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黑风高夜

月黑风高,苏家村的一间四合院里。

苏湾湾看着床头的日记,脸色微微发白。

日记是她从苏爸爸的杂物箱里找到的,封面泛黄,有点陈旧,第一页画了一张素描画,是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站在连绵不绝的山巅,侧身回望的情景。

男人的帽檐压得很低,深邃的眼眸罩了一层阴影,露出的五官锋利如刀削,微转过头,不知在看什么,即便隔得很远,苏湾湾依旧能感觉到他的眼神,晦暗,冰冷,如同看死人一样的目光。

画像右下角还写了一个字——司。

字迹苍劲,力透纸背,正如男人给人的印象。

旁边还有几行小字,“他是华国最出色的战士,他能适应任何恶劣的环境——北极冻土地带,热带丛林,沙漠,海洋,他能完成最危险的绝密行动,能做到不屈不挠,却绝对忠诚。他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于三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夜,卒”

苏湾湾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上的鳄鱼项链,努力回忆当时的报道。

那时她读初三,好像是关于云海边境的一个军火案。

报纸上说的并不详细,但那次之后,云海边境的一个执行支队全部壮烈牺牲了,而那个无名英雄为了救同伴也被炸得尸骨无存。

苏湾湾又翻开日记最后一页。

“轰——爆炸声响起,地下室一阵剧烈的摇晃,墙体纷纷掉落,巨大的火光夹着热浪扑面而来,人群的尖叫和远处的警笛交织成一首死亡的葬礼曲,他果断地拿起地上的手.枪,在队友绝望和哀求的眼神中,砰!他的队友轰然倒地,而就在那一瞬,厚重的墙体坍塌,似把所有的黑暗,肮脏,罪恶全部埋葬……”

这显然跟新闻上的报道大相庭径,那么,到底谁才是真相?

苏湾湾头皮一阵发麻。

余光瞥见床头的闹钟,此时已经深夜十一点,夜风掠过浓密的树枝,吹进来,把蚊帐吹得摇摇晃晃,于墙角落下一个半明半灭的影子。

苏湾湾拿起日记,趿上拖鞋,蹬蹬蹬地跑出房间。

苏家的房子是解放前那种最古老的四合院,而苏湾湾的房间在西边,到主屋必须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此时走廊上的灯已经关了,寂静的院子开满樱花,樱花树上零星地挂了几盏灯,灯光昏暗,映出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山脉下是一片看不到头的树林,此刻树林就像一头巨大的野兽,正向她张牙舞爪。

苏湾湾停下脚步,看得有点愣神。

其实,她知道,她跟别的小孩是不同的。

苏家村几乎与世隔绝,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几乎从不踏出村子,但小孩一到适龄期却被送出去,直至毕业,甚至工作,都鲜少有回来的。

除了她。

她从未踏出村子过半步。

那时,苏爸爸告诉她,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负担不起她跟哥哥的学费,两者必舍其一,哥哥又是男孩,肩负着复兴家族的任务,所以只能委屈她了,但苏爸爸跟她说,可以让村里的长辈教她,还说村里的长辈都是世间罕见的天才,不但知识渊博,还会各种各样的技能,远甩外面的老师几条街。

譬如村里的李大爷,年轻的时候,是鼎有名的猎户,虽然瘸腿了,但枪法却十分了得。

又譬如陈叔叔,精通各种藏匿化妆技术,即便碰见打不过的坏人也不怕,因为他逃跑的本领天下无敌。

再譬如住在村尾的张大妈,厨艺十分了得,已经到达了巅峰造极的地步,外面的顶级厨师其实都在剽窃她年轻时的失败之作。

听着苏爸爸眉飞色舞的介绍,苏湾湾双眼发亮,一脸跃跃欲试。

那时她年纪还小,并不懂得什么叫‘大言不惭’,也不懂的苏爸爸吹牛的本事,欣然地答应了这个提议。

然而,当苏湾湾看见苏爸爸领着几位长辈来到她家时,她满怀期待的心瞬间碎裂了,小小的粉唇也开始隐隐抽搐。

他们……

一个皱纹可以夹死蚊子,腿瘸眼浊的老大爷;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临中年危机,而且时常挂着坏笑的.□□丝大叔,以及一个整天拿着一柄大铁勺,满村子晃悠,嘴碎又火.爆的更年期大妈……

他们……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那时,苏湾湾是多么纯真懵懂,多么渴望成为一名人民战士啊,于是便糊里糊涂地听从苏爸爸的安排,跟着三位长辈学习,一学就学了十多年。

眼看就要中考了,苏爸爸这才松口,说可以让她出去外面读半年书。

还说如果考上高中自然最好,如果考不上也没关系,回村子继续深造就是。

回村子深造,岂不是要永远留在村子里?

苏湾湾心头一紧,完全就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走出苏家村的。

然而等她出去之后,才赫然发现,华国早就实行十二年义务教育了。

她怎么就不能上学了?

苏湾湾觉得自己被深深地欺骗了,虽然很伤心,可是这些年跟着村里长辈们学习,她确实觉得很快乐,加上那段时间为了补习,她忙得晕头转向,渐渐地,便忘记了伤心。

不得不说,城里人果真很厉害,居然十年前的真题也能翻得出来,还与时俱进地跟她科普了很多先进的产品,譬如电脑,考试得电脑答题,又譬如触屏手机,虽然苏湾湾很想拥有一台,可是他们家太穷了。

苏爸爸根本买不起。

中考放榜那天,苏湾湾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市一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苏湾湾第一次对城里人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之情,毕竟老师帮她找了那么多真题才能考到的好成绩呢!

