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精心雕琢的的桌椅。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深夜而是在白天,坐在那些椅子上,透过四周鸟瞰向远方无限延伸的Under World的绝景,想必是一件乐事。通向上下楼层的大楼梯,位于整层楼的北侧。整层楼里,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到头来,优吉欧到底有没有通过这第95层呢?

从在第80层和他分开,已经过了七个多小时了。一般来说,比起历经千辛万苦从外壁爬上来的我,沿着内部楼梯而上的优吉欧应该在很早之前便到达了这里才对。然而问题是,阻挡在他面前的,可是比起和我们战斗的Minion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强敌——十有八九便是集成骑士长贝尔库利·Synthesis·One本人。那是比和我上演了双方都命悬一线的激斗的法娜提欧,甚至比根本不把我当成对手的爱丽丝还要强得多的,传说中的英雄。

毫无疑问,优吉欧也是很强的,单论剑技而言他或许已经在我之上了。然而,只用剑技是无法战胜已经进入超人领域的上位集成骑士的。只有抓住对手的盲点,利用周围的一切条件,采用某种意义上可谓不择手段的战术才有希望取胜。而向来一根筋的优吉欧,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和纠结的我一样,爱丽丝也在来回打量著周围,然后她开口说道:

「那个,和洗澡什么的毫无关系哦……你的那个叫优吉欧的同伴,应该还没有上到这一层来才对吧?」

「诶?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的话,你看,这一层可是被拋到大教堂外部的我们唯一能够回到教堂内部的地方啊。只要看到这里的构造就会明白的……也就是说,如果他先到达了这里的话,现在应该在这里等着你才对的。」

「……原来如此,似乎有些道理……」

我将双臂在胸前交叉,点了点头。当然,还有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如果优吉欧在我们之前就通过了这里的话,要么是被抓了,要么就是——他已经死掉了。虽然和我之前的推测有所矛盾,但我还是相信,优吉欧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抓住或是杀害的角色。

「而且,优吉欧他……」

爱丽丝带着沉思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不过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直呼起了优吉欧的名字。

「……如果从云上庭园沿着大楼梯往上的话,在他到达这个《晓星望楼》之前,应该会遭遇到最强的对手。遭遇叔父大人……骑士长贝尔库利。」

对于「叔父大人」这样的称呼,我突然萌生了一点兴趣。

「那位骑士长阁下,果然很强吗?」

还缠著绷带的爱丽丝含着微笑点了点头。

「我一次都没赢过他。所以,输给我的你,以及和你旗鼓相当的优吉欧也同样赢不了。」

「……嘛,道理上来讲没错。但是,要是就那么打下去,我会不会输给你可就……」

完全不理会我不服输的嘟哝,黄金的骑士继续说了下去。

「叔父大人不光拥有超一流的剑技,就连武装完全支配术也达到了非人能及的高度。那个人拥有的神器《时穿剑》,正如其名一样,可以切断时间。具体来说,在叔父大人大人挥剑砍过的空间里,斩击的威力可以保持一段时间,这样说的话你能明白了吧……就算避开了直击,目不可见的剑刃也会将对手的周围空间滴水不漏的包围,只要做出动作触碰到的话,手脚甚至头颅都会被砍下来,然而如果原地不动的话,实体的剑就会一击夺命。和叔父大人战斗的人,面对那个人必杀的一击,只能像木偶一样生生吃下。」

「……会持续的,斩击……」

只靠听到的这些话,还是很难想像出全貌的,不过重点大概就是那把剑能够将其斩击在时间上的坐标向前延伸这一点。仔细一想确实拥有无比可怕的威力。因为我和优吉欧所使用的艾恩葛朗特流连续剑技,其本质是通过降低每一击的威力来扩大攻击的空间和时间范围,而那一剑招则干脆的将这一优势完全无效化了。

和这样的对手交战,优吉欧究竟会怎样呢?就算我再怎么固执的坚信他不会就这么死去,不详的预感还是萦绕在我的后背挥之不去。

果然还是应该下楼去找他吗?但是,如果他已经就擒,被带到楼上……也就是Administrator的住地,大教堂最上层的话呢?如果他现在被熟知所有命令的最高祭司,施加了某些危险的术式的话……?

向疲劳感总算稍微缓和的四肢灌注进力量,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再次来回打量著北侧的大楼梯,咬紧了嘴唇。

现在需要用神圣术搜索优吉欧的所在之处,但所有的神圣术在原则上都不能把『不在现场的人』指定为术式对象。如果可以的话,Administrator和Cardinal之间的死斗早就已经决出结果了。对象如果不是人类而是物品的话还有方法,不过……

想到这里,我终于注意到有一个单纯的解决方法,自言自语著:

「是吗……是这样啊。」

爱丽丝用讶异的神情看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的我,我对她报以轻笑,扬起右手轻声吟唱著。

「System Call!」

爬墙时耗费掉的空间资源似乎已恢复了一些,我伸出的手指上出现了淡淡的紫光。我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小心吟唱出后面的命令:

「Generate Umbra Element. Adhere Possession. Object ID, WLSS703. Discharge.」

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指定的搜索对象,无疑是优吉欧的爱剑《青蔷薇之剑》的固有ID。虽然这完全是我个人的推测,但ID前半部分的『WLSS』应该是『Double-Edge

双刃·Long Sword

长剑·Single-Hand

单手』的省略,而后半部分的数字则是这一分类内包含的剑的编号。我的黑剑的ID是『WLSS102382』,因此青蔷薇之剑被制造出来的时候,整个Under World只有七百把单手剑,而到了两年前的时候应该已经超过了十万把……

在我思考著的时候,从指尖放出的一个暗元素,轻轻漂浮着落下,与远处的地面接触了一下便弹开消失了。

「……在下面啊。」

「似乎是这样了。」

我对着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看向这边的爱丽丝简短回答。虽然反覆握合了几次右手,确认了因疲劳而减少的体力已经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回复,但爱丽丝受的伤比我更重。我再次看向爱丽丝那边,用简短的话问道:

「右眼可以治疗吗……?」

爱丽丝用指尖轻轻按在被用我的上衣布料制成的黑色绷带包裹住的右眼上,反过来向我问道:

「这个绷带……是你帮我弄的?」

「啊啊……虽然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但以我的神圣术做到这点已经是极限了。不过,如果是你的话……」

「如果说术式行使权限的话我可比不上你吧……」

她毫不留情的口吻一如既往,仅存的左眼抬头看向蓝白色的圆月。

「要让失去的眼睛复原需要生成足够数量的光元素,不过现在的空间神圣力实在太少。在索尔斯升起前都不可能。」

「那如果把高优先度的Ob……不,是物品变换为神圣力……比如那副铠甲……」

「将物品还原为神圣力的神圣术,需要不低于其本身量的神圣力。这你应该在学院里学过吧①?」

①rkl:哦,这是UW里的耗散理论么?

