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吉欧。
优吉欧……
怎么了?
做了什么噩梦吗……?
伴著「啪」的一声轻响,油灯被点亮,玲珑的橙光透射而出。
站在走廊上的优吉欧用手中抱着的枕头挡住自己的下半边脸,将身子藏在半开半掩的房门阴影之中,窥视著房间内的景象。
算不上宽敞的房间深处摆著两张粗陋的木床,右边那张空无一人,上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
左侧的那张床上,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躺在那里,轻轻支起上身看着这边。从右手举着的油灯中辐射出的灯光显得模糊,让优吉欧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从华美的纯白睡衣稍稍打开的胸襟里,可以看到白净而柔滑的肌肤。一直流泻到床铺上的长发亦如丝绸一般纤细而柔软。
橙色的灯光深处,带着观察了这边许久的语气,丰盈的双唇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站在那里很冷吧,优吉欧。快,到这里来……
床上的被褥被轻轻提起,从被窝里的黑暗中似乎传来了无限的暖意,同时优吉欧也突然意识到了走廊中流动的寒冷之气。不知不觉的,双脚已经穿过了房门,踏着小到不可思议的步伐一步步向着床边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靠近,油灯的灯光反倒越是微弱,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躺在床上的女性那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容。不过优吉欧只是一心想着要钻进被窝下温暖的黑暗之中而向前拼命走着。就算步幅越来越小,视线越来越低,但他都毫无不可思议的感觉。
好不容易靠近的床铺高与腰齐,於是优吉欧将手中抱着的枕头丟在地上,然后踏在上面,总算是爬到了床上,然后用柔软而厚重的棉布裹住了自己的身体,眼前的世界瞬间被黑暗包围。像是被某种急切的渴望催逼著一样,优吉欧把身子向着更深处蠕动。
向前伸出的手指,触碰到了那温暖而柔软的肌肤。
优吉欧忘我的将其攥住,把整张脸埋进其中。那水嫩的肌肤像是要将优吉欧吞没一样,温柔的颤动着。
巨大的满足感让优吉欧几乎麻痺,然而心中的饥渴感却还数倍於此。被两种感触不断玩弄著的优吉欧只能尽全力贴近那具温暖的身体。而后,感觉到了一双纤细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背,抚摸着自己的头,优吉欧用微弱的声音轻轻做出了询问。
「妈妈……?是妈妈吗?」
下个瞬间,便听到了回答。
对啊……我就是你的妈妈啊,优吉欧。
「妈妈……我的妈妈……」
优吉欧呢喃著这个词,在温暖而潮湿的黑暗中越陷越深。
然而,从已然麻痺了大半的大脑的角落中,疑问像是沼泽中的气泡一样漂浮而上,「啪」的一声炸裂开来。
母亲的身体……是这么纤细,这么柔软的吗?每天都在麦田中劳作的双手,为什么连一处伤痕都没有呢?而且……本来应该睡在右边床上的父亲到哪里去了呢?在自己和母亲亲热的时候,不知何时就会出来打断自己的哥哥们到哪里去了呢?
「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吗?」
是的,优吉欧。我就是你唯一的妈妈啊。
「但是……爸爸在哪里?哥哥们到哪里去了?」
呵呵。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啊。
他们,
不是都被你杀掉了吗?
