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回到府上时已是深夜,一直隐潜在暗处的凌宵现出身影,“姑娘……”
“今夜之事不可对旁人提及。”云裳的声音带着些疲倦沙哑,回到内苑后先到老师院中,得知老师已歇下了才略放下心,不料还有一人在灯下等着她。
“师兄。”
有琴颜提着盏风灯,向阵思勉的屋门看了一眼,示意师妹随他走。
二人悄声离开院落,有琴颜提灯为云裳照路,脸上永远是一片温润的神情,沉默一路,也只问了一句,“他不曾为难你吧?”
执掌稷中学宫的人岂会当真被蒙混过去,上一次在琼林苑,他便知小师妹深夜归来是因与容裔在一起,只是小师妹不愿说,他便也不问。
可此刻云裳魂不守舍的样子,怎么看也不似无事。
云裳对有琴颜一笑,从很久之前开始,她便知道无论在哪里受了委屈,只要回到大师兄身边,总会有一个温暖的归所庇护自己。
“师兄,云儿无事。”她吸吸鼻子,心中有一种说不请的怅惘,像是听了一折哀婉戏词,曲终人散点了灯,却发现原是自己站在空空旷旷的戏台上。
有一刹云裳想将今晚的事全盘告知师兄,可每次眨眼总能想起容裔为她指点星星的样子,如何也无法开这?个口。
受了蛊惑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云裳努力驱走心中的不安,仰起头,像小时候那般指着天上的圆月,“师兄,中秋快乐。”
有琴颜看着她,抬手犹豫了一瞬,还是抚上她的头发。
“早些去休息吧,睡醒一觉便好了。”
容九回到王府时天色将亮,隽从心按他的吩咐已押入府里看守。
付六在门口石狮子前候着主子,回禀了此事。容裔的神色与以往都不同,站在凌晨的霜雾里,周身散发着槁木死灰之气,看在付六眼里,竟有种主子已在人间无所留恋的错觉,低头不敢多言。
主仆二人正要进府,长街上忽然有人喊了声“王爷”,容裔本就不豫的眉头皱得更紧。
一个纤细的身影穿过晨雾跑来,及近了才瞧清是个肤白清秀少年,扬着讨喜的脸道:“王爷请留步,在下周楚生?见过王爷!”
付六一见他便冷下脸,“怎么又是你,前番赶你不走,还敢来当面冲撞王爷,不要命了吗!”
他言语犀利,实则却是先扮个红脸想保下少年的命。然而此刻容裔心情大差,略一沉目,暗中的蝇卫便露出形影,杀机弥漫。
付六心里一咯噔,王爷今日有大事在身,看他老人家神情,这?找死的不是赶着往枪尖子上撞吗?忙虎着脸去逐人,少年急了,越过付六的胳膊道:
“王爷不认得我了?我是当年您没摔死的那个周家孩子呀!”
付六双眼一黑,好,真是个来找死的。
想当年摄政王参加司史周家的嫡孙满月宴,抱着那婴儿时却松了手,吓得在场宾客惊呼闭眼,少有人看见容裔随即将靴尖一勾,及时将那婴儿有惊无险地捞了回来。
婴儿啼哭声的掩盖下,没人发现容裔的脸色和孩子父母一样苍白。
时隔多年,这?大难不死的孩子自己找上门来,还用一种灼灼目光望着容裔,迫不及待表达他的崇拜之情:
“小子幼时得王爷屈尊一抱,沾了王爷的福气,从小到大一场病都没生?过!”
付六听的哭笑不得,感觉这?小公子脑子肯定缺根弦,多年无病,八成也是被吓得不正常了,又听见周楚生?接着说:
“王爷,周家历代为史书官,到了楚生?一辈,上有三位嫡兄继体,家中便不许楚生?再?嗣此业。楚生?此来是想求王爷恩准……”
容裔这?一夜去了大悲塔又登瞻星台,故人成仇,话到绝处,来来去去又是孑然一身,属实没心情再?听一个毛头小子的家事,冷冷地睨过去一眼。
性情天真的周楚生?错将白眼认成青眼,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说得更来劲了:
“王爷也觉得楚生?有做史官的才能吧!楚生?当真喜欢做史官啊,想当年孔夫子春秋笔法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罪当时功千古,是小子一生?楷模!”