虽然一瞬间吃了一惊,但爱丽丝还是收起表情,继续说道:

「虽然还有点痛,而且右侧的视野也受到了一些限制,但都算不上什么会导致无法战斗的问题。暂时这样就可以了。」

「可,可是……」

「——就让我再感受一会好了。这份痛楚,也是我决心反叛长年来深信不疑的公理教会的证明……」

听到这句话,我只好点了点头。从此往后的,将会是骑士爱丽丝开拓自己的命运的战斗。

「……明白了。如果需要战斗的话,我会保护你的右侧。」

我一边回答,一边转眼看向大楼梯。

「那么,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要抓紧时间了。根据刚才的暗元素神圣术的感觉,优吉欧应该在相当下面的楼层。」

正确的说,我搜索的不是优吉欧本人而是青蔷薇之剑如今所在的位置,不过只要不到危急时刻,他都不会扔掉爱剑。爱丽丝听到我的话,也一样看着楼梯点了点头。

「我走在前面吧,毕竟我熟悉这里的路线——虽然这么说,其实只是走下楼梯罢了。」

如此宣言著的爱丽丝,连招呼都不和我打一声就开始向前方碎步疾走,靴底踏在大理石上铿锵有声,我慌忙跟在了后面。

从楼层北侧向下延伸的大楼梯昏暗的内部传来空气微弱的流动,然而却连一丝人的动静都感觉不到。虽然说在这座中央大教堂的下层,人类的生活气息就已经非常微弱了,然而到了最上层才是真正的荒无人烟,只有清寂寒冷荡漾在空气之中,宛如一座充满了建筑美学的废墟。不管怎么看,都难以想像这就是统治整个Under World的组织的中枢。

公理教会的高层除却集成骑士团之外,还有名为元老的人,然而现在我们已经快要爬到顶楼,却根本没有感受到他们的任何一点气息,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从右侧追上率先走下阶梯的爱丽丝,我小声的提出了这一疑问,而爱丽丝则轻蹙眉头,用同样细微的声音作出了回答。

「实际上……就算是身为集成骑士的我们,都没有见过元老们的全貌。从第96层往上就是被称为元老院的区域,而那里是所有骑士都被禁止进入的地方……」

「唔……——说回来,被称为元老的那些家伙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呢?」

「……禁忌目录。」

爱丽丝的声音变得更低了。

「监视并确认人界居住的所有民众是否有遵守禁忌目录……这就是元老的工作。当出现了触犯禁忌的人的时候,就会派遣集成骑士去收拾残局。两天前,我到北圣托利亚修剑学院将你和优吉欧逮捕,也是元老院的指令。」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元老院就是最高祭司的工作的代行者对吧。但是,真亏Administrator肯给他们这么大的权限呢。还是说,那些元老们也和集成骑士一样被控制了记忆呢……」

听到我这番话,爱丽丝皱起脸摇了摇头。

「关于记忆的事情还是別再说了。要是连左眼也痛起来就麻烦了。」

「抱,抱歉。不过,我觉得已经不要紧了……优吉欧从打破封印之后,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

「……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看到爱丽丝用指尖抚摸着右眼的绷带的侧脸,我又想起了之前在外面露台上发生的事情。

在决心反叛教会,与最高祭司战斗之前,爱丽丝经历了数次剧烈的动摇,但这一过程中插入了Fluct Light的《敬神模块》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不安定的成分。虽然在我之前的猜想中,Administrator夺取的爱丽丝的《记忆的碎片》,恐怕是对优吉欧或是赛尔卡的思念之情,然而不论是在修剑学院和优吉欧直接见面,还是听到赛尔卡的名字,紫色的棱柱都没有像艾尔德利耶一样从额头冒出来。

那样的话,现在在Administrator手中的爱丽丝的记忆碎片里,究竟是什么呢?

就算再怎么考虑,终究也於事无补。因为通过Cardinal进行《逆合成》的话,爱丽丝就会取回过去的记忆,而现在走在我旁边的这个集成骑士的人格就会消失……

再次感受到胸口深处隐约的痛楚,我只能机械的迈著步子走在爱丽丝旁边。深夜一片死寂的大楼梯上,只有两个脚步声空洞的回响著。

第五次踏过舖有深红色绒毯的转台之后,向下的楼梯尽头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门扉。虽然没去查看第94层到第91层的情况,但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在地面和墙壁上看到任何战斗留下的痕迹。

爱丽丝在我的身旁停下了脚步,我以视线向她询问:

「是这里吗?」

「嗯……这前面就是第90层的大浴场了。虽然我是觉得叔父大人也应该不会把这里当成迎击地点……不过那个人的行事方式……」

爱丽丝把最后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举起右手放在了右侧的门上,轻轻用力,厚重的大理石门板便无声的滑开了。

瞬间,浓密的白雾弥漫而出,我下意识的別过了脸。

「呜哇……好强的热气,这是要多大的浴池才能产生这么多蒸汽啊,已经让人完全看不见里面了。」

虽然不是这个时候该考虑的事,不过我还是不禁冒出了「好想脱掉被汗浸透的衣服泡进去啊」的想法,向里面踏出了一步。然后,我总算意识到了,现在包裹住我全身的白色雾气,根本不是什么热水蒸腾而上的蒸汽——而是极低温的冷气。

大概是因为出乎意料,爱丽丝轻轻打了个喷嚏——随后我也重重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下个瞬间,我眼前凝结的无数白色的珍珠样的雾气也散向左右两边。终于展露在我面前的大浴场的全景让我发自心底的惊诧不已。

浴场看起来是把中央大教堂的一整层的全部面积都利用了起来,从中蒸腾而出的水汽将另一侧的墙壁几乎完全遮挡。从我和爱丽丝站立的地点向前径直延伸出一条宽广的道路,将浴池分割成了两块,每一块的大小都接近五十米的游泳池。

不过,真正让我瞠目结舌的,是位于我们左侧的浴池中原本冒著蒸汽的热水,现在全部被冻成了纯白的寒冰。

从设置在浴场角落的兽头样式的浮雕上淌下的水流直接冻结成了弯曲的冰柱这一点来看,冻结现象应该是一瞬间发生的。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什么自然现象,而是超大规模的神圣术造成结果。

然而,想要让如此大体积的热水一瞬间冻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是使用冰元素的通常的冻结术的话,至少需要十名高位术士。

我向左前方迈了几步,沿着阶梯状的浴池边缘走了下去,站在了冰面上。就算承受了带着剑的我的全部体重,冰面却毫无破裂的迹象。最下面看来也被彻底冻住了。

「……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惊呆了的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穿过朦胧的冰雾前进了几步,这时脚踏到了某个硬物,随后硬物便发出空灵的声音一瞬间破碎了。我皱紧眉头俯视冰面,发现上面有很多圆块。伸出右手,摘下一个举到眼前凝视,那是——一朵青色的花瓣层叠盛放的冰蔷薇。

「……!!」

类似的东西我曾在大教堂第50层《灵光大回廊》与副骑士长法娜提欧·Synthesis·Two战斗的时候,以及在第80层《云上庭园》与集成骑士爱丽丝·Synthesis· Thirty战斗时见过数次。优吉欧为了拖住她们的脚步而发动武装完全支配术时,便会出现和这个一样的冰蔷薇。

也就是说,将这个巨大的浴池整个冻住的,并不是神圣术……

「……优吉欧……」

我叹了一口气,而爱丽丝此时也下到了我的身边,左眼因为震惊而瞪圆了,用低微的声音耳语著。

「这是何等……引发这一现象的,就是优吉欧吗……?」

「啊啊。毫无疑问,这正是那家伙的青蔷薇之剑发动的武装完全支配术……嘛,说老实话,就算是我……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啊……」

