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 63 章

容裔食髓知?味,一直腻着云裳厮磨到晚膳时候。

内殿未掌灯,半明?半昏的夕晖助长放纵荒唐的欲.望。容裔将云裳抱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自己按着椅臂屈膝,将她整个人圈入他的囹圄,低头贴上?那枚白皙的喉结。

女子的喉咙不同于男人,那是一个柔软又?隐蔽的花苞,需要十足的耐心才?能品出美?妙。

云裳怕痒,难耐地?向后仰起头,反而更像邀人品尝般,昏昧空间里弥漫着无尽的欲说还休。

有些心意?非到抉择关头不能看清,一旦看清了,有些事的发生便?是自然而然。

云裳并不觉得羞耻,乖乖巧巧地?勾着容裔的脖颈,只是心跳得有些恍惚。

实在被啃得痒不过了,她忍不住轻吟去推容裔,容裔气息灼热,转而向软罗纱的衣领下开拓,云裳身子激灵一下,警惕再推他,男人便?愉悦地?低笑?一声。

云裳的衣襟早被他揉扯得没眼看了,侬声抱怨:“你不是属狼,是属狗的。”

容裔动作微顿,抬头问:“不喜欢吗?”

他眉弓下染了抹微红,一本正经的眼神凝望过来,由不得人不心悸。

云裳眼神上?飘,容王爷真是当仁不让的一根木头,都这种时候了,都孟浪到这份上?了,还大白话?地?问她喜不喜欢?

木头。

偏他神情真切,声音压低一分:“我有时看不出你不高兴、因何不高兴,所?以你若不悦了,一定告诉我。”

云裳被这坦白的话?逗笑?,白生生的指头抵开他额角,一边理衣襟一边道:“恕我直言,王爷殿下揣摩人心的本领一等一的高明?,不必拿话?哄人。”

“可我只想懂你。”容裔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还有未褪的水光。

云裳转开视线。

她当然不能承认她爱极了这张脸,否则此人的尾巴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不过美?色当前,云裳到底忍不住转回眼神,伸指碰碰他的颔骨,沿着硬朗的轮廓一路向下比量。

这骨相的完美?比例实在难得一见?。

容裔眼色骤然深邃。

云裳说出心底长久以来的愿望:“我为你画幅肖相可好?”

她不提这个还罢,一说起,容裔瞬间想起她曾邀请折寓兰画相,还力赞那混账的容貌,两人惺惺相惜得很,继而又?想到有琴文林那张足可傲世的脸,在云裳眼前足足晃悠了这么多年,顿时醋海翻涌,手掌在云裳腰上?一握,人又?压了上?去。

“哎!”云裳也不知?他按在她腰窝的哪里,浑身一软,整个人落在他的臂弯里。

哪有话?不好好说就上?嘴啃的人呢!云裳此前也没看出容裔冷峻的外表下,暗地?是这般缠人,“你行行好,堂堂摄政王不要显得这般急色。”

一声轻笑?:“本王若真急色,你此时还有力气控诉我么?”

“别、我饿了,真的,别闹了……”

“不是正在喂你吗?”

“……”

这一闹又?过半晌功夫,付六在外候着传膳,眼看天色越发黑暗,小心翼翼问了三次,两次没有回音,最后一次他家王爷终于开尊口:“吵什么?”