手指上突然感受到莫名的湿滑。
优吉欧将左右手在面前张开。
明明是在黑暗之中,然而沿着十指一滴滴淌下的赤红的鲜血,却还是清晰可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优吉欧尖叫著坐起身来。
将湿润的双手拼命的在上衣上来回擦拭著,一边悲鸣,一边无数次的重复著摩擦的动作,最后总算是察觉到,让自己双手湿透的并不是血,只是汗滴罢了。
是做梦了吗——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剧烈跳动着声如晨钟的心脏也好,全身上下喷湧而出的汗水也好,都没有马上平复下来。那恐怖得无以复加的梦的余韵,现在还紧紧的贴在优吉欧的背后。
——明明……从村里出来后,就几乎没有想过母亲和父亲的事了。
优吉欧一边自我安慰,一边紧紧的闭上了眼睛,不断重复著浅呼吸。
在露莉德的少年时代中,母亲每天都忙于务农啊照顾羊啊做家务一类的事情而筋疲力尽,像那样温柔的抚慰优吉欧的场合几乎没有过。而且,从记事时起,自己再也没有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优吉欧甚至连对此不满的记忆都没有。
——然而,若是这样,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做那种梦呢……
优吉欧重重的摇了摇头,停下了无谓的思考。睡觉的时候会做什么梦,都是由月神Lunaria
露娜莉亚按喜好决定的,之前的那个噩梦也一定没有什么特別的意义。
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后,优吉欧总算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保持著蜷缩在地上的姿态,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用长到令人称奇的毛发细密编织而成的深红色绒毯,这种不论去北圣托利亚第五区的织物店逛多少次都从未见过的织物,不管视线向前方多远延伸,地面上都被同样的毛毯覆盖。
将目光转向正前方,总算在遥远的尽头看见了一面墙壁。
虽说是墙壁,却并非木板或是石块砌成。雕刻成巨剑形状的黄金立柱等间距的排开,在其间镶嵌著一块块巨大的玻璃。所以,与其称之为墙壁,倒不如说是连绵的窗户。不过,如此铺张的使用贵重的玻璃制成的那种窗户,恐怕连四大皇帝的居城都不会这样做。
玻璃墙壁的彼端,可以看见反射著月光的厚重的蓝白色云层。看样子,这个房间甚至位于比云更高的地方。
双眼再向上看去,夜空的一角有著蓝白色的圆月。在其周围聚集的星辰数量,多到令优吉欧吃惊的程度,它们此起彼伏的闪烁著。从浓密的星空中倾泻而下的光芒实在太过明亮,让优吉欧迟疑了片刻才意识到现在已是深夜。从月亮的位置判断,应该是刚过零点不久。也就是说,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日期已经变更,现在已经是五月二十五日了。
最后,优吉欧看向房间的正上方。正圆形的穹顶高高在上,却找不到通向更高一层的楼梯。也就是说,这个房间就是中央大教堂的最上层。
宽大的穹顶上,描绘著华美鲜豔的精妙画作。闪烁著光芒的骑士们,被击退的魔物,隔断地面的山脉……看起来,毫无疑问便是画著创世纪故事的绘幅。画作的各处,都埋??有如同星辰一般闪着光辉的水晶。
然而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绘画主题中绝对不可或缺的创世神丝提西亚的身姿,却并不存在于她应在的中央部分。画幅的那个部分被涂成了一片纯白,让整幅画都被一种难以言说的虚无感支配。
优吉欧皱紧了眉头,摇了摇头,将脸转了回来。正当他想爬起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后背正靠在什么柔软的东西上。他慌忙转过头去。
「……!?」
下个瞬间,优吉欧的身体冻结在了扭曲的姿势上,哑口无言。自己靠著的,是一张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床舖的侧面。
和房间一样是圆形的床铺,直径几乎达到了十Mel。周围被四根黄金柱包围,数层紫色的薄布从床顶的黄金天盖上垂泻而下。床上铺著被纯白的东帝国丝绸包裹的床垫,沐浴著窗户里透射而入的星光,反射出淡淡的光。
而且——床的正中央,横躺着一个人影。由于被天盖上垂下的半透明薄纱遮住,只能分辨出大致的轮廓。
优吉欧猛抽一口气,跳了起来。明明对方就在自己这么近的距离内,却连一点气息都没感觉到,自己实在想都不敢想。不,在这之前,我已经靠在这张床的旁边睡了好几个小时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优吉欧终于回想起了记忆中断前的最后一幕。
——对了……我和骑士长贝尔库利……传说中的英雄交战了。
——使用青蔷薇之剑的《记忆解放术》,将双方都封在了冰里。……在两人的天命都快要耗尽的时候,一个穿着奇怪的小丑服的……好像是,名叫元老长丘德尔金的矮小男人出现在了眼前,嘴里说着些奇妙的话。那家伙向这边靠近,脚上的靴子不断踩碎脚下的冰蔷薇……然后……
记忆就在这里沉入了黑暗之中。是那个小丑把自己搬到这??里来的吗,可是理由又是什么。下意识的将手伸向腰间,不过青蔷薇之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拼命按捺住心中不断湧起的不安,优吉欧将目光投向了床上的人影。是敌是友呢……不,这里毫无疑问是中央大教堂里,而且很可能就是最顶层。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类,绝对不可能是友方。