虽然按照优吉欧的说法,自己的完全支配术只是为了绊住敌人的脚步而已,然而现在看来,只要被卷入这寒冰地狱之中,就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的天命灰飞烟灭了。

这样的话,那家伙或许真的击退了传说中的骑士贝尔库利……我这么想着,拼命地睁大了眼睛左右搜寻。之前搜索青蔷薇之剑位置的暗元素确实指向了这个大浴场,那么优吉欧也理应在剑的附近才对。

就在此时,爱丽丝「啊」的一声轻叫,右手指向了前方。

「……!」

我猛抽了一口凉气。在骑士视线前方二十米开外的冰面上,隐隐可见一块雕塑般的冰块凸起而出,其轮廓分明便是一个人从头到肩膀的线条,看来有什么人被冻在冰里面了。

我和爱丽丝对视了一下,同时跑了起来,踩过脚下无数的冰蔷薇冲向那个人影。不过我很快就发现,埋在冰中的人物绝对不是优吉欧。肩宽也好,头部也好,都要比优吉欧大上一倍左右。

和因为失望和警戒心而慢下脚步的我不同,爱丽丝则是伴著一声尖细的喊叫,一口气加速冲过了剩下的距离。

「叔父大人……!」

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经冲到了冻结的雕塑旁边。

——那个是骑士长贝尔库利!?那样的话,优吉欧又到哪里去了呢……!?

虽然有些混乱,我还是一边打量著周围一边追上了爱丽丝。当我在几秒钟之后到达她身边时,她已经跪在了半埋在冰中的巨汉旁边,两手交叠在胸前,以几近悲鸣的声音无数次的呼喊着。

「叔父大人……!骑士长阁下……!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第80层亲身体验过优吉欧的武装完全支配术的爱丽丝应该知道青蔷薇之剑的力量才对。然而我的这份疑问立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威武的男子被厚重的冰块埋到了胸口。然而,他并不是仅仅被冻住了而已。肌肉丛生的肩膀也好,武僧一般的头部也好,甚至连那张如同野太刀一般刚毅的容貌,全部都染上了无机质的灰色。

「……这个……并不是优吉欧的武装完全支配术造成的啊……」

我用有些迷惑的声音沉吟著,而背向这边的爱丽丝则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也不是。我以前从叔父大人那里听说过,元老长被赋予了将所有人类变成石头的权限……而这一神圣术的对象,也包括集成骑士在内。那个术式的名字,应该是……《Deep Freeze》。」

「Deep……Freeze。那样的话,对这个大叔……不,骑士长殿下施加这一术式的,是原本该是他的同伴的元老长吗?……但是,是为什么呢?现在他对于讨伐入侵者来说不是贵重的战斗力吗?」

「……叔父大人似乎对元老院的指令存有隐秘的疑念……但是,他和过去的我一样,相信著如果没有公理教会的存在,人类世界的和平便无以维系,会马上陷入永恒的战乱之中。虽然我不知道元老长到底有怎样的权限,但是如果要遭受……要遭受的是这种事情的话,我绝对无法接受!」

从爱丽丝左眼流下的泪滴,一滴滴的打在了跪在地上悲喊的她膝前的冰面上。而她甚至顾不得擦去泪水,只是将双手向前伸去,抱住了变成石头的贝尔库利。飞散在空中的泪花打在了骑士长的额头上,旋即被弹开。

就在这个时候。

「呯」的一声锐响传入了我的耳中。

爱丽丝迅速的向后跳开,看向贝尔库利的脖子。那里如同被爱丽丝的眼泪中微弱的温度解除了石化一般,出现了细微的龟裂。裂痕的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著,细小的石头碎片四下纷飞。

伴随着身上不断炸开的无数裂痕,灰色的石像就这样缓缓的转动着头部的角度,而我和爱丽丝只能在原地呆呆的守望着。

抬起头来的石像,嘴巴的两侧都已经布满了裂痕,无数几小时前还是活生生的血肉的尖锐碎片一片片抖落下来。

从Deep Freeze这个名字来推断,代表的应该是Under World中让人类的肉体与精神活动完全停止的最高优先顺位的术式。并不是像现实世界里,把人的身体涂上石膏那么简单,而是在系统上——也就是说,通过绝对的神的命令禁止其作出一切动作。而面前这个男人,仅仅依靠著自己意志的力量,就将其打破了。

「叔父大人……不要,快停下!身体……会坏掉的啊,叔父大人!」

爱丽丝含着泪水哭喊着,然而骑士长贝尔库利对神祗的反叛却一刻也没有停下。终于,伴著一声巨大而尖锐的破碎声,他的眼睑抬了起来。虽然露出来的双眼和皮肤一样染成了灰色,但眼瞳却如同水面般摇晃了一下,略微取回了淡蓝灰色的光彩。我能够明确的感受到,他的视线中蕴含着极为强韧的意志。

而后,他的嘴角缓缓弯曲成微笑的形状,同时从中传出了无比微弱的声音。在这个过程中,碎片还在不断洒落。

「……哟,小姑娘。不要哭成这样啊……美貌会被毁掉的哦。」

「叔父大人……!」

「別担心……只是这种程度,是没办法让我怎么样的……吧。比起这个……」

贝尔库利一瞬间停下了话语,抬头看向跪在自己眼前哭泣的爱丽丝的容颜,当他看到包裹在右侧的临时绷带时,石化的容貌上隐约浮现出饱含父亲般慈爱的笑容。

「这样啊……小姑娘。你终于……跨过了那堵墙……啊。把我……花了三百年时间……依然无法打破的……右眼的……封印给……」

「叔、叔父大人……我……我……」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啊……。我真的……很高兴……。这样一来,我就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小姑娘你的了……」

「哪有……哪有这种事情!我需要叔父多教我一点的东西,还有很、很多很多啊……!!」

爱丽丝顾不得掩饰自己如同小孩子一样的哭喊,再次伸出双手抱住了骑士长的头。贝尔库利则又一次展露出温柔的微笑,在爱丽丝的耳边低语著。

「是小姑娘的话,能够做到的……去矫正……公理教会的过失,将这个扭曲的世界,恢复到……本应有的……轨道上去……」

我注意到那个声音正在以很快的速度失去力量。从骑士长的Fluct Light中萌生出的惊人的意志力,现在眼看就要枯竭了。

渐渐失去光芒,恢复成了灰色石头的贝尔库利的眼睛微弱的颤动着,径直看向我。从已经无法动弹的嘴唇中,说出了大概是最后的台词。

「喂,小子……爱丽丝小姑娘……就拜托……你了。」

「……明白了。」

我点了点头,能说出的就只有这一句了。古老的英雄也对我点头示意,这一动作又给他身上带来了更多裂痕。他的最后一句话,随着白色的冷气传到我的耳边:

「你的……搭档,被元老长,丘德尔金……带走了……恐怕……是被带到了……最高祭司大人的居室里……快一点……在那个孩子,迷失在……记忆的迷宫里之前……」

话音未落,骑士长贝尔库利便变回了沉默的石像。他那被白霜一直覆盖到胸口,从脖子到眼角都出现了无数龟裂的样子,散发出与古老英雄相称的勇武之气。

「……叔父大人……」

依然抱着骑士长双肩的爱丽丝的声音依然充满悲痛,我一边听着她的悲鸣,一边全力思考著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那个名为元老长丘德尔金的人物对贝尔库利施以《Deep Freeze》的命令,并且将优吉欧带走了,到这里的应该都是实情。我转动着视线,将目光投向离被冻结的贝尔库利附近,那里的冰块像是被电锯切断了一样,赫然开出了一个四方形的洞穴,一直深入到浴池的最底部。

