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碗里的水纹仍未平静,透过树梢的日色洒在上头宛如流动的银鳞。
就在卫明枝抿抿唇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将才离开的老管事又进来了:“王爷。”
欲脱口的话被卡在喉头,卫明枝一侧身,见那老管事面上神情颇是焦急凝重,遂给他让了道:“你们若是有要紧事,就先说吧。”
老管事谢过礼意,上前躬身沉声道:“王爷,大理寺派人来请,说是陛下亲指了您去旁审裴将军的案子呢!”
审案子?广宁王不是已经静养许久了吗?怎么还要把他请去?
愕然间,卫明枝把脑袋转向了石桌边端坐的那人。
却见广宁王神色沉静,仿佛早已预知此事。他只端起药碗将其中的汤药尽数饮下后,便握拳掩在唇边缓缓站了起身。
卫明枝连忙堵住他的路:“你要去?”
此行凶吉不知,万一是那北齐皇帝已经觉察了端倪,故意设下的鸿门宴呢?
“无事的。”他似乎心情还不错,唇角稍一勾,宽慰道,“殿下在家中玩儿几天猫,我便回来了。”
他说罢抬腿要走,卫明枝眼疾手快地扯住他手臂,半信半疑地瞅他:“你真会回来?”
“那碗药。”
“嗯?什么?”
“这几日殿下可以与那大夫琢磨琢磨,那碗药倘若能再甜些,我回来以后兴许会尝着味儿。”他道。
就在卫明枝发愣的时候,他已是抬手拿住她扯着衣袖的手轻轻挪开、垂下,末了还复问一声:“记得了?”
卫明枝拿眼睛瞥他。
他也没要回答,驻了几息便随着老管事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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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几日广宁王果然都宿在大理寺没回府。
卫明枝留心观察了两天动静,得知这回审案的地方虽在大理寺,但和大理寺实际上是没什么干系的,因为此案主审是康劭大将军、旁审则为广宁王——都是皇帝亲自指派的。
而且这个案子要审的那位大臣,也是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人。
好像真和广宁王临行前说的一样,没有大事。
卫明枝松了口气,这才仔细琢磨起把药变得更甜的事情。她还抽空给南卫皇宫写了几封信,其中自然也有十分不醒目的、交予姝嫔的信中之信。
四月初八,广宁王离府的第四日,北齐的浴佛节到了。
这日之前卫明枝就被府中管事、嬷嬷等人告知,北齐浴佛节乃是一桩分外隆重、举国相庆的盛事,而在这般日子,她身为广宁王妃也是要盛装出席的。
出席地点自是在上京城中最负盛名的佛寺。
每逢浴佛节日,不论是皇族勋贵还是平头百姓,都会前往上京城内的金钟寺。前者共观浴佛、吃斋念经以求国祚绵长、国运昌盛,后者则大多是讨要浴佛圣水、施舍钱财以祈佛庇佑。
僧庙附近还会有热闹的庙会。
初八清早,卫明枝便被府中女婢给梳妆打扮好、坐进了停在府门前等候的马车之中。
由于王府与金钟寺的路途并不遥远,她连小睡都来不及,就已被带到了寺庙阶前。提着繁冗的裙摆走下马车,初初适应光线,视野之内蓦地映进来一道身影。
正是三日离府不归的那人!
卫明枝眼睛微亮,下意识急忙忙地朝他走去,走到一半反应过来,又改成了矜持有度的小步子。
“你在这儿是等我的?”
“嗯。”他道,“昨夜已得证词,今日便能回府了。”
还真结了。怎么办到的?
但她也知道时机未到,所以并没有询问出口,只侧头望了眼层层石阶之上的恢宏古老的寺庙,道:“这里的规矩我还不是很熟,你一会儿要提醒着我点。”
“好,不会叫你出错的。”
卫明枝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又回眼看他:“现在是要上去吗?”