虽然觉得,现在理应蹑手蹑脚的从这个房间里逃出去,然而这一判断终究还是输给了想要知道睡着的人究竟是谁的好奇心。然而,不论怎么把头向前伸,都看不到床中央那被垂下的薄纱遮住的脸。
优吉欧屏住呼吸,抬起右膝轻轻跪在了床上。
「沙」的一声,到处都如雪一般柔软的白绢床垫陷了下去,优吉欧慌忙伸出双手撑住身子,不过就连手掌也沉入了柔滑的丝绸之中。
一瞬间,之前那个可怕的梦里吞没了优吉欧的床的触感在脑海中复苏,让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而后,优吉欧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将左膝也挪了上来,然后保持著四肢匍匐的姿态缓缓的向着床中央爬去。
优吉欧一面在巨大得难以置信的床面上悄无声息的向前爬著,一面情不自禁的开始思考,如果包裹在这丝绸之中的是最高级的羽毛的话,那究竟要用到多少羽毛呢?要知道,在露莉德村里,就算每天都从后院饲养的家鸭身上拔下一点羽毛,这样积累下半年的分量,也才能够做成一床很薄的被子。
不知不觉中,从床顶垂下的纱帘已经近在眼前了。优吉欧停下动作,静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传入耳中的,是相当规律的呼吸声。看起来,对方还在熟睡中。
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指尖透过纱帘的缝隙插了进去,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其揭起。
蓝白色的光辉投在了床的正中央,优吉欧也在这个瞬间瞪大了眼睛。
睡在那里的,是一名女性。
身上裹著镶著银边的淡紫色——正是《丝提西亚之窗》的颜色——薄衣,洁白而华美的双手交叠在身体上方,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腕和手指如同人偶般纤细。双手的上方,是将衣服顶起的两处膨胀,看起来相当丰满,优吉欧慌忙移开了视线。透过张开的衣襟露出的胸口也是洁白的像会发光一般。
随后,在看到女性睡脸的那个瞬间,优吉欧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灵魂出窍的感受,视野中的一切其他存在,也都消失无踪。
这是何等完美的姿容啊,甚至让人觉得绝非凡人。
虽然在之前第80层的战斗时,曾见过骑士爱丽丝所拥有的毫无瑕疵的美貌,但即便是她的美丽,也还是停留在人类的范畴之中。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爱丽丝终究也是一个人类。
但是,现在沉睡於距自己不足一Mel位置的这一存在——
就好像是央都手艺最高的雕刻师,穷尽一生精力雕刻而出的,用来诠释「完美」这个词本身的存在。就算只是容貌的一部分,优吉欧都找不出任何词汇去形容。就算想要用「花一样的嘴唇」这种比喻的说法,人世间又哪会存在拥有这般可爱的曲线轮廓的花呢?
从紧闭的眼睑边缘延伸而出的睫毛和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的长发,都与被熔化的纯银一般颜色,吸收著黑暗的苍蓝与月光的洁白,反射出深邃的光彩。
不知何时,优吉欧已经如同被甘甜的花蜜诱惑的昆虫一样,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想要去触碰那双手,那头秀发,那张脸庞——这样单纯的慾求从空空如也的脑海中喷薄而出。
随着双膝「沙」「沙」的向前蠕动,之前从未闻到过的浓郁的芬芳钻进了优吉欧的鼻子。
向前伸出的右手指尖,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碰到那柔滑的肌肤了——
不行,优吉欧,
快逃!
突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不知是谁的喊叫。
微弱的火花在脑海中闪现,微微卷走了围绕着意识的浓雾,优吉欧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收回了右手。
——刚才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一想到这个声音,思考能力便开始逐渐复甦了。
——我……到底怎么了……?我在这里,做什么呢……?
为了确认自己所处的状况,优吉欧在此将视线转向面前睡着的女性,可头脑却再次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他慌忙转开目光,拼命搖着头试图抵抗。
——好好想想,想想。
————我应该知道这个人是谁。在中央大教堂的最顶层,在这极尽奢华的床上,一个人安睡的人物。亦即是说,她就是在公理教会中拥有最高权力——又或是说,支配著整个人界的人物……
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
总算回忆起来的这个名字,在优吉欧的大脑中反覆来回。
将爱丽丝抓走,夺去她的记忆,把她变成集成骑士的人。连拥有那般惊人力量的Cardinal都无法匹敌的,最强顶尖的神圣术者。自己和桐人最后的敌人。
而这个Administrator,现在,就在自己眼前沉眠著。
——现在的话……能赢……?