优吉欧应该是带着和骑士长同归于尽的觉悟才发动了冰蔷薇之术吧。而闯入这里的元老长则抓住这一天赐良机,将优吉欧从冰中切离出来,运到了位于上层的Administrator的臥室。然而,我对骑士长所说的『记忆的迷宫』这个词颇为在意。如果是优吉欧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容易被洗脑才对,但是拥有直接操作Fluct Light能力的Administrator究竟会用怎样的手段玩弄他,我完全无法想像。

我一边思考著一边看向四方形的坑洞,发现光滑的断面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反射出光辉。我走近洞穴,瞇起双眼,发现那是插在浴池底部的一把长剑。就算隔着数厘米的冰,我也绝不会看错那流丽的外表——那正是优吉欧的爱剑《青蔷薇之剑》。

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相当於优吉欧的分身的这柄美丽的神器,就这样被深深寒冰包裹著丟弃在这里的光景,让我的不安感越发强烈。我看了一眼仍抱着贝尔库利的爱丽丝,将掛在左腰的黑剑拔出,剑尖对準了埋在冰里面的青蔷薇之剑的正上方,反手握住剑柄,向双手使力。

随着啪的一声,冰块被垂直分开,落入旁边的纵穴深处。我跪在冰面上,左手握住露出一大部分的青蔷薇之剑的剑柄,忍受著侵入身体的不知有零下多少度的寒冷,慢慢将剑往外拔。虽然还有著微弱的抵抗感,但剑最终还是带着微细的冰片被拔了出来。

我右手握着黑剑,左手握着青蔷薇之剑就这样站起,然而双膝像是在抗议过重的负荷一样向下弯去。虽然同时拿着两把高优先度的神器会这样乃是理所当然,但这里绝不可以发出声音。因为,近侍练士萝涅和缇卓在手掌渗出鲜血的情况下,还是将这两把剑送到了即将被带到大教堂的我和优吉欧的身边。

这次,轮到我把青蔷薇之剑交给优吉欧了。

我再次看向周围,发现熟悉的白革剑鞘就被放在覆上了一层寒霜的冰面上。我将黑剑收好,捡起剑鞘,再将青蔷薇之剑收回。稍微思考了一下,将第二把剑掛在腰带的右边,总算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吐了一口气后,我转过头,不经意的撞上了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爱丽丝的视线。正在用袖口擦拭著左眼流出的泪水的少女骑士露出了像是害羞一般的表情,然后以一种冷漠的口气开口了。

「……虽然说,同时装备两把剑的疯子,都是那些用剑来装点门面的贵族或是皇族……但是你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像模像样嘛。」

「唔?是这样吗……」

我下意识的苦笑了一声,耸了耸肩。确实,在SAO时代,两把长剑便是我身为独行玩家的立身之本。然而,不知是不是那时一直没在他人面前展露过这个技能的缘故,现在同时佩戴两柄剑时,也总会有拂之不去的轻微不适。

不——或许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我对于『攻略了死亡游戏SAO的《二刀流》桐人』这个受人景仰的名号感到恐惧……又或者说是感到嫌恶吧。那样的角色,任谁都不想去扮演第二次。

「……就算是这样,同时操控两把剑也是不可能的啊。」

我耸耸肩这么说着,而爱丽丝则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点了点头。

「因为拿着两把剑的时候,就会无法使用宝贵的秘奥义了。知道了这一点后,装备双剑也便毫无意义了。比起这个……既然剑被留在这里,优吉欧果然已经落入了最高祭司大人手中了呢。……我们还是快一点比较好,那位大人会做出的事情,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想像的程度……」

「……你和她说过话吗?和Administrator?」

「只有一次。」

对于我的提问,爱丽丝收紧了嘴角,简短的做出了肯定。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我作为见习集成骑士,在失去了过去的一切记忆的状态下醒来时,首先就会见到身为我的『召唤主』,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中神之代理人的最高祭司大人。一眼看去,那个人別说是剑,就连重物似乎都没有握过,但却如此美轮美奂……然而,那双眼睛……」

她的双臂紧紧抱住身体,颤抖著继续说道:

「那是将所有光线反射开来的,如同镜子一般的银色眼睛……嗯,现在我理解了。那个时候的我,深深的惧怕著最高祭司大人。绝对不能忤逆她,对她说的话不能抱有一丝疑虑,必须要将自己的忠诚全部奉献给她——推动着我这么去想的,恐怕就是这压倒性的恐怖吧。」

「爱丽丝……」

我关切的看着因为陷入巨大的恐惧而面色苍白的低下头去的集成骑士,不过她像是察觉到了我心中的想法一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起了脸,点了点头。

「已经没关系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了北方天空下不知何处的我的妹妹……为了我还未曾谋面的家人,以及为数众多的无辜的人们,我要做我相信是正确的事。——叔父大人也知道我们的右眼被施加的封印。也就是说,即使是统率著全部集成骑士的贝尔库利·Synthesis·One,也绝对不是盲目的认为公理教会的绝对支配就是善良的。下到这一层来,虽然没有按照我们所想的那样帮到你的搭档,不过能够见到叔父大人,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我的内心产生动摇的了。」

爱丽丝弯下腰去,伸出手抚摸着已经石化的贝尔库利的面颊。不过,下个瞬间,骑士便猛然转过身来,迈著稳健的步子走在了冰面上。

「那么,快一点吧。根据情况,说不定在见到最高祭司大人之前,还必须要和元老长发生战斗呢。」

「喂……喂,骑士长就这样放着不管可以吗?」

我慌忙小跑到了爱丽丝的身边询问著。而后,集成骑士爱丽丝的左眼闪过一丝锐利的目光,用决绝的口气开口了。

「我会把元老长丘德尔金绑过来让他解除这一术式……不然的话,直接把他杀掉,应该也能将其解除的。」

我可千万不要再次和这个少女为敌了啊……同时背负着两柄剑的重量向前跑着的我这么想着。

再次踏过那五层楼梯——但是这次是逆着重力而上——我和爱丽丝总算到达了第95层《晓星望楼》,停下了脚步。

和因为新加在右腰上的剑的重量而不住喘息的我不同,装备的重量明明和我没有太大差別的集成骑士大人的脸色却还是那样冷淡。从甚至让人能感受到冷气的雪白的肌肤和碧蓝色瞳仁里,浮现出了坚定的决意,看向楼梯的上部。

「……在调整呼吸的时候听我说。元老们虽然在使用武器的近身战斗能力上只是一般民众的等级,然而神圣术的行使权限甚至还在我们集成骑士之上。就算现在空间神圣力极为稀薄,他们通过使用从蔷薇园收获到的触媒结晶,也可以无限的释放出远距离的攻击术。」