那声音没有一点恼怒,反而像喉咙糊了层蜜,和悦得让人不敢认这是他们那位喜怒无常的爷。

付六捂着自己的腮帮子牙疼,久旱逢雨,真比今天的月饼馅还腻了。

等里头终于掌灯传膳,容裔额外要了水。付六一听心里就是一声好家伙,满脸喜意?地?想,王府的好事将近了。

也该有个人来疼一疼他们王爷了。

府内女婢不多,这些事都由他这个掖庭出身的人经手,付六不止准备了热水,还有澡豆、花瓣、香膏子并那止疼的药膏,一应俱全。

实际上?他想多了,容裔矢口不承认自己急色,华云裳是他两世的珍宝,未行六礼之前,他如何会这般随便?地?占有她。

只是吃不到肉,望屠门而嚼地?解解馋是免不得的,云裳身上?概是能摸的地?方都没逃过他的魔爪,两人身上?皆闹出汗来,容裔自己无妨,想女子爱干净些,才?为她要了水。

云裳拢着衣襟不肯在这里沐浴。

非是信不过容裔的人品,只是哪怕才?与他交颈厮磨,她还是不习惯在家以外的地?方沐浴。

现在的云裳只有一个想法:吃饭。今日?一大早起来便?赶出城去,一整天没正经进食,这会儿真有些饿了。

容裔哭笑?不得,命人将送进屋里的热水浴桶撤出去,又?传摆饭。

谁知?沐浴用的零碎东西不少,一个小婢慌忙间将一个扁圆的小锡盒掉在地?上?,云裳瞧那盒子花纹精巧,弯腰拾了起来,吓得小婢磕头赔罪。

容裔看这蠢东西碍眼,柔情满溢的神情截然一变:“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留这双手有什么用?”

“侬凶甚,还不是您老人家的威严吓的。”

云裳瞅他一眼,一看这小婢就是没进过容裔内室,又?久闻这位阎王爷的阴沉性情,被吓破了胆子的,安抚小婢两句让她退下,好奇地?看着手里的小盒。

容裔没脾气,看着云裳小女孩般摆弄香盒,失笑?:“那是什么??前不是说饿得前胸贴后背么,这会儿又?不饿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云裳回答第一句话?,一面向食案走一面拧开盒盖闻了闻。

她“咦”了一声,似有些困惑,挖了半指甲在手心化?开,质地?与平时用的膏子都不同,还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清凉,一时摸不着头脑。

无意?间看容裔一眼,云裳突然福至心灵。

她顿时拧起黛烟眉,撂下那东西:“王爷家的好东西我不敢偏,饭也不必吃了,我这就家去!”

容裔诧异拉她,“怎么,谁惹你不开心了?”转目盯着她手里的罪魁祸首,“这是什么东西?”

云裳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后知?后觉容木头不懂女子家的瓶瓶罐罐,必是下头人弄鬼,红着脸立在原地?,一口气不知?该向谁出。

适时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两声,云裳气馁,掉头道:“吃饭。”

容裔见?识到了什么叫女子的脾气比变天还快。

他摸摸鼻头,觑着她的脸色闭上?嘴,直觉这个时候少说少错。

两人相对坐在食案两方,案上?好几道都是江南菜色,如肴栗子炒子鸡,蟮丝羹,还有那芙蓉雪豆腐,看着颇为精致可口。容裔敛袖为云裳盛汤,不知?哪一窍突然打通,动作一顿,意?味深长“哦”了声。

云裳当即会意?,耳朵粉红道:“容九!”

她浅嗔薄恼的模样,容裔怎么也看不够,嘴角的弧弯压不住:“这便?羞了,以后可怎么好?”

云裳眯眼搁下玉箸,容裔忙道:“不说了不说了,用饭。”

云裳用膳的习惯是少而精致,容裔却不厌其?烦地?给她搛菜,不一时,云裳碗里的菜便?冒尖尖了。

女子瞟容裔一眼,又?将菜夹回他碗里。

倒是谁也不嫌谁,都吃得有滋有味。

容裔看着她咀嚼时微微嚅动的粉润嘴唇,想起前一世的事,微微一笑?,许是此刻心意?太足,氛围又?太好,惟恐是梦,轻唤一声:“云裳。”

同时云裳也道:“容九。”

容裔笑?:“你?说。”

云裳从宫里回来一直放不下父亲的事,如今既对容裔卸下心防,有些话?便?直接问了:“之前你说我爹快回京了?”

容裔点头:“算脚程该在这几日?。”

云裳心中有数,从漠北到梦华,哪里是几日?脚程就可以到达的,除非,爹爹提前就起程了。

可是没有君令,阿爹擅离职守回京做什么呢?或者说,他回途有没有经过山东,有没有参与那场“貊族”的叛变?

