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塔地?下二?层的石室阴暗无光,长年被铁链禁锢的人磨炼出非同常人的听觉,脚步声才近,铁链声随之窸窣作响,&—zwnj;道?沙哑的声音道?:“容九浔。”
隽从心每次见到容裔,都是这样连姓带字的叫他,说不出亲,也道?不出疏,无关痛痒的语气像是事先拿捏好的,漠然如&—zwnj;根冰针,见隙便?往人的骨血里钻。
容裔十四岁被这个人从掖庭接出来,少年无知,也曾对?这位无双国士心生孺慕,对?他言听计从。
不过九年后的他,心里眼里都比隽从心更?冷。
亮起的火折点燃壁灯,隽从心的身?体比上次容裔来时更?加瘦弱了,声音里的讽刺不减:“摄政王殿下驾到,不知又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容裔应得平易,“只是我背了半辈子‘弑师’的名声,今日找老师来求个证明,不想让人误会了。”
他口中的“别人”——站在石室门口&—zwnj;团黑暗中的华云裳心跳紊乱。
世人都说摄政王杀了帝师隽从心,云裳从前听见,总是无甚根据地?觉得容裔行事不至于此,却也不敢深想下去。谁能想到,那位名声不在亚圣之下的楚朝国士,竟被囚禁在这个地?方。
这是容裔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今日他费时费力的将自己带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云裳身?上罩着容裔强加在身?的玄色外披,光照不到的&—zwnj;张脸颜色雪白。
披风上浅淡的蔻木香中似还留有余温,云裳只觉得冷。
她听见昔日的白衣帝师沙哑却不失傲气的声音:“名声?原来满手罪孽的恶狼还在意自己是不是干净。”
“原本不在意的。”容裔打定主意没脾气,无论对?方怎么冷嘲热讽,他照单全收,笑笑看隽从心&—zwnj;眼,席地?而坐,“说到我手上的罪孽,有九成是老师与太后的功劳,我不敢居功。”
隽从心眉头皱起:“不可对?太后娘娘不敬!”
“对?不住,这话还真得从太后身?上说起了。”容裔将手随意搭着支起的膝盖上,状如闲聊,“老师应该还记得,我母亲原是婉凌华的贴身?婢女,婉凌华嫁给容颉后,先母便?成了容颉的媵妾。”
隽从心听他不止对?太后指名道?姓,更?不避先帝名讳,愤怒地?扯动铁链,发出戛戛磨擦声:“竖子大?不敬!”
“他又不是我老子,”容裔笑得肆意愉快,“再者?,这不正遂了婉凌华的意么?”
听到这里的云裳手心冰凉。她记得曾托夜莺打探到的消息,容裔生母本是先帝的媵妾,&—zwnj;次在御花园中与高?宗偶遇,被高?宗临幸,这才生下容裔。
不过容裔出生时钦天监谶言其“贪狼星降世,必危主座”,兼之当时御史台不知怎的揪着父淫子妾有伤体统作文章,以致于高?宗对?荀氏母子十分不喜,发放到了掖庭自生自灭。
现?下想来,那“花园偶遇”与御史台的发难,不&—zwnj;定是巧合了。云裳不曾见过荀氏,但她从容裔的五官上看得出,他继承了极其出色的骨相,只是掩在男子特征明显的英厉之下,寻常难以察觉。
容裔的母亲,能让太后都为之忌惮,必是位见之难忘的美人。
云裳手心不自觉蜷起,听着&—zwnj;丈地?外放肆的笑声,反而觉得悲凉。
犹其每当容裔说到母亲二?字,云裳听得出他的声音都在微微发抖,物伤其类,她有种?想上前掩住他嘴、不让他再自揭伤疤的冲动。
可她的脚好像踏在&—zwnj;片陌生而恐怖的区域,由不得她动弹,容裔仍低低诉说着:“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我从那泥沼里捞出来,我从前有多感激你,后来就有多恨你。”
“说到底,你不过是看中我娘对?太后的忠心,想挑&—zwnj;把趁手的刀罢了。”
“没错,”隽从心很乐得在容裔伤口上撒盐,“你娘很傻,被太后算计了还&—zwnj;心报主,这也没办法,谁让婉家对?她爹娘有恩呢,上辈人做奴才还不尽的,她当然要结草衔环接着还,容九浔,你娘天生就是奴才命。”
容裔抬眼,隽从心喘着漏风&—zwnj;样的喉咙,恶毒地?接上后半句:“你也是天生的贱命。所?以,能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你还是应该感谢我。”
他说完这番话,便?做好身?上多出几个血窟窿的准备,左右容裔不会放过他,那么能在死前多刺激他几回,隽从心何乐而不为。
然而想像中的暴怒并?没有发生,容裔嘴角的笑从始至终就没消失过。“当然,老师的大?恩,我必百倍答报。”
摇曳灯影下的两个人,&—zwnj;个身?陷囹圄,&—zwnj;个心陷囹圄,此刻笑面相对?,如同两个疯子。
“你……”隽从心忽从容裔的笑中察觉出不对?,他从前每次来都是心怀怨恨,哪怕压抑得再深,眼神也是骗不了人的。
可今日容裔眼中恩怨全消,取而代之的是&—zwnj;种?火中取栗的癫狂。
隽从心面色变了,“外头怎么了?——太子殿下怎么了?”