“不拦你净事房走一趟,写几本起居注名垂千古去。”容裔声音冰冷。
付六一听这话,就知道主子的不耐到达极点了,偏偏周楚生?连讥讽也听不出来,下意识只觉裆下一疼,连忙摆手:“不不不,小子立志要编外史的,小子想跟着王爷!”
“跟着我?”容裔眼神终于有了焦点,看向阶下稚气未脱的少年,“不怕死?”
周楚生?被他盯得咽了下唾沫,腿都打摆子了,脑袋还摇得像个波浪鼓:“王爷您不塞言路,单凭这一点楚生?就佩服得紧。这?些年来多少人骂……不是、那个王爷您胸怀大度,楚生?不惧。”
付六爱怜地看着他,多好的孩子啊,可惜脑子不灵光。
被缺根弦的不速之客这么一搅和,不觉间东方第一缕朝霞破云而?出,一只信鸽自东方飞来,扑散几下雪白的翅膀落在付六肩上。
付六脸色瞬变,取下鸽爪上绑着的信筒奉给容裔。
周楚生?一点回避的自觉都没有,抻着脖子好奇张望。
容裔没理会这?小傻子,展开纸笺,上面只有一个字:成。
字迹铁划银钩,左下盖的戳是太子私印,殷红似血。
容裔面上无一丝喜悦或放松,碾碎纸条吩咐付六:“叫芝友进宫,你去吧。”
付六领命而去。临走前经过发呆的周楚生?,付六难得想做回好人,结果拉了两下少年的袖子,硬是没将这?愣头青拉走,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自去行事。
“王爷……”周楚生?眼巴巴看向容裔。
“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呢?”容裔自言自语,眉眼冷漠地拾阶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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隽从心十年尘垢一朝清,看着镜中剃须匀面的沧桑男子,恍如隔世,似自己都不能相认。
干净长袍换上身没一刻,他又被塞进车轿带出了汝川王府。众多甲兵眼皮子底下,一介书生用不着捆手缚脚,也毫不担心他会逃跑,白衣帝师宠辱不惊,想容裔小儿对他恨之入骨,说到头左不过一个死字,听之任之。
直到辘辘马车停下,掀起的车帘露出一角琉璃高檐,隽从心才变了神色。
雕甍画阙镌镂着飞云龙凤之纹,层峻叠榱,彩槛朱栏,是他多年不曾入梦的景象。
“容九浔,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容裔乘马悠悠停在轿旁,一袭玄蟒朝服衬着再?冷厉不过的一张脸,居高临下道:“死前见见老情人,岂非欢喜得很?。”
“放肆!”
不待隽从心再?说,早有人扯布堵了他嘴。那值守宫门的侍卫们隶属御林军,今日中秋群臣休沐,摄政王佩剑著甲来得如此蹊跷,警惕拦戟:“王爷下马……”
话音未落,容裔身后的随邑一刀将二侍斩于宫门之下,汝王府的亲兵随即迅速撒开阵形,将内外三门近百守卫围剿制伏。
整个过程中容裔的眼皮都没眨一下,跨.下白马四蹄不惊,他轻轻捻开溅在指尖的血珠,轻声自语:“真是年轻无知,当年白衣帝师何等名声,能让先帝降阶亲迎,尔等怎么能够失礼呢。”
杀戮迅疾而无声,亲眼目睹宫门之变的隽从心双目充血,在亲卫的钳制下呜咽,恨不能用眼神食容裔之肉饮容裔之血。
一路跟来的周楚生?脸都白了。
片刻前他还为王爷默许他跟着而?暗自欣喜,没想到转眼就看见这?场血淋淋的厮杀。
不,那都不能算厮杀,只是单方面的屠戮。
心思单纯不代表胸无点墨,那么多史记故典周楚生?皆能倒背,哪里想不到摄政王这?是要做什么。
历史还原到眼前,远不是纸页上平铺冷叙的三言两语可拟,出生史宦之家的少年第一反应不是退缩保命,也没有臧否人物暗下评判,而?是哆哆嗦嗦摸向腰带上放纸笔的竹囊。
白衣帝师……方才摄政王说的,可是传言被王爷亲手杀害的帝王师隽不疑——他还没死?