「对于……这样的对手,就必须要通过偷袭来……创造出接近战的条件才行呢。」

我一边喘息一边说着,爱丽丝轻轻点了点头。

「已经不是在乎战斗的体面性的场合了。如果能够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接近的话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想得这么美好的事情大概没办法顺利进行吧。一旦偷袭失败,我就用金木樨之剑的完全支配术来防住对方的神圣术,而你则突击过去。」

「……我来当前卫啊……」

看到我因为回忆起面对使用魔法攻击的对手是多么棘手而露出不情愿的表情,爱丽丝扬起了左边眉毛,说出了讥讽的台词。

「如果要反过来也没关系,不过前提是到时候你能防住对方的神圣术。」

「我知道了,我做,我做还不行吗?」

确实,我的那柄黑剑现在还在恢复天命之中,没办法发动武装完全支配术。可能的话,最好在对最高祭司一战之前都不去使用它。而且说回来,那个必杀技只是单纯至极的将基加斯西达的由来,也就是暗属性的巨枪召唤而来,就算有著足以逆转战局的破坏力,却缺乏像爱丽丝的剑的《花之暴风》那样多变的应用性。

看到我点了点头,爱丽丝继续认真说道:

「如果不放心的话我会从后面给你施加回复术的。肆意妄为也无所谓,但是至少要把元老长丘德尔金的性命给留下来。如果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的话,他应该是个穿着恶趣味的红蓝配的小丑服的矮小男人。」

「……总觉得……是身毫无威严可言的穿着啊。」

「就算如此也绝对不能轻敌。就算拋开惊人的『Deep Freeze』术式不论,他还有很多兼具高速和高威力的术式……恐怕他是这个教会中仅次于最高祭司大人的术士了。」

「啊啊,我知道了。就是和我约定好了,要在那个看起来就是个小丑的人身上,花上最多的功夫对吧。」

对于我的台词,爱丽丝露出了一副怪异的表情,不过马上转以尖锐的视线看向了楼梯,然后,用坚毅的声音开口了。

「——我们走吧。」

这一次,我们尽可能的压住了脚步声,冲上了这一层楼梯。在尽头等待着我们的是一条昏暗的狭路,以及挡在前方的黑色的门。

通过墙壁上令人不快的绿色灯光,可以看见道路宽约一米半,是两个人交错就会显得非常尴尬的宽度。而道路的尽头的单扇门便更小了。虽然我和爱丽丝只要低著头就能过去,但若是像骑士长贝尔库利那样的威武男儿,可能就需要弯下腰来才行了。

不管怎样看,这里都太过寒酸了。一般来说,像这样最高支配者的根据地——换种说法叫做《Last Dansion

最终洞窟》的地方,越是深入里面构造和装饰就应越是豪华绚烂才对不是吗?更何况,就在下面一层的《晓星望楼》还是连最小的细节都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宽广大气的设计。

然而,到了这个离最上层只差毫厘的地方,看到的这种寒酸算是什么呢。

「……这里就是你刚才说的《元老院》……对吧?」

听到我的低语,爱丽丝踌躇了一下点头回答:

「应该就是了……——进去就明白了。」

爱丽丝如同要斩断迷惘一般摇了摇金发,踏入了狭窄的通道。

这样的狭路上,会不会有什么陷阱一类的机关呢?我下意识的考虑著这样的事情,反射性的停下了脚步,不过马上脑袋就转过了弯来,追在了爱丽丝身后。在身为绝对支配组织的公理教会的中枢,绝对不会有考虑到入侵者的存在而设置的麻烦的陷阱。就算有类似的机关,也会和排在外壁的Minion们一样堂堂正正地摆在我们面前。

长约二十米的通道静静的容许了侵入者的通过,我们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情况下到达了小门前方。

我们交换了一下目光,同时点了点头,负责攻击的我伸出右手握住了小门的把手。我毫无滞涩地转动没有上锁的门把手,顺利地拉开了门。

然而,从门内吹来的冷空气里,确实挟著什么东西的浓密气息——举例来说的话,就像是在艾恩葛朗特迷宫区推开Boss房间的大门时感受到的那种沉重的气息——让我背上蹿起一阵恶寒。

但是,就算如此,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让爱丽丝代替我充当前卫了。我一下将门拉开,稍稍探进头去打量著内部的情形。

狭窄的大理石道路往里面稍微延伸了一段,在那前方便是几乎没有光线的昏暗的大厅。可以看到有几处紫色的光点闪烁著,不过详细情况却看不分明。

当我胆战心惊地钻过门的那一瞬间,传来了像是诅咒一样低沉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尽力凑过耳朵倾听。并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几个——不,几十个人的规模。在我斜后方的爱丽丝低声说了句「是神圣术」,而后我也恍然大悟,屏住了呼吸。

我提防著瞄準我们的多重攻击而摆好架势,但听起来??却并不是这回事。从传入耳中的命令内容的碎片里,我也没有听到几乎必然会出现在攻击术式中的『Generate』句。

向爱丽丝微微偏过头去,她则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催促著我。

「前进吧。看起来元老们正在进行和我们无关的某项大规模术式的施术,那么对我们来说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这么昏暗的条件下,说不定能够一直接近到剑的攻击范围里。」

「……啊啊,确实。按照说好的,我冲在前面,支援就拜托你了。」

用低语做出了回答,我缓缓地拔出了左腰的剑。虽然在战斗中掛在右边的青蔷薇之剑会变成累赘,但不管怎样也不能把它放在一边。确认了爱丽丝拔出金木樨之剑的声音后,我继续向前走去。

离昏暗的空间越近,我便越是注意到抚在脸上的冷风中夹带了一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和野兽或是鲜血的臭味不同,而是如同食物发馊的气息。将其从意识中拂去,后背靠在道路两边的墙上,我总算能将元老之间内部的景色收入眼底。

很宽广——不,应该说,很高。

地面是直径约为二十米的圆形,然而四周拔地而起的弧形墙壁却少说也有大教堂的三层楼那么高,天花板则潜藏在黑暗之中看不太分明。从构造上来看,倒和Cardinal居住的大图书室颇为相似。

用来照明的设施似乎一概没有设置,能够成为光源的,只有墙边各处昏暗的紫色闪光。此外还有什么球形东西等间距地排列著,但却看不清是什么。

这时在距离我们相当近的地方,出现了新的光芒。那是发出淡紫色光的长方形板——也就是《丝提西亚之窗》。那么位于后面的球体就是……

人类的头。

这么说来,在这圆形的宽阔大厅里排布的圆形东西全都是……

「……人、人头……?」

在漏出微弱声音的我的左后方,爱丽丝以低到极限的声音轻声说道:

「不,还连著身体……不过,总觉得,像是从墙上长出来的一样……」

听到她的这句话,我拼命瞇起眼睛。确实,圆形的头下面有著肩部,但能看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因为,整个身体都被收纳在墙上的方形箱子里面。

从这绝不算大的箱子的尺寸来看,里面的身体的四肢都被弯到了极限。在这完全谈不上舒服的环境中,被困在箱子里的人们又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完全无法知晓——这是因为,从箱子里露出的脸上,根本不存在称得上「表情」的东西。

深埋在没有一根头发、胡子或是眉毛的惨白脸上的玻璃球般的两个眼珠,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浮现的《丝提西亚之窗》。窗口中逐次出现密密麻麻的文字,每当一段文字过去,从箱中的人们那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中传来了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