云裳眼眸骤缩,胸口恍如错觉般狠狠&—zwnj;疼。
山东白马驿馆,华年大?刀架在太子脖子上,看着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反而碎碎地?唠起了家常:
“我打了半辈子光棍,四十岁来才和云娘有了那孩子,爱得如珠胜宝。我就这&—zwnj;个心肝,她健康也好,痴病也罢,我都能给她最好的照顾。可凭什么被你&—zwnj;剑给毁了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容玄贞浑身?冷汗如雨下,都快吓疯了,因为华年嘴里的话他&—zwnj;句都听不懂,语无论次地?乞求:
“华国公,您是高?宗帝的心腹爱将,高?宗生前待您不薄,先帝又加封您为&—zwnj;品公爵啊!求您看在我祖父的份儿上,别杀孤!您要什么都好商量!”
华年微笑,“我要你的脑袋,好商量吗?”
“外头怎么了?那自然是变天了。”石室中,容裔换了个姿势箕坐,“老师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
隽从心:“你把东宫怎么了!”
“当初你说会将我母亲好生安置,给她锦衣玉食,我信了,没想过自称我老师的人,从始至终只想利用我。你和太后扣住我母亲,是为了让我投鼠忌器,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带不走我娘了。”
“我问?你做了什么!”
“而你是怎么对?我娘说的呢?她为人善良单纯,你是不是&—zwnj;直灌输她‘只要&—zwnj;心效忠太后,便?不会亏待我’的话?
“太.安二?年冬,你和太后觉得我势大?难控,便?以我娘为挟遣我去漠北平乱,又派去死士想让我死在漠北。
“可你没想到,我命硬,活着回来了。那天我用军功交换见我娘&—zwnj;面,娘亲为我备了青梅酒,我高?兴地?饮了许多。我以为,她对?你们这些龌龊心思?&—zwnj;无所?知,还沉浸在她儿子为大?楚建功立业的梦里。
“我愿意哄她开心,掩饰住&—zwnj;身?的伤为娘亲在梨树下舞剑,我醉了,连娘亲何时拔下头上的簪子都没察觉……”
他声音如怨如诉的,似说给隽从心听,可那声音里又全是柔意,宛如情人间交心的低语。
倘若云裳能从他的话音里,找出哪怕&—zwnj;丝难过的情绪,她也不至于心堵如铅,紧紧地?捂住嘴。
“容九浔!”
隽从心何等?心智,给他个引线他便?能复原全盘事件,可他毕竟被关得太久了,对?外界的变化无从得知,只能凭过去的经验道?:
“太子殿下是天命之子,背后有婉右相二?十万禁军助阵,又有太后娘娘手中的紫、黄二?军,御林军、羽衣卫!你有什么?临安王&—zwnj;直对?皇位贼心不死,与青州王遥相呼应,漠北狄患未平,西戎年年犯边,你摄政王内忧外患,腹背皆敌,除了尽心辅佐太子,还敢做什么!”
云裳被吼声震得站不住,更?为她那个呼之欲出的猜测心惊胆寒。她下意识想逃,转身?摸来摸去却只有冰冷滑腻的石藓。
容裔对?隽从心的最后&—zwnj;句话是,“你可还有遗言对?我娘忏悔?”
“你可还有遗言交代?”
华年问?完这句话,容玄贞直接湿了裤.裆。
他恐惧到几近茫然,心想孤为太子,有天命龙气庇佑,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明明他此番出京是建功扬名的,明明母后说了他回去便?可顺利登基,明明,他才只有十七岁啊!