颤抖的左手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可青蔷薇之剑却不在那里,不知是被元老长丘德尔金夺走了,还是被埋在了覆盖整个大浴场的寒冰底下。就算对手还没有醒来,可没有武器的话……
不。
还有武器。虽然小巧,但却在某种意义上比神器更为强力的剑。
优吉欧的左手从腰间转向胸口,轻轻抓住了上衣的布料。坚硬而尖锐的十字的触感传递到了掌心。这是Cardinal给他的最后王牌。
只要用这柄短剑刺中Administrator的身体,越过空间传送而来的Cardinal的攻击术式,就能在一瞬间将她烧成灰烬。
「……唔……」
但是,优吉欧只是保持著隔着衣服握住短剑的姿势,漏出了苦恼的叹息。
这把短剑原本要用在集成骑士爱丽丝的身上,当然不是为了将她烧死,而是为了通过Cardinal的术式让她陷入沉睡,从而让她的记忆恢复而变回原本的爱丽丝而存在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算打倒了Administrator,对优吉欧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打倒了最高祭司,就能不使用短剑而让爱丽丝恢复原样,但自己却无法确信能否做到。
因找不出答案而陷入迷茫,只能咬紧嘴唇的优吉欧,似乎又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优吉欧……快逃……
然而,没等远处的声音传到他的意识中——
沉眠的女性银色的睫毛轻微颤动了一下。
洁白的眼睑缓缓的一点点,一点点张开。而优吉欧只能呆呆地看着。不用说动起握住短剑的左手,就是移开视线都已经做不到了。一度取回的思考能力,也再一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像是要让优吉欧更为着急一般,少女微张的眼睑又再次合上了,这样缓慢的眨眼重复了两次,这才彻底睁开了眼睛。
「啊……」
自己口中发出的感慨之音,优吉欧完全没有自觉。
露出的瞳仁,有著至今从未在任何人眼里见过的纯粹的银色,如同镜面一样反射著虹彩——那是如同字面所说的那样,放着七种颜色的光辉,伴著眼波流转光彩四溢。那是令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宝石都相形见绌的,只属于神明的光彩。
在整个人如同摆出跪在床上的造型的石像一样定在原地的优吉欧眼前,醒过来的女性用让人完全感觉不到重量的动作让上身坐了起来。双手就这样放在胸前,像被某种目不可视的力量拉了一把一般直起了身体。明明四下无风,长长的银发却向后方「刷」的扬起,然后笔直的垂下。
随着睁开眼睛,显得更多了一点稚嫩的女性——或者说是少女,带着毫不在意优吉欧的样子将右手放在嘴边,轻轻打了个哈欠。她径直向前伸出的双脚并在一起向右侧弯曲,用左手支在床垫上,撑住重心倾斜的纤细身体。而后,保持著这一艷情的体态,少女总算是向左侧偏过了头,笔直向优吉欧看来。
在边缘跃动着虹色闪光的纯银的瞳仁正中央,并没有人类应有的瞳孔。虽然眼睛美丽无伦,却像镜子一样将所有光线都反射开来,让別人无从窥见自己内心深处分毫——在优吉欧眺望着这双瞳仁里映出的,带着呆滞的表情的自己时,少女轻启艷丽的珍珠色双唇,发出瞭如同蜂蜜般甜美、如水晶般清澈,而又带有一丝香豔的声音。
「可怜的孩子。」
从听到对方的声音,到理解对方在说什么,优吉欧都花费了一小段时间,然而他甚至没能察觉到自己思考的迟钝,只是呆呆的反问了回去。
「诶……?可怜……?」
「是的。多么可怜啊。」
说话的声音既带着无垢的清澈,又暗含着一旦触碰便会落入彀中的危机,让听者的心灵纷乱不堪。
而发出这一声音的那双渗著些微红色的珍珠色嘴唇,现在则浮现著淡淡的微笑,继续撒落著甜美的声音:
「你就如那枯萎的盆栽花朵。不管怎样努力将根脉向土中伸展,怎样努力将叶片在风中招摇,也无法汲取到哪怕一滴甘露。」
「……盆栽……花……」
优吉欧皱紧眉头,试图理解这不可思议的句子的意义。但是,就算是在已然停滞的思考之中,Administrator的话语还是莫名的唤起了优吉欧心中尖锐的刺痛。
「你应该是知道的。自己到底有多么饥饿,多么干渴。」
「……对…什么……?」
嘴巴擅自运动着,从中透出了低低的声音。
少女用镜子般的银瞳看着优吉欧,保持著脸上的微笑,轻轻做出了回答。
「对爱。」
竟然是……爱?