「System Call……Display Rebelling Index……」

听到这完全不像活人发出的声音,我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这……这帮家伙……是那个时候的……?」

「你知道是什么吗!?」

爱丽丝立刻对我的喘息作出了反应,我看向骑士的脸,轻轻点了点头。

「知道……两天前,在修剑学院和莱依奥斯战斗之后,房间一角出现了像是窗户一样的东西。从窗户的另一侧,有一张白脸看着我和优吉欧……没错,就是这帮家伙……」

爱丽丝再次侧耳倾听箱中人们的声音,皱起眉头说道:

「他们咏唱的术式……虽然完全听不懂,但似乎是利用某个显示出的数值,将人界进行区別细分。但我不知道这个数值是什么。」

「数值……」

鹦鹉学舌一般的我的脑海中,突然有一个声音甦醒了。

——在看不到的参数中,有一个名为《违反指数》的值。

——Administrator很早就注意到,利用这个违反指数,可以筛选出对自己定下的禁忌目录有所怀疑的人……

告诉我这些的,是大图书室中年幼的贤者Cardinal。已经不会错了,箱中人所说的,名为『Rebelling Index』的神圣语便是Cardinal所说的违反指数,换而言之,在这个大厅中的数十名箱中人,正在检查生活在人界的居民们的违反指数。

如果检测到了异常值,箱中人就会到现场窥视,锁定触犯了禁忌的人并向上报告。接到了这个报告的某个人,再向集成骑士下达将犯人逮捕的命令。我和优吉欧、以及爱丽丝,都是这样被带到大教堂来的……

因震惊而只能站在那里的我,突然听到了「哔哔——」的如同警报一般的鸣叫。虽然我和爱丽丝同时下意识地握住了剑,但似乎并没有人发现我们。箱中人们也同时停止了命令的咏唱,没有看向下面,而是笔直地将脸转向上方。

这时我才发现,从他们头上的墙壁,伸出了奇妙的水龙头一样的东西,那些人不约而同张开了大口。然后,从水龙头中一下子流出了一堆茶色的液体,被那些人用嘴巴接住,机械地吞咽下去。从嘴角漏出的一部分液体顺着他们的下巴滴下,沾到了头和胸口。恐怕这就是那股馊味的源头了。

终于,啸叫声再次响起,从水龙头里流出的流动食物也不再滴下,箱中人们重新将头摆回正面,重新开始了命令的咏唱。System Call……System Call……

——这绝对不是对待人类的方式。

不,就算以牛羊为对象,这样的做法也不可饶恕。

为了按捺住从腹中一湧而上愤怒,我把牙齿咬得嘎噔作响。与此同时,爱丽丝也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

「他们就是……治理人界的,公理教会的元老们吗?」

将视线转过去,集成骑士闪着璀璨光芒的蓝色眼睛正扫视著大厅。虽然直到她说出来我才意识到,但应该就是这样没错了。这数十名箱中人,正是身为公理教会上级文官的元老。

「造成这一光景的……是最高祭司大人吗?」

「嗯……应该就是了。」

我用微弱的声音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应该是在被带到这里来的人类之中,挑出战斗能力有所欠缺但神圣术行使权限却十分优秀的人,像这样……封锁一切思考和感情,把他们变成了名为《元老》的监视世界的装置……」

对,他们只不过是监视装置罢了。是为了检查整个人界有没有在公理教会的统治之下保持在彻底的和平……或者说是停滞状态下的装置。元老们的命运,比被夺走了重要之人的记忆的集成骑士还要悲惨。Administrator持续了数百年的治世,就是建立于这样的牺牲之上。

爱丽丝的脸缓缓低了下去,垂下的金发遮挡住了她的表情。

「……不能原谅。」

握在右手中的金木樨之剑,也像是反映著主人的愤怒一样微弱的颤抖著发出鸣响。

「不管犯了怎样的罪,他们也是人类的孩子,却被……甚至不满足於像对我们骑士做的那样只是夺取记忆,还要像那样……连人之为人的知性和感情都要夺走,关在狭小的箱子里,餵给他们猪狗不如的食物……这已经根本没有任何名誉或正义可言了。」

话音一落,爱丽丝踏着重重的步子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房间里,我也慌忙跟在了后面。

就算是在黑暗中也美的炫目的女骑士出现在了面前,元老们的视线也没有从丝提西亚之窗上移动一丝半毫。爱丽丝走向左边,站在了一个箱子的前方。我从她的斜后方,窥视著元老惨白的面孔。

哪怕靠得这么近看,从那个可怜的人类身上也已经看不出年龄和性別了。被关押在这暗无天日的大厅——不,是牢狱里的无尽岁月,大概已经将他身上身为人的那一部分彻底夺走了。

这时,爱丽丝一下子扬起了金木樨之剑。我本以为她要破坏箱子,但剑尖却停在了元老心脏的位置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向她低声喊道:

「爱丽丝……!」

「你不觉得,了结他们的性命……才是最大的慈悲吗?」

我没办法马上做出回答。

从他们现在的模样来看,纵然将他们的《记忆的碎片》——如果还保存着的话——重新统合,他们恐怕也无法恢复原样了……我不得不承认,元老们的Fluct Light恐怕遭受了无可逆转的惨烈破坏,修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但是,就算如此,如果是Cardinal——或者说是Administrator的话,至少能够留给他们一线希望。考虑到这一点,我準备出手拦下爱丽丝的剑。

然而,在那之前,从房间深处传来的奇怪的喊叫,让我们的动作凝固住了。

「啊啊……啊啊——!」

那是一个男人尖锐如金属碰撞的高亢声音。

「啊啊,怎么能,啊啊,最高祭司大人,那样有失体统的,啊啊,不行啊,啊啊,哦哦哦——!!!」

这些意义不明的堆叠在一起的感叹词,让我和爱丽丝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那是我之前没有听过的声音。不是年轻人,然而也绝对算不上老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声音的主人正处於忘我状态,为了什么东西而兴奋不已。

在这声怪叫下,爱丽丝膨胀的怒意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转而提剑迎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而我也往那边看去。

在圆形大厅的正对面,是一条和之前我们进来的地方毫无二致的通道,门扉微掩。如同全身浴火般的惨叫从通道的深处断断续续的向外传出。

「……」

爱丽丝将剑尖指向前方,无言的传达出「去那边看看」的意思。我点了点头,两人轻手轻脚的开始向对面移动。

大厅内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藏身的柱子或是家具,想到要穿越这样的地形,我心中有些发怵,不过被绑在墙壁上的几十名「元老」们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倒不如说,他们早就没有了对这一存在的意识。对于他们来说,眼前的系统窗口和水龙头中流出的流质食品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了。看着他们,我甚至无法像之前看到地下牢的狱卒,或是了解到操纵升降梯的少女的境遇时那样萌生怜悯之情,因为这些元老们的人生,已经远远超出了我能用言语表达的范围。

而与此同时,对于那个在距离这个惨状发生的场所如此之近的地方居然还能用那样轻浮的声音喊叫的人,我也同样无法理解。至少,那个人绝对不是我们可以纳为同伴的一类。

爱丽丝似乎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发青的侧脸上鲜明地浮现出了和之前不同的愤怒与紧张。轻掩脚步声一口气穿过大厅的她,贴在深处的通道入口处窥探著内部,我也在她的后面向里面窥视著。