她抬头看着容裔,他的目光在灯光下十分坦诚,让云裳心头的那个猜测愈发清晰——阿爹和容裔虽然表面上?不对付,但他们一定有着共同的秘密。

既是秘密,就该心照不宣。

云裳心思通透,最终没有问出口,转而问:“那奚小将军……”

她话?题转得生硬,容裔佯若不知?,“放心,我留那只乌鸦的性命。”

云裳一愣,奚荥是率兵去华府捉她的人,同时也是宋金苔的夫君,她原想求求情的,闻言闹不懂了,“什么乌鸦?”

容裔但笑?不语。

饭后夜静风凉,两人到八角亭中赏月。

这一年的中秋,梦华街道禁严,百姓足不出户,没有彩灯烟花也没有十里游舫,连皇宫内禁同样是人心惶惶,灯都不敢多点一盏,寻不出半点节日?的喜庆。

但天上?的明?月还是亮而圆满,亘古不变地?悬映人间。

容裔将披风裹在云裳身上?,望月沉默了一会,道:“我今日?杀了隽从心。”

怀里的人身子一颤,容裔心想她果然在意?,苦涩地?低头。

她是从正统的学宫学成出师的,尊师重道是为人基准,如何接受得了弑师之事呢?容裔本可以不说,可是他怕她早晚会知?道,怕她知?道后会怪他,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继而远远地?离开他。

——与其?这样,他还不如自己递出这一刀。

这很矛盾,好比是没有安全感的兽类向对它舍食之人恶狠狠地?露出獠牙,又?剖开自己结疤的伤口,证明?自己很丑陋很肮脏。

明?明?是想靠近那良善的温暖,却?用推拒狠狠扎自己一刀。因为遍体鳞伤,就不会再感觉痛了。

他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怕失去。

“吾君手中有刀,心中有佛。”云裳默然一许,轻道。

容裔闻言指尖颤抖,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云裳的脸被月色映得晶透如白玉,澄澈的黑眸望向他:“不瞒你,我在返回那道城门之前,心中预料到的情况比现下局面糟糕许多倍……其?实在三位藩王在京的形势下,混水摸鱼比安定各方更容易,你大可以做得更绝,可是你没有。”

云裳没有想到容裔最终愿将皇位让给一个小儿坐,这也不由让她反省自己,是不是把他想得太乱臣贼子了……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她确确实实是做好最糟糕的准备回来的。

隽从心是士子楷模白衣帝师又?如何,她在石室中听到他对容裔母子做的事,只有对容裔的心疼,怎会舍得责怪容裔?隽从心也许是位当世无双的谋圣,却不是个好老师。

至于太子,云裳对他全无好感。太子生前觊觎她,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云裳又?从容裔口中得知?貊族叛乱的真相,如若让这样的人主莅政,江山社稷岂不危矣?

反观想世人口中冷血嗜杀的摄政王,在兵不血刃间移换权柄,最大程度避免了无谓的牺牲。

“是为了你。”

“什么?”云裳抬头,猝不防的温热堵上?来,低不可闻的呢喃缠绵落在唇舌间。

“……我知?你不喜欢冲突血腥,也不喜欢钩心斗角,我不能弄脏了你,为了你,我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心中无佛,只是甘愿为你放下屠刀。

云裳顾不上?感动,被欺得脸热身软,双手下意?识勾在他腰身两畔,若非嘴不空闲,真的想问一句:这个人,当真对风月事一窍不通吗?