简直就像是在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一样……
「正是如此。你连什么是被爱都不知道的,可怜的孩子。」
不是这样的。
妈妈……就是爱着我的啊。在我做了噩梦,睡不着的时候……会抱着我,为我唱安眠曲。
「那份爱,真的,是只给你一个人的吗?不是吧?其实,只是分给你的兄弟之后剩下的残羹剩饭才对吧……?」
骗人。妈妈她……她只爱着我一个人才对……
「想要让她只爱着你自己。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所以你才会如此憎恨,憎恨夺走了母亲的爱的,你的父亲,你的兄长。」
胡说。我……我从来没有恨过父亲或者哥哥他们啊。
「是这样吗……?但是,你不是杀掉了吗?」
……
杀掉了,谁……?
「大概是第一个吧,只爱着你一个人的人,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子……夺去那个孩子反抗的力量,想要将她玷污的男人,你不是杀掉了吗?因为憎恨他,因为他夺取了本应只属于你的东西。」
不对……我不是因为这种理由……不是因为这种理由才拔剑砍向温贝尔的。
「但是,你的干渴并没有被治癒。已经没有谁能够爱你了。大家都把你忘掉了。你已经不被需要了,已经被拋弃了。」
不对……不对。我……我,才没有被拋弃……
是的……这不对。我还有,爱丽丝。
在想起这个名字的瞬间,浓密的覆盖住整个大脑的雾霾似乎稍微消散了些,优吉欧总算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这样下去不行,现在必须动起来,从心底湧出的危机感这么低语著。
但是,在恢复行动能力之前,那充满蛊惑力的声音再次从两个耳朵飘入脑海。
「真的是这样吗……?那个孩子,真的只爱你一个人吗……?」
在充满怜悯的声音背后,似乎混杂著轻微的笑声。
「你大概是忘掉了吧。那么我就让你想起来吧。那份深埋在你的心底的,真实的记忆。」
优吉欧眼前的世界,突然倾斜了。
膝盖下柔软的床垫突然消失了,身体突然落入了黑暗而深不见底的洞穴中。
然后,青草的气息扑鼻而来。
在视线的角落,绿色的光忽明忽暗的闪烁著。耳畔叽喳的鸟鸣声和足下踩着草坪的沙沙的脚步声交织在了一起。
等到反应过来时,优吉欧已是独自一人跑在了茂密的森林之中。
视点莫名的变得很低,步幅也很小。低头向下看去,从粗糙的麻布裤子下伸出的双脚细小而纤弱,分明便是小孩子的脚。但这份违和感很快便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压倒性的焦躁感和寂寥感。
不知为何,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有见过爱丽丝。
在完成了上午自己要做的家务,照顾好了牛,锄好了菜园的草之后,优吉欧便直奔每日例行的集合场所,村庄外的古树下而去。但是,不管等了多久,爱丽丝都没有出现。而且,和她一样生下来便是自己玩伴的那个黑发少年也是。
一直等到太阳升到顶点,优吉欧才抱着某种无法言说的不安向着爱丽丝家里走去。一定是因为什么恶作剧被发现了才被家里禁止出去玩的吧,优吉欧这么想着,然而出来迎接优吉欧的青贝尔克家的阿姨却垂下了头这么说着。
真奇怪呢,今天很早的时候就出去了呢。既然是小桐来接她的,我还觉得小优肯定也在一起才对的。
说着感谢的话离开了村长家里的优吉欧,感觉到心中的不安变成了某种焦虑,开始在村中四下找寻著两人。然而,不管是作为村里卫士长的儿子金古和他带领的那些小孩子们占据的中央广场,还是哪片玩耍场地,或是哪里的秘密基地,都没有桐人和爱丽丝的身影。
能够想到的地方,已经只有一个了。在一般情况下小孩子绝对不会进入的东边的森林深处,最近被发现的一块,被大人们称为《妖精之环》的圆形的草地。那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花和许多甜美的果实,也是只属于三个人的秘密场所。
优吉欧加快了脚步,朝着那里疾步跑去。全身上下,都被寂寞与惊诧,以及另外一种不知名的情感所充满。
在他跑过蜿蜒曲折的小路,接近了被许多高大的古树包围的秘密空地之时,树干之间突然闪过一缕炫目的金色光芒,让优吉欧猛然停下了脚步。
毫无疑问,那是自己早已熟识的爱丽丝金发的光芒。然而优吉欧却反射性的屏住了呼吸,将耳朵侧向那边。於是,空地里传来的轻声密语便有些模糊的飘入了优吉欧的耳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优吉欧的脑中,已经只有这句话在循环往复著。他缓缓地、轻轻地走近那片空地,心中怀着巨大的悲凄,在长满苔藓的大树后面藏起身子,偷偷看向满溢著索尔斯之光的那片秘密场所。