和之前一样狭窄得异常的通道尽头,是一间称不上大厅但也绝不算小的房间。在昏暗的灯光之下,内部的景象一览无余。

第一眼看去,实在是太过光怪陆离的空间。

首先,目所能见的所有家具全部都金光闪闪。从衣柜和床一类的大型家具,到地面上的小圆凳和收纳箱,都在灯光照耀下放着低俗不堪的光芒。

金色的家具上,以及从打开的抽屉柜子里满溢而出的,是无数大小形状各异的玩具。

其中的大部分,是颜色逼真到可怕的布偶,形状从用钮扣当眼睛、用毛线当头发的人偶,到猫狗牛马一类各式各样的动物,甚至还有些根本看不出原型的丑陋的怪物,胡乱的堆积在从地面到床上的各个角落。除此之外,还有多得数不清的积木、木马以及乐器,如同将圣托利亚第五区的玩具店整个搬进来一样。

而之前那个叫声的主人,正背对着我们坐在里面,像是随时都会被埋入这玩具山之中一般。

「啊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不断发出毫无意义的尖叫的人物身姿,只能用「奇怪」来形容。

简直像球一样。身体几乎是个完美的球体,上面更是顶著个浑圆的头,完全就是雪人的模样——不过颜色可不是白色的。他身上穿着的,是右半边红色左半边蓝色的闪闪反光的小丑服,套在粗短的手臂上的袖子上也密密麻麻尽是蓝色和红色的线条,盯着看一小会儿就让人眼睛发花。

浑圆的头上一片空白,一根头发也没有——然而和元老们相反,皮肤丰腴得流油。戴在他头顶上的帽子,也和家具一样染著低俗不堪的金色。

我靠近站在前面的爱丽丝,用尽可能低的声音向她询问:

「就是这家伙吗?」

「对,这就是丘德尔金。」

虽然骑士的回答声音几乎听不到,但还是渗出了一股厌恶的感觉。我再一次看向小丑服的背后。

既然是元老长,那么应该是与骑士长贝尔库利相对的,公理教会中最重要的人物,也是最高级別的神圣术师了。然而,他就这样把背后毫无防备的暴露在外真的没关系吗?不过看起来,他似乎是被双手间抱着的什么东西完全夺去了心神的样子。

虽然在丘德尔金臃肿的后背的遮挡下看不太真切,不过他现在痴狂地注视著的,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球。每当玻璃球内的色彩闪烁变幻,他向外伸出的两条短腿便会疯狂的抖动,口中不住的发出「啊啊啊」或是「哦哦哦」的惨叫。

本来已经做好了这一场大决战比对迪索鲁巴特或是法娜提欧时的战斗更为紧迫的心理準备,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让我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身边的爱丽丝则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一样突然采取了行动,甚至不再在意脚步声,全力冲了出去。

不过,轻巧甩开匆忙跟在后面的我,化作黄金的旋风一样向前冲刺的爱丽丝,实际上只在地板上踏了四五步,便冲进了满是玩具的房间里,在丘德尔金刚刚把圆圆的脑袋向后转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抓住了红蓝相间的小丑服反光的领口。

「哦哦哦哦哦啊!?」

爱丽丝用力将那个不断放出狂叫的圆形物体从布偶的海洋中拔了起来,高高举起。这时,终于追上了爱丽丝的我,视线扫向面前的这个房间,想要找到被丘德尔金从大浴场带走的优吉欧,可根本就找不到。我带着失望再次看向房间中央,总算看到了丘德尔金之前看得如痴如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在直径大约五十厘米的玻璃球中央,如漩涡般流转著的光映照出的是半立体的影像。定睛看去,画面中映出的,是半臥半坐在反射著光泽的床垫上的一名少女。长长的银发遮住了她的容颜,而身体上却一丝不掛。

当我只好带着脱力感接受「这就是让丘德尔金发出怪叫的场景吗」的情况时,发现少女前方似乎还有一个人。我为了看清他的样子而凑过脸,可不知是不是术式中断的原因,影像突然放出白色的闪光,而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对这种影像没有表现出分毫兴趣的爱丽丝,已然用剑刃抵在了被抓在空中的小丑的嘴巴里。

「在你说出作为术式起始句的时候,我就会把你的舌头连根切下来。」

面对冰冷的声音作出的如是宣言,前一秒还在胡乱惨叫著的矮小男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在Under World中,使用一切术式都需要先吟诵出「System Call」是基本的原则,因此,将对手控制在这样的态势之下,我们这边的优势已然无可动摇。就算如此,也不能将意识从他粗短的双手上移开。注意到这一点的我,转而看向元老长丘德尔金的脸。

他的容貌足以让我怀疑他的实质到底是什么。鲜红的大嘴占据了浑圆的脸庞的整个下半部分,团子状的鼻子也硕大得失调,眼睛和眉毛则是像是笑脸符号一样的弧线。

不过现在,那双眯缝眼正大大的睁开,黑色的眼珠正一边滴溜溜的转动着,一边盯着爱丽丝。

从颤动着的厚重嘴唇中,透出了像是在轧著生锈的金属一样的声音。

「你这家伙……三十号……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不是和反叛者的其中一个人一起掉到塔外面摔死了吗?」

「不要用编号来称呼我!我的名字是爱丽丝。而且,我已经不再是Thirty

三十号了①。」

①rkl:这里爱丽丝居然懂英文,知道Thirty就是30的意思了……就算到了文库本也没有改啊……

面对着如同被极北之地的寒气包围的爱丽丝,丘德尔金满是油汗的脸抽搐了两下,而后第一次将目光看向了我这边,於是那双本如新月般向上弯曲的眼睛又一次瞪大到半月左右的大小,喉咙深处也传出了「哦」「哦」的喘息声。

「你……你这家伙……为什么,怎么会!?三十号……骑士爱丽丝,你为什么没有杀掉这个小鬼!?不是告诉过你,这家伙是反叛者……是Dark Territory的先锋吗?」

「他确实是反叛者,但是绝对不是什么暗之国的先锋。而且,现在的我也和他一样。」

「什……什……」

被抓在半空中的丘德尔金,粗短的四肢像是房间里堆著的那些人偶一样来回僵硬的摆动着。

「叛……想当叛徒吗你这个混账骑士婊子!」

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如今身处的状态一样,丘德尔金雪白的头颅一瞬间全部染成了红色,声音比之前还要高亢,已然接近超声波领域的愤怒叫喊在房间中回响著。

「你们、你们这帮混账集成骑士啊!只不过是木偶!只不过是被教会的命令操纵著的人偶!只不过是这种破烂东西罢了!居然敢背叛猊下!!背叛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大人——?!!」

面对这样的侮辱,爱丽丝只是转过脸去躲开丘德尔金飞溅而出的唾沫,而后连眉毛都未动分毫,保持著寒冰一般的冷静做出了回应。

「把我们变成木偶的就是公理教会吧。通过《合成之秘术》封印了我们的记忆,同时埋入了对教会强制性的忠诚心啊,让我们相信自己是被从天界召唤而来的骑士。」

「什……」

丘德尔金的脸又「唰」的一下变得雪白,嘴巴失神的颤动着。

「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

「就算记忆是被封印了,还是会有些微的碎片残留在脑中的。在踏入旁边的元老院时,我一瞬间回想起了某个场景……在不安与恐惧中颤抖著的幼小少女,被绑在那个大厅的中间,被元老们连续三日三夜施加多重术式,粗暴的撕开内心的保护墙……这就是合成之秘术的真相。那个大厅里的地板,应该浸透了我还是少女的时候流下的满是恐怖和绝望的泪水才对。」