“是。”
她便一把捉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边引他前行边道:“到石阶边上了,慢一点。”
跟来的一众王府仆侍见状全把脑袋低垂下去。若仔细查看便不难发现,其中有好几个还在压着嘴角忍笑。
卫明枝正尽心尽力地防着被牵的男人摔倒,也就没有觉察到仆侍们的异样。
大约走了一半的台阶,忽有华衣风流的浪荡公子领着一干手下追上来。
“哟,这便是南卫远道而来的九公主么?久仰久仰。”那公子抱拳作了个礼,转脸换了个腔调,“见过王爷。去年在金钟寺见王爷,您还是独身进庙步履生风哪。怎的,换了佳人在侧,这么多年,年年都要走上一遭的金钟寺竟成了陌生之地吗?”
卫明枝左右瞧瞧,听明白这话里意思,脸颊微烧,慌恼地把男人的手给甩开了。
广宁王倒镇定,只朝那公子颔首:“周五公子说笑了。”
周公子大笑几声,领着一干手下扬长而去。
待人走远,卫明枝才疑恼地低声问:“你真能自己上去?”
旁边之人静默少顷,“这金钟寺我的确来过很多回。”
……
岂有此理!
卫明枝深吸口气,不欲搭理他了,径自往上蹦了两步,回头,将人睨着道:“既然你能自己走,那便自己将剩下的台阶走完吧,本公主,在寺庙门前等你!”
说完提着裙摆蹭蹭蹭地把人甩在身后,心中方才畅快了些。
不过这到底只是点小别扭,在寺庙门前还没把人等来,卫明枝心里的羞恼就已经消散了个干净,是以接下来在庙内,她又与他窃语起来。
“钟楼上还有人,是不是等会儿要敲钟呀?”
“是,待会儿请佛的时候会敲的。”
“佛像请来了,就直接放在那前头的池子里吗?”
“嗯,那池子叫莲池。”
“我看见康劭大将军了,他在对面,他也看见我们了,还朝这里点头……我是不是也要给他点个头?”
没等回答,她又道:“已经点好了。”
……
未过多久,伴随着一声太监的高喝,北齐皇帝携着后宫眷属自金钟寺山门前浩浩荡荡地进了来。
偌大的庭院霎时安静下去,齐刷刷跪倒了一片。不过卫明枝所在的地方的王臣贵族身份较高,倒只是俯下身作礼。
一阵恭敬浩大的问安声罢,那北齐皇帝给在场众人都免了礼,卫明枝直身一眺,终于看清楚了那久闻大名的“昏君”其人。
着实是个年轻的帝王,生得很是俊逸不凡,一双眉眼尤甚。不过这帝王的眼下带着两抹乌青,满脸的困倦阴鸷,心情很不美妙的模样。
他直接略过了与高官勋贵的寒暄,衣角带风地走到已经搭好的御座之上,撑着脑袋欲睡不睡,吓得庭院之内的气氛一片凝肃,临近些的太监宫女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辰时,浴佛礼正式开始。
过程都与卫明枝曾听说过的差不离:那金钟寺的住持出来说了好一番话,又是焚香又是净手,鸣钟声里,便有几个僧人抬着一人高的铜制佛像从殿里走出。
其余的僧人则在旁唱诵着经文,庭内众王公大臣都是恭虔地垂首。
铜像被抬到莲池边的时候,卫明枝忽然隐约地听到了一串“喀咔”的木头断裂之声。
她抬眼往声源处一看,却见那装着铜佛的木架子的一侧横杠已是摇摇欲断,请佛的僧人有几个大惊失色、有几个还没反应过来。
“闪开!”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卫明枝心中一惊,赶紧拉着广宁王往旁避去。
庭中的僧人、大臣全都乱作一团。
只听见一阵巨大的撞击声和水声,水花铺天盖地地从莲池砸向四周。
电光火石间,卫明枝猛然记起来此广宁王非彼广宁王,是不能被人瞧见蒙眼带子底下的真容的,于是忙忙挡在他身前,举手遮住他的眼和脸。
在感到肩背被人揽过之时,水花已经追击上来,顷刻便将她的头发、后背全部淋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