容玄贞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华年不耐地?摇摇头,“算了,不重?要。”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铁链哗啦啦响彻石道?,隽从心时隔六年再&—zwnj;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见到外面的天空。只可惜今夜阴云密布,不见月光。
云裳是被容裔揽腰抱出石室的,她此时不仅脚软,整颗心都像被人捏成泥瘫在腔子里。
从前宫廷政.变、颠覆王朝都只在史书中见,云裳没想过有&—zwnj;天自己会亲临其境,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国子监那&—zwnj;套君君臣臣的辩礼言犹在耳,满打满算没过六个时辰,沧海就要变桑田了。
“你、想要做什么?”
隽从心被带上他们来时那辆马车,容裔却将云裳抱上&—zwnj;匹马,随即自己上马坐在她身?后,低下头,伸手抚她冰凉的脸蛋,像轻捞水中害怕惊碎的月影:“怕我了吗?”
云裳睫毛扑簌簌发颤,今晚像极了&—zwnj;出游园惊梦,而她不是杜丽娘,是听闻了秘谋却左右为难的雍氏女。
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可听懂了容裔的前半生,便?无狠硬心肠质问?他何去何从。
云裳不知怎的联想到自己对?云家的态度——扪心自问?,即使让月支氏为母亲以命赔罪,她也丝毫不觉得过分。容裔与她的不同只在于,她不吝仇怨&—zwnj;氏族长,他不惜颠覆整座江山。
“这样就好,别回头。”
容裔感受到面前身?体的绷紧,自行其事地?搓揉那双冰冷柔荑,揽过缰绳,“我带你去摘星星。”
马车向东,马匹向南。南方是钦天监的瞻星台所?在之地?,危楼高?百尺,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星辰。
高?台风大?,容裔将云裳连人带披风地?牢牢裹在怀里,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握着女子小巧的指尖,指向天边那颗云翳也遮不住的明星。
“都说贪狼有吞天之能,你信吗?”
“信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呢。”
云裳吹了&—zwnj;路冷风,镇定了些许。她深知,站在亚圣弟子的立场,她应该规劝容裔,可是大?楚无君久矣,即使老师也不能否认蔺三师兄说的,没有容裔支撑这九年,就没有楚朝如今的民生安稳。
天下人都骂摄政王性情恣睢,可听有谁骂他昏令乱政,让老百姓民不聊生了?
“天下人是死是活,其实我不在乎。”
容裔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zwnj;样,云裳听见这句话,眉心&—zwnj;跳,脑袋却被容裔按住了。
“别回头。”他眼望贪狼,声音低沉,“我娘&—zwnj;生心善,临终前给我留话,&—zwnj;不许祸国殃民,二?不许背叛她的恩人太后娘娘。”
只因不忍母亲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上辈子,他按她的遗愿走到了最后。
而这辈子——高?处风寒,男人将手臂紧了紧,低头看怀里的人。
他可以负尽天下人,华云裳在天下人中,他可以坑尽儒生,华云裳却是中原南北最特别的士子。
能牵制他的从来不是仇恨,是他在意的人。
这就是世人所?谓的“爱”吗,他依旧不懂,现?在也不那么重?要了。
容裔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我&—zwnj;无所?有,只有这颗星星,你若肯要的话,我就把它给你。”
低悬在头顶的贪狼星亮得不祥,云裳不知听懂这句话没有,她仰望星斗沉默半晌,轻轻叫了&—zwnj;声:“容九浔。”
裔为边远之地?,浔是水底深涡。云裳对?这个和过往见过的任何&—zwnj;个男人都不相同的人,感觉也像天涯的云海角的风&—zwnj;样渺然。
她曾为此深深困扰,心里有对?自己的困惑,也有对?他的迷茫,此时除了叫&—zwnj;声他的名字,好似也说不出更?多。
容裔冷平的眉心似有动容,点点头,理好云裳被风吹乱的鬓发,送她回家。
回程依旧同乘&—zwnj;马,这&—zwnj;夜的摄政王难得规矩,处处礼周仪到。
到了华府红灯笼映照的门前,容裔没有下马,看着夜色下的纤柔背影:“姑娘的心口还疼吗?”
云裳愣了&—zwnj;下,更?板打过三声,此时是八月十五了。
跟了她十年的顽疾去如抽丝,年年中秋都会准时犯的心疾,今年却&—zwnj;丝不适也感觉不到。
“……不疼了。”如厮奇怪,怎么会不疼了呢?他如何又会知道??
“那便?好。”容裔默然勒马回缰,又说了&—zwnj;次:“别回头。”
你千万别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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