在烂漫盛放的斑斓的花丛之中,爱丽丝背向这边坐着。虽然看不到正面,但是那如瀑般直泻而下的金色长发,和那深蓝色长裙与白色围裙的装束,优吉欧绝对不会认错。
而在她旁边,是顶著刺猬头的黑发少年。正是自己独一无二的挚友,桐人。
不知不觉中,渗出的冷汗已经让优吉欧攥紧的手心湿透了。
微风吹来,将桐人的声音传入了站在原地的优吉欧的耳中。
「吶……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会露馅的哦。」
之后,是爱丽丝作出回答的声音。
「还不要紧的。再稍微……再多呆一会儿,好吗?」
不要。
我已经,不想呆在这里了。
但是优吉欧的双脚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在不管怎么样都无法移开的视线前方,爱丽丝的螓首轻轻靠在了桐人身上。
隐约能听到两人亲密的耳语传来。
明媚的阳光下,在盛放的花丛中相互依偎的两人的身姿,简直如画一般。
不要。
骗人的。这种事情,全部都是骗人的。
优吉欧在黑暗中惨叫著。然而不管否定多少次,这份光景都毫无疑问是从自己的记忆中再现出来的真实。随着这样的确信不断湧起,优吉欧的胸中也渐渐被苦闷充满。
「你看……吧?」
咯咯。
随着混有隐秘的笑声的低语,森林中的场景也消散一空。
在中央大教堂的最上层,最高祭司的房间巨大的床铺上,优吉欧虽然恢复了意识,但眼睛深处闪烁著的金色的光芒却没有褪去。而且,在耳畔回响的爱丽丝和桐人的低语声也是。
自己在森林里和桐人相遇是在两年以前,已经是爱丽丝被教会带走之后很久的事情了——这理性的声音是如此微弱,根本无法融化在优吉欧胸中咆哮著想要淹没掉一切的黑色硬块。在优吉欧的身旁,银发少女带着一副充满怜悯的表情看着睁大双眼,呼吸紊乱的他。
「你明白了吧……?就算是那个孩子的爱,也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的。不……说到底,到底有没有给你的那一份都成问题不是吗?」
甘美的声音潜入优吉欧的心中,而此时他的心绪已是一团乱麻。从心底缓缓浮上的,是无尽的饥渴与孤独感,而这又进一步将他的心切成无数块碎片,逐次剥落而下。
「但是,我是不一样的,优吉欧。」
声音比起之前多添了一份诱惑,如同饱含蜜饴的果实一样散发出的芬芳一般,流入优吉欧的耳中。
「我会来爱你的。我会把我全部的爱,只给你一个人。」
优吉欧眼神迷离的抬起头,视线前方,银发银瞳微微闪光的少女——公理教会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脸上,正浮现著令人心神荡漾的微笑。
她动了动深陷在柔软的床垫中的双脚,将上身直立起来,然后两手缓缓的上移,轻轻抚弄著淡紫色睡衣胸口用来将衣服系起的缎带。
少女纤细的手指绕住了银丝织成的缎带前端,一点点,一点点的把它向外拉开。前襟的开放越来越大,丰满的白色膨胀已经有一大半暴露在了优吉欧的视线之中,像是在引诱著他一样轻轻颤动着。
「来,到这边来吧,优吉欧。」
这句低语,仿佛是梦中听到的母亲的声音,却又如之前的幻境中自己听到的,爱丽丝的声音。
紫色的单衣从少女纤细得惊人的腰际滑落,如花瓣一般轻柔地落在床面上摊开。而优吉欧只是在思考被阻碍的状况下呆呆的看着这一切。
确然是花——而且是散发着浓烈的芳香,花蕊上滴著蜜汁,将昆虫或小鸟诱惑而来加以捕获的魔性之花。虽然优吉欧的脑海中还隐约能感觉到这样的警示,然而在紫色的花瓣中央如梦似幻的纯白色花蕊散发出的诱惑力却实在太过强烈,像是充满粘性的液体一样包裹住了优吉欧因为之前的幻觉而变得凌乱不堪的思考,缓缓的拖向彼端。
你并没有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爱而满足过。
Administrator如是说道。而且,优吉欧也开始慢慢认识到,这便是确凿的事实。
从小时候起,优吉欧便毫无虚假的爱着父母,爱着兄弟,爱着朋友。自己摘下的花能让母亲微笑,自己捕获的鱼能让兄长和父亲吃饱,便是於他而言的幸福感。就算是总是对优吉欧进行各种各样恶作剧的金古和他的小伙伴们,优吉欧也会在他们发烧的时候历经艰辛为他们采集药草,送到他们身边。
但是,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呢?他们给了你什么,来回馈你的爱呢?