苏爸爸和苏妈妈也很替她高兴,尤其苏爸爸,一直在她面前吹嘘,说没骗她云云,还说李爷爷他们一人就可以顶十多个‘金牌教师’了。

听着这些大言不惭的话,苏湾湾感到很无奈,并且打心底对苏爸爸产生了一丝怀疑。

没错,她的学业是苏爸爸教的,但她成绩之所以突飞猛进,是因为班主任帮她找了很多真题啊!

看着苏爸爸眉飞色舞的叙述,苏湾湾决定把这种怀疑埋藏心底,她不能露出任何端倪,她得喜怒不形于色。

然而就在苏湾湾以为自己考上高中之后,就可以‘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的时,苏妈妈突然语重心长地搂着她的肩,“湾湾啊,我们的好湾湾,外面坏人太多了,我们湾湾又长得这么漂亮,妈妈很不放心呢!”

看着苏妈妈意味深长的眼神,苏湾湾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有种不祥预感。

苏爸爸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镜框,笑得跟狐狸似的,突然阴测测地道:“这可好办!”

于是苏爸爸便做了个疯狂的决定,下令举村搬到市区住几年,还美名其曰:“陪读!”

于是,他们一村子人便浩浩荡荡地搬到了距离市一中三公里外的那片贫民区里。

那时候,她比较单蠢,并没有对这疯狂的举动产生太多的怀疑,再加上狡猾的苏爸爸一直打着“带领村民齐齐奔小康”的旗号,装模作样地订购了一批山寨版耐克鞋和几辆破旧的三轮车,天天推着它们在城里转悠,以混淆她的视线。

久而久之,苏湾湾就分散注意力,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学习中去了。

虽然高中三年,苏爸爸坚决不让她寄宿,而且每天放学必定准时派人来接她,但在这段忙碌的日子里,苏湾湾又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城里人的厉害,居然可以在地底下建造一个囊括整个城市的地铁网,把先进的多媒体教学普及到每一所学校里……

想想,他们苏家村连电视都没几台呢,至于电脑,还是苏爸爸书房才有,可是苏爸爸却几乎不让她碰。

闲暇的时候,苏湾湾心里还是会有一丝疑惑的。

为什么苏爸爸想让她一直呆在村子里呢?为什么苏爸爸不准她住宿?

他们家真的跟苏爸爸描述的那般穷吗?

苏湾湾深深觉得,凭借苏爸爸那三寸不烂之舌,隔几天就可以把一整车的山寨鞋卖掉,他们家应该不会太穷的。

难道他们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譬如苏爸爸以前做了违法犯罪的事?

又譬如他是逃亡多年的分贩子?

可是每当苏湾湾踏出教学楼,看见校门外正推着一辆装满山寨货的三轮车,并且脸上堆满蠢笑的苏爸爸时,苏湾湾又都很快打消了那个可怕的念头。

大概,或许,他们家真的太穷了……

就这样,苏湾湾在大家严密的‘看管’下,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结束了短暂的高中生涯。

既然不准她报军校,也不准她当警察,那就只好报她擅长的表演专业啰!

她的表演技术一直是苏妈妈教的,听说苏妈妈年轻的时候是华国顶有名的演员,还差点成为影后,不过奇怪的是,苏湾湾至今为止都没有看见过苏妈妈的任何一个影视作品。

大概,或许,跟苏爸爸待得久了,苏妈妈也学会吹牛了。

想起那个脾气比张大婶还暴躁的女人,苏湾湾缩了缩脖子。

不过艺考那段时间,还真多亏苏妈妈和苏景添同学,她才蒙混过关呢!

如今算来,通知书快到了吧?要是她考上了的话。

苏湾湾摇摇头,决定还是先解决日记本的问题,然而当她快走到主屋的时候,脚步忽然一顿。

主屋一片灯火通明,隐约可以看见里面人头攒动,长辈们似乎都来了。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湾湾皱了皱眉,心想还是先回房间,大人的事,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不好偷听,然而就在苏湾湾刚转身的一瞬,一个声音猛地打断了她。

“老城,你真够狠心的!”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妈妈,梁红英女士。

小两口又吵架了?

苏湾湾缓慢地转过身,正考虑着要不要出去帮忙劝劝,突然,苏妈妈声嘶力竭地骂道:“湾湾考不上,我不说什么,但如今她都考到上了,你难道还要让她下半辈子都呆在村子里吗?老李,老陈,你们评评理!湾湾是你们看着长大的,但凡我有一丁点办法,我会大半夜的请你们过来?”

苏湾湾的脑袋嗡一声,不敢置信地后退了两步,而后又听梁女士骂道:“湾湾她有多向往外面的世界,你们不是不知道!你怎可这么狠心?!老李,老成,张婶,你们帮我劝劝这个死倔驴啊!哎哟……湾湾啊!我们湾湾实在太命苦了!”

这么说来,她是考上了?

苏湾湾心里涌起一股狂喜,但旋即,她又垂下了脑袋。

苏爸爸决定不会允许她出去的,三年高中已经是他的极限。

果然,屋子里很快便响起了苏爸爸的呵斥,“你闭嘴!村子有什么不好?!大家什么都会,比外头的教授都好,有他们教导湾湾,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被你这么一说,大家这些年的付出可不就成了一文不值的?!”

“我、我……”苏妈妈红着眼眶,死死地咬住下唇,“那你也不能把通知书给烧了!那可是湾湾好不容易才考上的电影大学呢!”

“大、大不了复读就是了,总之我不会让她离开H市的,更不会让去她当戏子,绝、对、不、行!”

“你你你……你个死倔驴!苏年城,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湾湾的通知书烧了,我我我、我就跟你没完!”梁红英作势就要去抢,苏年城眼疾手快地侧身躲开,咔嚓一声点着手上的打火机,阴测测地笑了笑,“你再过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