太.安九年中秋,汝川王裔缚隽太傅于大内,宣德楼五门皆破之,裔蟒衣白马入宫阙。
周楚生?未曾想到,他抖着心肝打的这?一句腹稿,成为后世史家反复研究的“三王政变”中浓墨重彩的第一笔。
“王爷!”
折寓兰应召而来,身上不再?是往常的轻衣缓带,换着一袭青色劲服,掌中折扇的玉骨隐隐透出锋芒。
至宫门前看见列队完毕的银绯二色军,这?位门下省侍郎目光精亮,执扇向容裔一礼,左右观顾皆是自家人,话音不避讳:“爷,神机营已在掌握之中。”
容裔颔首,前世他眼睁睁看着折寓兰挡在自身面前,被太子麾下军卫枭首而?死,是该让他自己将这?笔账讨回来。
折寓兰摸着空荡荡的腰带目露遗憾:“恨微臣未能佩剑前来。”
薛平羡出列大笑:“不劳折大人,吾领银衣足矣!”
周楚生?一直像个透明人缩在车帷后,此时见那把玄铁朴刀在狼屠手中舞得虎虎生风,而?在他身后的银、朱二色方阵,盔甲光芒刺眼,如同炎日映照虹光,霸烈而?肃杀,少年膝盖没撑住,扑咚一声跪下了。
“咦?”折寓兰这才留意到还有这?么一号人,“这?是谁家的孩子?”
周楚生?年纪轻,被眼前架势唬得语无伦次:“我、我是王爷没摔死的孩子。”
折寓兰:“……”
周楚生?情知今日凶多吉少,把心一横,两条麻杆细的手臂高举竹筒过顶道:“求王爷恩准,倘楚生?今日不死,允小子如实记事;倘楚生?今日、今日活不成……可否不要销毁此物?”
他最后一句尾音都颤起来,模样可怜如幼犬,虽害怕已极,眼神却异样坚定?。折寓兰惊掉下巴,转看他家王爷腹诽,谁家起事还带这么个吉祥物的?
下一刻,折寓兰肩膀被重重一按。
容裔下马施令:“将隽从心送到毓璋宫,守住凌霄门候本王旨令。”一转头,“你,随我入宫转转。”
转、转转?
被点名的周楚生?满脸茫然,一时连害怕都忘了。摄政王已经集军于宫门,这?不是逼宫谋反的打算么,为何他不紧不慢的还想逛一逛——少年哆哆嗦嗦想,谁家起事这?么嚣张不着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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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王在京,今年的中秋宫宴需好生筹备,不巧辅佐六宫事宜的太子妃染上风寒,婉太后昨夜将礼食单、节目、守备等诸事落定,安置不到三个时辰,天色才堪蒙亮毓璋宫便喧闹起来。
起初是下头负责监视摄政王的人回报昨夜有异动,摄政王出西城十里,后又带聿国公千金上了瞻星台,而?今日一早暗梢发现,留宿华府的稷中学宫诸人,不等天明便出了城去。
宫嬷嬷觉得这?不是什么急事,心疼娘娘自太子离京后夜间便少眠,想着太后娘娘好不容易睡实了,多睡一会儿天也塌不下来,便令传报官先在殿外候着。
不想没一刻,芭蕉喜的头领单于郎亲至,婉凌华醒来头饰未整,便听见银绯二军围宫的消息。
“什么,禁卫军何在?右相何在?!”
婉凌华心中先于恐慌之前闪过了一丝荒谬,容裔在这个时候动作,实属没有道理。
太子此时不在宫中,他此时谋篡岂非竹篮打水?况且三位藩王如今都在京城,身边皆带亲兵,尤其临安王作为昔日先帝最器重的皇子,面南之心不死,有多方势力浑水摸鱼,容裔能得到什么好处?
东宫的禁卫严阵以待于凌霄门前,一道道报进的消息和传出的指令搅碎珠帘。
婉太后心中隐隐有一股凉意,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却又抓不住那桩扎在她心底的事。
即使如此,做了二十年皇后十年太后的婉凌华迅速镇定?下来,一面梳妆一面集兵护驾,同时派芭蕉喜想办法潜出宫门向长公主府、北大营、西北将军府、以及三位藩王送信。
安排未已,大总管王福祥面无血色地从殿外跌跌撞撞跑进来,“娘、娘娘,摄政王说要送娘娘一份中秋礼,银衣军占了凌霄门外御道,那、那个人是……”
婉凌华眼梢猛地一跳:“是谁?”