是的……根本想不起来。
眼前Administrator的微笑再次扭曲,过去的场景重又在眼前复甦。
那是优吉欧十岁的春天……在村子的中央广场,很多小孩子聚集在一起,等待村长宣告他们的一生的《天职》的日子。站在台上俯瞰著紧张的优吉欧的加斯胡特村长授予他的,是自己之前从未想过的,《基加斯西达的刻痕手》这一职务。
虽然如此,一部分小孩子还是发出了羨慕的喊叫。刻痕手是露莉德村建立以来,由古传承至今的拥有名誉的天职,虽然不能拿剑,但却会被给予真正的斧头。就算是优吉欧自己,那时也毫无不满之情。
紧握着用红色缎带缠紧的羊皮纸书写的任命证,优吉欧跑回了村边的家里,带着兴奋的表情向等着自己归来的家人宣告了自己的天职。
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次兄。他啧了啧舌头,嘀咕著「本来以为我从今天开始就不用打扫牛粪了呢」的话。然后,长兄则转向父亲说,这样一来今年的播种计划就被打乱了呢。而父亲则喃喃念叨著,不住的询问优吉欧,这项工作什么时候能结束,回来的话能不能帮忙种下田。像是惧怕著家里的男人们洋溢著的不快氛围一样,母亲一句话都没说就早早离开了。
那之后的八年里,优吉欧开始在家里负担着各种各样的任务。而且,明明已经如此,身为刻痕手而赚到的工资也全部进入了父亲的钱包里,用来增加羊的数量或者将农具换成新品。而被任命为见习卫士的金古赚来的钱基本都是自己拿着用的,在午饭的时候去买用白面包夹着大块的肉的三明治,或是穿着簇新的钉靴,佩著装在熠熠生辉的革制皮鞘里的剑在优吉欧面前神气活现的走来走去。而在金古的面前,优吉欧只能穿着磨破的鞋,自己的麻袋里也只有卖剩下来的干燥的面包而已。
「你看吧?你爱着的那些人,有哪怕一次为你做过什么事吗?相反,他们不是一直因为你的悲惨而欣喜,一直嘲笑着你的可怜吗?」
对……正是如此。
从十一岁的夏天,爱丽丝被集成骑士带走又过了两年后,金古对优吉欧这么说道。「村长的女儿已经不在了的话,村子里已经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可怜你了啊……」
那个时候,金古眼中放着的光,简直就像在说着「真好啊」一样。那无疑是在为之前和村子中最可爱的女孩,神圣术的天才爱丽丝比谁都要好的优吉欧已经失去了这一特权而幸灾乐祸。
结果,露莉德村里不管是谁,都未曾回报过优吉欧的感情。明明优吉欧也有著对给予的东西索要等价的回报的权利,却被不正当的手段剥夺了。
「那样的话,你只要把这份悲惨和遗憾返还给他们不就好了吗?你也想这么做的吧?感觉会很开心的吧……成为集成骑士,乘在银色的飞龙上,衣锦还乡。让曾经嘲笑过你的人统统跪伏在地上,用你的靴子狠狠的踩着他们的头。这样的话,你就总算能够取回至今为止被他们夺去的东西了。还不止如此哦……」
银发的美少女,将之前为止都遮在胸前的双手,用让优吉欧无比心焦的速度一点点,一点点的放了下来。失去了支撑的两团丰满的膨胀,像是熟透了的果实一样带着厚重的质感弹跳着。
最高祭司Administrator将两手笔直向前伸向优吉欧,脸上带着荡漾人心的微笑轻轻低语著。
「你还能初次体验到,被人所爱所带来的全身心的欢愉。那可是从头顶到脚趾都会为之麻痺的真正的满足哦。我和那些只知道从你这里掠夺的家伙是不一样的。如果你爱我的话,我也会还给你与之等价的爱。如果你给我的爱足够深的话,我也会赐予你之前根本想像不到的,顶级的快乐哦。」
终于,优吉欧的最后一滴思考能力,也被魔性的花瓣吸收殆尽了。然而,就算如此,残留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最后的理性,还在做着微弱的挣扎。
——所谓的爱……真的是这种东西吗?