·

汝川王府一片浓情蜜意?的时候,临安王下榻的驿馆却是愁云惨淡。

婉太后斗不过摄政王,忍痛同意?重立新?君,转而命右相婉慈派兵围守在驿馆外,似是认定太子之死与临安王脱不开干系,要为爱子报仇。

软柿子容明?晖郁闷加窝火,他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可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就被容裔祸水东引,扣上?这么一顶谋逆的帽子。

他在围城中咬牙切齿:“容九浔,好个一箭双雕之计!当年太后和姓隽的一力扶持他,只为阻碍我争夺龙位,如今又?如何?——易地?处之,我未必不会留太子一条性命。”

可眼下说什么都迟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带来的两个幕僚一人出策与青州王联手,以藩镇之势逼宫城让步全身而退,另一人建议向太后投诚,趁着乱势未已斗倒摄政王。

容明?晖从前在江南,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听手下客卿挥斥方遒,颇为欣赏他们的才?华,而今被困方隅之地?,才?知?全是他娘的纸上?谈兵!

昔日?翩翩雅逸王爷气急败坏地?拍案:“端木翊呢,把这小子叫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本王别扭,告诉他,本王若有个参差,?剁了他的狗头喂狗!”

话?音才?落,绢灯烛影摇曳,端木翊敲门进来,年轻的脸上?面无表情:“王爷请息怒,狗不吃狗。”

“哼,”容明?晖被这个不好笑?的笑?话?激怒:“狗不吃狗,人可是会杀人!辅之,本王不过凿沉了你师门坐的一艘船,你便?一路与本王别扭到今日?,狷介放肆,本王可曾责过你没有?眼下什么时候了,当初那个口口声声辅佐本王成就大业的少年俊杰,难道只是名声在外吗!”

他凿的是一艘无关轻重的商船,可现在容裔是往他头上?扣屎盆子,要他疑名留青史,拿他的命在火上?烤!

端木翊临大事而不惊,平静道:“属下当时也说过,不喜欢与蠢人共事。”

容明?晖眉头一跳:“谁是蠢人?”

少年谋士抬眼,“谁方才?说向婉太后投诚的?”

容明?晖的桃花眼轻轻一眯,二话?不说,剑斩方才?出策之人,血染地?茵,吓得另一个谋士扑通软倒。

容明?晖持剑看向端木翊,灯下面如修罗:“然后呢?”

端木翊看向跪地?的谋士。

“别!”幸存的谋士一颗心堵到嗓子眼,叩头道:“王、王爷,联手青州王真的是最佳策略了!别杀属下,王爷饶命啊!”

端木翊不紧不慢地?接口:“我也这么觉得。”

“……”谋士没被这多智近妖的小崽子吓死,差点被他气死。

“怎么联手?”临安王拧眉问。

他从心底里也认同这个办法,杀害太子的罪名在身,管它真与不真,想投靠太后党无异于天方夜谭。

如今幼主上?位,六部交接变动必然纷乱,朝廷不敢在此时削藩,联合两个藩镇势力与朝廷协商,平安离开京城是有可能的。

关键是他们现在围困在这里,口信都送不出去,怎么联手?

端木翊说了一个字:“等。”

容明?晖很明?晃愣了下神,确定端要翊没有开玩笑?,提提手中剑,真有点忍不住想动手了。

等什么,等外头的人磨亮手中刀动手吗?

少年似没察觉到杀机,淡定道:“王爷稍安。一者,婉慈围而不动,便?是忌讳临安的十万水师。二者,所?谓唇亡齿寒,青州王虽未牵扯进宫变事中,可他在青州的几个庶子无材,难接大任,他与世子皆在瓮中,想全身而退未必不需要盘算门路。三则,太子虽死,东宫还有抱负未施之人,王爷可知?,当一个人一旦自诩不凡,他便?逃不开择良主而事的窠臼了。”

容明?晖听他条分缕析,渐渐冷静下来,扔开剑柄道:“辅之既如此说,本王等就是了。”

那个心怀抱负的人,没有让他等太久。

天还未明?,一个菜农打扮的人由手下秘密领入临安王居舍。

容明?晖实为软禁,但婉慈在决定如何处置他之前,不会克扣饮食用度。所?以送时新?疏果的伙计是这些天唯一能进出驿馆的人,伙计在临安王面前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文雅俊美?的脸。

“谢幼玉?”