中秋意团圆,向来不是别离的好时机。
梦华京城外的短亭却有一行将离之人。
云裳昨夜睡迷了,不知怎么梦见满天的星斗一颗颗陨落,不停的往她身上砸,梦还没做完,便被窃蓝慌张叫醒,说亚圣他们不见了。
云裳赶忙起来,前一晚压下去的心慌又续上了,问遍府里上下,竟无一人看见他们是何时离开的,还是凌宵派人在城中寻踪觅迹,方知亚圣等已然出京。
“老师!师兄师姐!”
云裳马不停蹄赶到城外短亭,一见那身披厚袍、白须及膝的老人便红了眼。
她下马请罪,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被有琴颜“呀”地一声伸手扶住,鼻音哝重道:“学生何处做得不好,请老师责罚。老师与师兄师姐们如此不告而?别,教云儿良心何安呢?”
“师妹误会了。”
“不是,小师叔你先别急。”湛让嘴快,像不认识自己胳膊腿儿似的低头往自己身上踅摸,“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到这儿来的,明明我记得我还做梦来着,一睁眼就露天席地了……”
其余人脸上也有相似迷茫,云裳捺下满腔愁绪,方问清楚,原来大家不是自行离京,而?是睡着睡着,睁眼便身在这城外离亭了,连车马行李也都不是自备的。
那车厢内宽敞温暖,周到地铺着厚实的絮垫,而?亚圣身上还格外多了件御风的披风。
谁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他们“请”出京城?
云裳看见老师身上的一色黑底无纹披风,唇色发白,仿佛感到了梦里星子砸在肉上的疼。
有琴颜与蔺清对视一眼,皆想到了一人身上。蔺清认真地问云裳:“师妹,昨天摄政王对你说了什么?”
“他……”云裳尚未回答,凌宵忽然从城门方向过来道:“姑娘,城里好像出事了,守城吏正在关外城门!”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除了亚圣外脸色皆变。
众所周知京城的外城门有瓮城三层,城外又临护城河,深壕宽广,非战乱不关。如今城外太平无事,却要关城门,无异是城中出了变故。
师从稷中学宫的人哪有不机警的,且昨日又都亲耳听到了摄政王的“问鼎”之言,黄晴径先反应过来,带着担忧看云裳一眼,掺扶亚圣道:“师伯,两位师兄,云师妹,安全起见咱们这?便动身吧,先回江南再?作打算。”
容裔有意将他们刨出去,便是不想让他们掺和,也算给稷中的人留了一条生路。
虽然黄晴不懂明明他们已经赢下了辩礼,摄政王在这个时候发什么疯,但自古读书人心中对待文道的分量高于皇权,藏之名山也好过在乱世里头趟浑水。
云裳心头发慌,父亲不在京城中,而?她敬爱的师长同窗此时都在面前,按理说何去何从一目了然,都算不上是个“抉择”。
可在她身后依旧像有条看不见的绳索拉着她,让云裳脚下生?根,去留两难。
她在不舍什么?
是留在华府的人,是京中还有她的朋友,还是她忘记带走父亲送她的及笄礼,抑或舍不下那把蛾眉剑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可即使城内生?变也与华府扯不上干系,而?宋金苔有奚家庇佑,白皎皎有大公主护着,至于父亲送她的蛾眉剑,再?珍贵也是物件而?已,哪里比得性命要紧?
所以,这?些理由都不足够。
“别回头。”只有记忆中这道低沉的声音,恍若真实而?且挥之不去。
这?三个字宛如萦绕在云裳耳边的咒语,藏着隐而?不宣的狡黠,说着口是心非的巧话,分明在引.诱她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周楚生疑惑:我都快吓尿了,也不知道王爷到底要干什么,让我全程跟机直播历史吗!
婉太后疑惑:我儿不在京城,容裔跟谁闹呢,他造反个寂寞?
云裳疑并有据:我觉得……男人说不要的时候就是要,这只狗子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