——真的只是,和金钱一样……可以用价值去衡量的,只是这种东西而已吗?
不是这样的,优吉欧前辈!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叫声,向那边投去视线,只见身著灰色制服的红发少女,正从黑暗的另一端,拼命地向这边伸出手来。
但是在优吉欧抓住那只手之前,数道厚重的漆黑幕布已然降下,只留下了红发少女无限悲伤的眼神,随即便消失了。
然而这次,又从其他方向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不对,优吉欧。爱绝对不是用来索取回报的东西。
转过头去,在黑暗中突然展开了一片绿色的草原,穿着蓝色长裙的金发少女正站在上面。少女蓝色的瞳仁,如同能从这无敌沼泽中脱身的唯一的出口一样放着炫目的光芒。优吉欧拼命的催动着已然萎缩的双脚向那边爬去。
然而,黑色的幕布再次降下,绿色的草原也被吞没。失去了光芒的优吉欧只能迷惘的跪在原地。很快,胸中盘旋咆哮著满溢而出的饥渴就让他无法忍耐了。自己从小时候开始就在被別人以不正当的手段虐待、压榨,本来应该给自己的东西都会被其他人夺走。越是想着这些事情,悲惨和遗憾就像是浓盐水一样让喉咙更加干燥。
终于,垂著头的他开始慢慢地运动着自己的四肢,开始向前缓缓爬行,爬向一直不停息的滴著甘甜的蜜汁的泉水。
用手指拨开软绵绵的丝绸床垫,向前伸出的指尖碰到了柔软而顺滑的肌肤。优吉欧一抬起头,有著女神般美貌的银发少女,便带着超然的微笑,握住了他的手。在少女右手温柔的引导下,优吉欧毫无抵抗地向前倒在了一丝不掛的身体上,被几近溶化的柔软感吞没了。
在他的耳边,传来了夹杂著甜美气息的低语。
「想要是吧,优吉欧?想要忘却一切悲伤,贪恋我的身体对吧?但是,还不行。我说过的吧,你需要先来爱我才行。来……跟在我后面重复这些话。只相信我一个人,把你的一切全部献给我。可以的吧?……首先是神圣术的起始句。」
在优吉欧看来,已经只有包裹住自己的无边无际的柔软,才是唯一的现实。自己的嘴巴擅自运动了起来,发出的声音在他听来,俨然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System……Call……」
「对……接下来是……『Remove Core Protection』。」
Administrator的声音里,第一次因带上了某种感情而轻微颤抖著。
优吉欧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开始咏唱从未听过的术式的第一个词。
「Remove……」
每念出简短的术式句中的一个音节,优吉欧就越发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更为轻盈,更为飘然。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直煎熬著他的饥饿与干渴溶解在了甘甜的蜜中消弥无踪。与此同时,心中怀有的那份最重要的感情,也随之崩析殆尽,渐渐消失而去。
——这么做,真的好吗……
在越发空虚的心底深处,疑问如微弱的火花般闪烁了一下。然而在答案成型之前,嘴巴已经自动的念出了接下来的句子。
「Core……」
——因为,那些悲伤,那些艰辛,我已经不想要了。
约定中的爱,从未在世上存在过。如果……如果,取回了爱丽丝的记忆,而她却再也没有看向自己呢?面对违反了禁忌目录而砍向温贝尔,又向公理教会掀起反旗而与数名骑士交战过的优吉欧,爱丽丝是否会害怕他,会蔑视他……?
相比这样的结果,还不如在此停下更好一些。
朦胧之中,优吉欧意识到了,如果念出最后一个词,自己两年间的旅途将会彻底终止。不过,现在存在于他心中的感情却告诉他,如果这样可以让自己忘却悲伤而艰难的过去的话——如果可以让自己深深的没入银发少女承诺的爱之中的话,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啊……来吧,优吉欧,欢迎来到我的身体里……」
充满了至上无伦的甘甜的低语在优吉欧的耳边响起。
「欢迎来到,永远的停滞之中……」
当优吉欧念出最后一个词的时候,从他的脸上,流下了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