“承蒙王爷记得在下。”褐布污衫挡不住谢璞的明?华文采,他长话?短说,表示自己可以当容明?晖与青州王的牵线人。

端木翊在旁听着,不时补充几句游说的话?术,谢璞点头,又?问他王爷撤离时准备了几种方案,好在外配合,端木简短地?说明?自己的计划。

他二人身上?的镇静气如出一辙,似是运筹帷幄之中的谋士所?特有八风吹不动的定力。容明?晖听他们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忍不住问谢璞:“你帮本王的目的是什么,想随本王回江南?”

“江南?”谢璞诧异,“梦华京为中原之枢,小可所?挟之志甚远,何必江南。”

端木翊不以为意?地?解释:“他想让王爷返回江南后遥掣摄政王,自己好扶幼主登临帝位,搞不好还能弄个隽从心第二当当。”

“帝师第二?”谢璞眼中傲意?逼人,笑?而不语。

他既腆承第一才?子之名,要做,便?做将来大楚的第一太傅!

端王翊目光洞若观火,没甚诚意?地?拱拱手:“提前给谢太傅见?礼了,只是提醒阁下一句,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野心不要太炙,小心东风变西风,烧到自己身上?。”

谢璞没将他的冒犯放在心上?,回礼:“来日?方长。”

容明?晖此刻才?听明?白,他与谢璞有着共同的敌人——容裔,若他真能脱身回到封地?,那么将来谢璞与端木翊一北一南里应外合,未必等不到摄政王倒台的那天。

此子果然,自诩不凡,野心不小。

为免驿馆外地?守兵怀疑,谢璞道清事由后匆匆而去。

容明?晖目视他离开,转头看向自己的少年军师,神色莫名:“如他所?言,京城多机遇,你不想留下?”

“我?”端木翊不感兴趣地?揉揉鼻头,“咸豆花吃不惯,江南甜口挺好的。”

谢璞离开驿馆后,直接递拜帖求见?青州王容辕。

容辕府外无兵把守,暗地?的监视便?说不清了。谢璞目前还是东宫行走,虽说太子没了,他这太子左庶人不尴不尬,但容裔无暇或者不屑料理他,他便?要把握住这个隙机。

谢璞从来是一个因势制宜的人,容玄贞好色又?蠢,不明?不白的死了,他没空为昔日?的主子悼念,转而盯准下一个目标。

是九皇子还是十皇子无所?谓,左右都不过十岁孩童,只要他还在朝廷为官,总有一天可以爬到他想去的位置。

然而,他万万料不到,他会在青州王府见?到这个人。

“哟。”容辕待客的厅中,一个身穿紫锦额缠东珠的少年坐没坐相,看见?谢璞后向青州王笑?道:

“小的说什么来着?我来之前与摄政王打赌,说有人将他当成傻子,摄政王还不信,要砍我的脑袋,瞧瞧,这不是应验了吗。”

这口出狂言的少年正是湛让。谢璞恍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脱口道:“不可能。”

他了解摄政王,以容裔傲绝自负、不屑与人联手的心性,怎么可能主动来找青州王?谢璞算准了容裔这一生,果决刻薄不懂圆滑,将自己孤立成众矢之的,成在斯,也定会败在斯!

正因看透这点,他才?抢占?机游走于二位藩王之间,意?图布成牵制住容裔的罗网。

湛让难得见?洛北第一才?子惊疑不定,开心道:“谢兄与王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绝不会传出去一个字的。”

谢璞的脸色更青了。

而一直沉默饮茶的容辕,默许湛让在场,眉头同谢璞一样未曾放开。

谢璞霍地?意?识到,不管容裔派湛让来提出什么条件,青州王可能相没被说服,毕竟比起帝王治下,藩王间的利益才?更为一致,连忙道:“王爷请听在下一言。”

湛让姿态闲适地?听他滔滔而谈,果真一句也没有插嘴。

青州王的眉心随谢璞的话?时松时紧,听到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手,止住谢璞的余言。