听着爱丽丝已经出离忍耐的、字字句句都如钢刀般锋利的话语,丘德尔金的脸色不断由白转红,再由红转白。

不过最后,身为元老院中唯一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人类的丘德尔金,像是骤然改变了态度一样,巨大的嘴巴挤出了一个无比低贱的笑容。

「诶……正是如此。人家现在也还记得很清楚呢,年幼的、纯洁的、可爱的你,流着泪水,一遍又一遍的求情的样子……『求你了,不要让我忘记……不要让我忘掉我最重要的人啊……』……呵呵呵……」

爱丽丝看着用无比丑恶的声音模仿著幼小少女的悲鸣的丘德尔金,目光里闪烁著如同高温的烈火一般的光芒。然而丘德尔金的挑拨丝毫没有停止,还在继续著自己卑劣至极的独白。

「哦嚯,嚯嚯,想起来了!就算现在,人家想起那时候的光景,都还能受用一整个晚上呢!你从不知是哪里的破烂村子里被带过来,在最开始的两年里是以见习修女的身份长大的呢。发现了生活规则的漏洞,活蹦乱跳地跑去圣托利亚的夏至祭游玩,带着只要拼命学习总有一天就能回到故乡的信念而努力著呢!不过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呢!等你的神圣术行使权限上升到一定级別的时候,就给你做强制合成了!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家的时候的你的那个表情啊……真想变成石头放在人家的房间里当成永远的装饰品呢!!呵!呵!呵!」

听到丘德尔金恶毒至极的台词,我已经无法遏制住持剑的右手剧烈的颤抖。爱丽丝也咬紧牙关,强行保持著自制力向元老长质问:

「你刚才说了很奇怪的话呢。强制合成,说起来简直不就像还有不强制的合成存在一样吗?」

元老长的双眼瞇成一条细线,略带狞笑继续说道:

「呵,呵,居然听到了意外的内容呢。就是这样没错哦?六年前的你,可是坚决拒绝咏唱通常的合成所需要的秘密术式呢。你说自己的天职可还在故乡的村子里头,根本不需要听我的命令!你这是对人家说了什么话啊!」

还真像是小时候的爱丽丝会说的话——虽然我对当时的她一无所知,但还是能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元老长不知是不是回忆起了当时的事情,歪著嘴唇不断唾骂:

「还真是个活蹦乱跳的熊孩子啊。虽然人家想着要不要等最高祭司猊下醒过来再处理,不过仪式的準备可已经完全就绪了啊。没办法,只好让自动化元老们的任务停一会,把你守护最重要的东西的心之壁用术式强行挖开呢。嘛,倒也是讬了这个福,让人家好好享受了一把呢!嘻嘻!」

高亢的哄笑声,在金木樨之剑的剑尖靠近到只有一厘米的时候停了下来。然而,两眼和嘴唇上的奸笑却没有消失。

在饶舌的丘德尔金口中说出的话里面,包含着数条相当重要的情报。虽然我觉得如果爱丽丝能继续压抑自己的愤怒的话,说不準可以趁机再获得更多的信息,但违和感却没有消失。为什么这个小丑,会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下将与教会中枢相关的秘密内容和盘托出?如果想要保命的话,就应该控制自己挑衅爱丽丝的言辞,而且我也看不出他像是要窥探反击机会的样子。

如同无视了默然思考的我一般,丘德尔金再次开口讲起过去的故事:

「强制合成的第一阶段结束后,把失去了意识的你运到最高祭司猊下身边的可是人家哦。虽然之后的场景人家很遗憾没有看到,不过等仪式结束的时候,以集成骑士身份甦醒过来的你,肯定也是相信自己是被天界派遣而来的神的使徒吧?就跟別的骑士一样呢。人家啊,每次看到你们这帮骑士们提起天界什么的,就笑的要胀破肚皮啦……」

仍被举在空中而说个不停的丘德尔金的眼睛稍微晃了一下,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换而言之,他滔滔不绝的话语,乃是为了把我们绊在这个房间里而拖延时间吗……?

我想要对爱丽丝说什么,然而骑士却抢先一步张开了口。那比满溢大浴场的寒气更为冰冷的声音,在金光闪闪的房间中响起:

「元老长丘德尔金,可能你也是牺牲者,也是个被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玩弄著人生的可怜的小丑。不过,就算真的是这样,看起来你也相当享受著自己现在的境遇嘛。那么,你应该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吧?我也已经听腻了你的话了。」

金木樨之剑的剑尖迅速刺出,直抵膨胀成圆形的小丑服的胸口正中央。反光的布料连最微弱的抵抗都做不到,径直向内凹陷了下去——

如果丘德尔金的目的是拖延时间,那么他就会说出某些新的情报。比如说,优吉欧的所在之处。

然而我的预想,在一秒钟后就被彻底背叛了。

黄金之刃深深没入了半张着嘴陷入沉默的元老长的胸口。他瞇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睁大,红蓝色的小丑服也突然绷紧了。正在爱丽丝转过脸,打算避开喷出的血液的瞬间——

伴著「啪」的巨大爆炸声,丘德尔金的圆形身体像是气球一样炸开了。迸出的大量血液,染红了爱丽丝的铠甲——然而,这却没有发生。

「什么……」

「诶……!?」

我和爱丽丝同时惊叫出来。喷射出来的,不是液体而是气体——深红色的浓烟很快充斥了周围的空间,将整个玩具房间覆盖起来。

艾恩葛朗特里也存在拥有这类特殊能力的怪物。如果使用打击属性以外的武器攻击鼓胀起来的皮肤,就会喷射出大量烟尘,而本体则趁机逃走。

记忆在脑海中复甦的我,刚注意到一个细长的影子快速从视野一角穿过,就下意识地挥出了右手的剑。然而,传来的只有咔的一下轻微手感。在烟尘中滚落到脚边的,是我之前见过的金色帽子。

我为了继续追击而踏入浓烟之中,然而在吸入了浑浊的烟尘的一瞬间,喉咙就被针刺一般的疼痛侵袭,让我不自觉地干咳起来。

「丘德尔金……!!」

左手掩住嘴边的爱丽丝一边怒吼,一边追着影子飞奔而出。丘德尔金逃跑的方向并不是与元老院相连的门,而是房间的更深处,考虑到那里应该没有出口,於是我也屏住了呼吸,弯下腰开始冲刺。

然而,出现在冲出了烟雾中心的我们面前的,却是滑到右边的金色壁橱,以及其后露出的通往更深处的密道。向里面看去,那个浑圆的头颅下的身体和四肢纤细得难以置信,而对方正以猿猴一样敏捷的动作向着深处跑去。

「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下贱的笑声传入了咳泣不已的我们耳中。

「术式可不是只有需要咏唱来发动的那些呢蠢货!蠢——货!!觉得自己追的上的话就追过来呀,下次可要漂亮地把你们干掉呢,嘻——嘻!!」

如同坏掉的玩具一样的笑声,混杂著爬上楼梯的脚步声回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