“不必再说了,谢公子请回吧。”

谢璞变色深揖,“请王爷三思,立足于长远考虑,藩镇利益实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青州王做了半世藩王,比这鼓舌的年轻人更懂什么叫立足长远,他既然决定,便?不改辙。

大厅的沉寂像一座无声的坟墓,压得人难以忍受。

湛让见?状分外“不忍心”,安慰谢璞:“哎呀,谢兄真的想不明?白还是自欺欺人?你知?道稷中学宫在哪里吗,在姑苏,姑苏城与临安城相去几何?临安王想划江而治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们稷中英才?济济,必然首当其?冲,好歹也算王妃半个娘家呢,你说,我师婶子能放任临安王回去吗?”

谢璞本能反感这个油滑少年,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王妃,什么师婶?”

湛让故作意?外:“摄政王妃啊,谢兄不知?道?云裳小师叔是我师叔,那娶她的人,我只好尊称一声师婶了,有问题?”

青州王在一旁听得眼皮直抽抽,很难将那手腕铁血的年轻摄政王与,那两个字联系到一处,觉得摄政王要砍这小子脑袋合情合理。

一念未完,自家不省心的儿子忽从壁幛后忘形而出,听了半天壁角的容天琪来到湛让身边,跌掌叹气:

“华姑娘真要嫁给摄政王了?可惜可惜,怪小王晚入京师一步,人生百年第一恨,天下名花皆有主,哎!”无限惆怅。

湛让冷眼看他,“劝世子一句,好生做您世袭罔替的青州王,不该动的心思别惦记。”

谢璞听到“世袭罔替”,心里一凛,陡然间全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容裔这般下得血本,难怪青州王舍弃盟友了——哪还有比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更长远的利益?!

他脸色惨白,一时不知?该为心上?人嫁于他人怅惘,还是计谋一败涂地?绝望。

可笑?他还想着来日?方长,摄政王,根本没给他等到来日?的机会。

“谢兄留步。”见?谢璞面如土色预备告辞,湛让笑?吟吟开口:“摄政王盛情,劳谢兄天牢里头走一遭,请吧。”

·

太.安九年秋,继太子殁后,滞留京城的三藩出京。

青州王得世袭异姓□□书券,临安王削亲王爵为郡王爵,改封平凉郡君,原临安王府充淮南节度使府,临安归统朝廷管理。闽南王返途中暴病而亡,闽南部落长幼世子争权,大乱,京城黄衣军赴闽镇乱。

西宫里婉太后的头风就没再好过。

“真是好手段啊。”

云裳从近日?的风声与湛让话?中,逐渐还原容裔布的这盘大棋,远交近攻有之,乘势去敌有之,不由赞叹。

只是想到谢璞还关在天牢,云裳剥葡萄的指尖微顿,轻蹙秀眉。

她视儿时照顾过她的谢璞为世兄,并不存在其?它的心思,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轻易向容裔打听求情,那根木头吃醋的后果她是领教?过的,真能免则免、敬谢不敏。

且她隐隐觉得,容裔关押谢璞的目的,不全是为了为难他,大抵同样是棋局中的一招伏眼。

唯一的不足,是天牢条件艰苦,谢璞出身名门一向锦衣玉食,如今秋深早晚寒凉,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想什么呢?”指尖突然一阵酥痒,容裔不知?何时进的屋子,低头噙了她手里剥了一半皮的葡萄,转头便?抵住她的唇。

云裳一句抗议来不及发,西域进贡的玫瑰香便?在口中糜成甘甜的汁水。

“唔……”

“方才?在想谁?”

云裳轻喘一息,腮上?绯色薄染,嗔目取帕子擦拭。瞧瞧,她还没露出形影呢,这厢的飞醋便?吃得没边了。

容裔褪了朝袍随手抛在衣桁上?,拈着她下巴不依不饶,“说话?,在想什么?”

“不曾想什么。”云裳秋眸轻转,自是不认的,飞快转移话?头,“今日?下朝早,不忙了么?”

婉太后最终定下?帝九皇子为太子,这个从出生以来便?默默无闻的小皇子,在太子位上?还没坐热乎,容裔便?联合礼部与御史台,神速般地?扶年幼太子登基称帝。

朝野为之震动。

婉凌华为?太子谋划将近二十载,也没等到这一天,容裔说死不松口,以致于容玄贞到死只是个太子。

可谁也搞不清楚摄政王为何突然转了性,大楚说立国君就有了一位新?君,婉凌华闻信几乎吐血,不能忍受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以太子年弱为由,坚决不同意?太子登基。

然而西宫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婉太后也不再是从前那位可垂帘听政,能钳制摄政王的太后娘娘了。

摄政王再一次展现出他不容质疑的铁血手腕。

新?君登基后诸事繁忙,要整顿六部,还要着手安排新?立国子监的招生,重中之重是明?年的春闱。皇帝四书还没读全,没有能力亲政,国事理所?当然又?落在摄政王的身上?。

云裳这几天常常一整日?见?不着他,只有天黑后才?见?容裔回府,一起用过晚膳,容裔又?往试霜阁去了。

今日?难得空闲。

容裔的神色有些疲惫,这么连轴转地?理政,饶是铁人也熬不住。云裳心疼他辛苦,一连给他剥了半碟子葡萄,晶莹莹地?排好,又?叫小厨房煮些养气补益的汤食送来。

看着她宛如一府主母的架势,容裔笑?起来,将瓷碟推过去,“我不喜吃甜,你吃。”

“嗯?不喜甜还敢求娶江南女子,王爷很大胆哪。”云裳水润的鹿眼微瞪,故意?趣他。

容裔顺着接口:“咦,姑娘不是京城人士吗?”

云裳妩媚地?轻挑眉梢,拈起一枚莹绿的葡萄送进他嘴里,“见?你不怎么吃水果,改一改,对身体好呢。”

“嗯。”容裔就着她手吃了,静静看她一阵,道:“云裳,明?日?可否陪我入宫,去掖庭的春分台看一看?”

云裳看着容裔的神情,略一怔营,猜想明?日?当是他母亲忌日?,握住他的手点头:“自然。”

“她见?了你一定欣喜。”容裔眼色亦喜亦戚,“可惜……”

云裳少见?他如此低落的模样,轻道:“别难过。”

容裔摇摇头,“我手中连一副母亲的画像也没有,无法让你见?见?母亲的样子。”

当初荀氏身份低微,不配拥有画像,后来容裔成了摄政王,再想为母亲留一幅像,找了诸多画师,都无法单凭他的描述准确画出荀氏的相貌。

荀氏带着容裔渡过了一个艰难却温暖的童年,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不言而喻,那些摹不出母亲形神之万一的粗劣画相,如何能玷污她的风采。

云裳想了想,试探问:“可以让我试试吗?”

容裔闻言剑目倏转,霍然凝向她。

许是那一瞬间他眼中迸发的光过于强烈,云裳下意?识缩起肩膀道:“我无他意?,若是不行就当我没说过。”

“云裳。”意?识到自己吓着了她,容裔握着她的手微微加重力道,“你永远不需要对我小心翼翼,因为我对你的耐心永远用不完。适才?,我只是有些意?外。”

容裔与其?说同意?,不如说感激她的贴心。两人商定了,云裳觉得事关为?人作画像理应诚心正意?,主动提出沐浴焚香。

这还是在容裔在府里的情况下,她头一回去里间的湢室沐浴,不曾有扭捏。出来时,换了一身月白地?绣梨花软缎衫,将潮湿未干的头发打成连香鬏绾在脑后,折袖净手。

容裔也换了一身缟素衫子回来,在书案上?摊开画纸,为云裳研墨。

云裳便?坐在案前,拾起羊毫笔,?向容裔脸上?细细看了几看,道:“你描述给我听吧。”

容裔便?述母亲相貌,云裳侧耳听得仔细,落笔很慢,而且每画几笔都要抬头向容裔脸上?注视片刻。

容裔能形容的都说完了,忍不住问:“总瞧我做什么?”

“你继承了伯母一部分的容貌,我照着看有把握些。”云裳边画边道:“我曾见?过高宗的画像,剔除你与高宗眉眼与脸廓的相似之处,剩下的便?肖母了。”

容裔记得宫中都没有几幅,奇怪问:“从何处见?过高宗画像的?”

云裳抬头看容裔一眼,在笔下人物?的唇边削改两笔,才?道:“我爹爹极为崇敬高宗,私藏了高宗的一幅肖相,小时候拿给我看过,还向我历数高宗帝的功绩,赞声不绝口。”

容裔一时未语,云裳眼不离画纸,没听见?回音,倏尔想起他与高宗的关系,以为他心情落寞,吐舌补充一句:“别告发我爹。”

容裔眼光动漾。他并没有伤感,他在看她。

女子临窗写意?,近秋窗的那只耳朵在光线映照下白皙得透明?,似春日?里第一朵绽开的梨花。两缕没拢好的鬓发散了开来,也未曾惹她留意?,鸦羽般的睫毛只是低垂着,时而轻轻扑簌一下,目光专注,一笔一画都恭谨已极。

却还能分出心神用俏皮话?开解他的心结,逗他开怀。

她运笔作画,他用目光画她,感觉此生珍视之人此刻都在这里了,成与不成,都心满意?足。

云裳换笔蘸朱砂,染上?画中人的唇色,轻轻呼出一口气,“好了。”

她起身,恭肃地?将画卷推给容裔看。

容裔?前一直情怯,不敢细看,此时屏息看去,下一刻紧紧握住云裳的手,微微颤抖。

云裳就知?道成了。

画中女子娴静姝美?,梳着妇人发髻,却是韶华最好的年纪风采,点银朱的仰月唇未动而有盈盈笑?意?,正用那双湛湛明?丽的眼睛看着画外。

似乎耐心听着画外人的倾诉,神色包容,有着无尽的温柔。

她遗世独立,高亭如云,仿佛已经没有什么能再伤害到她了。

“谢谢你。”容裔定睛看了足有半晌,声音都哑了,默然揽过云裳的腰埋头在她颈窝。

衣衫被泪水渐渐濡湿。

“我娘去时对我说,不要哭。我很长时间都不懂,因为那时我根本没有哭。”

容裔闷闷的声音传来,“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娘说的是,不要苦。”

慈母辞世之际,唯盼留在这凉薄尘世的游子能少受一份苦楚。

他苦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愿意?给他甜的人。终于能放过自己,对着母亲的笑?意?释怀,让她泉下安宁。

云裳没有说话?,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此时言语无力,只有陪伴是她唯一能做的。

每个人都有其?无比追忆但再不可能见?到的那个人,他有,她也有,眼泪洒在暗处,缅怀存于心底,却好在,还有眼前人可相依相惜。

不知?几许后,容裔抬头时脸上?已无泪痕。云裳善解人意?地?不去瞧他,收拾笔墨。

正这时门外付六有事禀告,容裔清了下喉咙,声音故作冷沉:“何事?”

这位爷在属下面前还是好面子的,云裳心中暗笑?,将画幅小心卷起放入檀匣。

半晌过去没听见?付六的回音,隔着门扉,只有迟疑吞吐之声。

她想着大约外头有重要的事,自来不是缠人的性情,便?道:“你去忙吧。”

容裔这会儿却格外不想和她分开,皱眉向外道:“有事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他又?没有不能让云裳听的事。

门外的付六叹口气,只好说道:“王爷,郁陶君在府外求见?您,还说……见?不到您的面就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容木头:我事无不可对人言。

云仙女:哦,你以为就你会吃飞醋?

付六:我已经暗示过王爷了……我太难了……

湛让:这届师婶不行啊。

还有最后一章,感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