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华府正厅,云裳坐在往常华年专属的太?师椅上,背临一幅铁马破楼兰图。

她身上特意换的这件广袖盈底芙蓉落地?裙,颜色比樱红而暗,比韶粉而深,名曰“美人祭”,衬得画中雄杀之戾气愈重,而画下娇者之秀容愈娇。

府门外,一驾繁丽的绛纱雕轸乘舆落定,华山拦在阶上:“请来?客下轿。”

那纱帷掀起一角,稳稳坐在其中的月支氏竖眉注视管家模样的老?者,“进去问?问?你们姑娘,可知老?身是谁,可知这舆辂是何人赐下的?叫你们家姑娘亲自来?迎我。”

随行的云扬连忙缓颊:“娘,许是华姑娘尚不晓得……”

他还没说?完,华山眼?皮没稀罕撩动一下:“华府有华府的规矩,来?客下轿。”

这油盐不进的话音,勾起月支氏当?年被?那兵痞子抢走云娘的记忆,心道果然华府满门都不懂得礼仪,心内光火:

“先裕柔皇后赐驾当?前,谁敢蔑视无礼?你可知,老?身乘此舆轿,二品诰命妇见了亦当?行礼,区区白身,敢挡老?身?”

二门小?厮一路将此言传进厅堂,传到?窃蓝耳里,又由窃蓝转述给云裳。

稳坐檀椅的华府当?家姑娘听了,漫勾唇角,眼?尾轻寒:“在关公门前摆起谱子来?了,告诉华伯说?,我爹书房现下挂着的尚方宝剑乃先高宗陛下亲赐,斩一品大臣,如朕亲临!”

府门外,老?管家听了大姑娘的吩咐,心头落定,一字不差地?复述,抬头露出?一抹不像笑的笑:

“姑娘还交代了,客人当?真腿脚不好也无妨,今日便演一出?‘先皇剑斩先后銮’,请街坊四邻热闹热闹。”

“你!”月支氏一口浊气憋在胸口。

云扬心头一咯噔,这姑娘哪里是不知云华两家的渊源啊,分明?是太?知道了,清楚得恨不得提剑见个血光……

他再不敢从中和稀泥,忙请母亲下轿步入聿国公府。等?云氏耳顺之年的掌家人,哆嗦嘴唇气凌华盖地?走进华府大厅,一眼?望见坐在正首的少女?,满腔怒气尽化怔营。

数十年时光倏尔恍惚,月支氏那一刻仿佛觉得:云娘还在世上。

随即这老?妇意识到?此女?绝非云娘,云娘从来?是乖巧婉顺,哪似这姑娘的眉眼?,寒色太?甚了。

月支氏心头不悦,见少女?瞧见她身子都不动一下,礼节都欠奉,捺眉将拐仗重重跺了几?跺,“姑娘便是这样对待长辈的,令严当?真好教养!”

云裳好笑极了,居高临下的慢条斯理道:“今日许你们进门,正是看在父母之教,师长之训,涵容而已。正巧我也有些旧账清算——长辈?你是哪门子的长辈?”

好大的脸。

云扬听话茬儿不对,忙道:“华姑娘见谅,今日匆匆登门多有唐突,实则家母……”

“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口出?恶言?”月支氏气得不容儿子劝和,“还坐在尊长主位,还敢穿这么?艳红的颜色,又不奉茶奉座……”

窃蓝和韶白在一旁,简直听得叹为观止,这老?妪还知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登了别家的门,却摆出?一副主人家姿态,训起人来?跟训孙子似的,她以为她是皇太?后呢?

云裳冷眉冷眼?地?品着茶听她放屁,云扬都担心这面色不善的小?姑娘动辄将茶泼下来?。

随月支氏过来?的云家三房婆熄俩,对视一眼?,赶忙缓声劝道:“”

“老?嫂子,这华小?姐第一次见娘家人,脸嫩不周是难免的,都是一家人嘛,有什么?话好好说?。哎哟,瞧着姑娘的模样我却欢喜,便似与她娘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扬想出?声阻止已来?不及,但听上头珰然一声,瓷盏落在梨木案,如金石撞玉匮。

“你们哭错灵了。”少女?的声线平如古井止水:“我母亲尸骨寒了十来?年,想叙旧想忏悔,待到?黄泉下相见吧。”

一针见血的一句话,直将月支氏双腿刺倒,若非身后有椅子接着,这一下子就要跌在地?上。

“你、你……”从没被?小?辈当?面忤逆过的月支氏白了脸,撑着手杖攒了几?下子力气都没站起来?,粗重的喘息如漏了风的橐箱。

那云家三房老?夫人,云裳按辈分该叫一声三舅姆的,也没料到?这个看着再柔和不过的小?姑娘口角这么?利,刚要帮腔,被?云扬使眼?角止住。

在场中唯有他多少理解华云裳心里的沟壑,轻声道:“姑娘,当?年的事……云家实有云家的苦衷……”

云裳没听见似的木然道:“我娘临终前留了话,与云家人死生不复相见。不过我院中有颗枇杷树,你们有何衷肠,去对树三鞠躬表一表吧。”

这话落在云家人耳中,自然越听越不像,月支氏缓过了劲儿,冷笑道:“所以我这个外祖母,你是不肯认了?”

连守在厅门外的华山都忍不住翻白眼?了,这老?货是听不懂人话吗?姑娘说?了这么?半天为夫人讨公道的话,她还惦记着认亲?她配吗!

云裳怒极想笑,可她笑不出?来?。

她以为自己已然足够淡定,她拾尽了娘亲的舛坷与委屈,备好了一肚子杀人诛心的言语,只等?着冤仇相报,可真到?当?面了,那些话先在她的软心柔肠上落下带着倒勾的鞭子,抽出?一道道血肉翻飞。

而对方,却听得驴唇不对马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逝者蒙受委屈不得倾,始作俑者却心安理得无所愧——

世道岂能如此不公?

就为自尽殉节的清名,就因积世不化的礼教?——

世道岂能如此欺人?

守了半辈子寡管了一辈子家的云老?太?君见云裳如此神情,心下冷硬了一半,冷冷道:

“果然你那父亲没说?云家什么?好话,教得你小?小?年纪如此偏激。罢,你叫不叫我外祖母都无所谓,但你身体里留着一半云氏的血脉,这无从磨灭!

“老?身此来?,便是为防止你误入歧途,步你娘的后尘,再玷污我云氏清名——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摄政王府逗留过数日未归?”

韶白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丹田冒火:这是从哪个养老?宫里跑出?来?的教礼嬷嬷,管得忒宽了些吧!

云裳听她莫名其妙将容裔牵扯进来?,忍耐到?极限,蜷指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干,卿,何,事。”

月支氏心里微笑,到?底是不经事的小?姑娘,如此便沉不住气了,扬眉道:

“你身上流有云氏的血,自然便干我的事。云家传世百余年,除了你母亲,连未婚前与夫婿见面的事都未曾发生过,老?身是为姑娘好,谁让姑娘心志不坚行错了路呢,现下摆在眼?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姑娘想法子请入摄政王府中,名正言顺得个侧室之位;要么?,为了自证清白,姑娘只好清修一生,一生不得嫁人……”

“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云扬顿时变色,华云裳怫然起身,同?时院子里响起一个喷嚏声。

“谁在背后念叨本王呢,鼻子怪痒的。”

来?人溜达着两条长腿,不紧不慢迈进门,玄青绣银的袍摆拂过门槛,旁若无人地?只看着云裳一人:“贵府今日好热闹,容我做个不速之客了。”

随着容裔进门,他身后属秩抬进来?十奁八箱,皆用大红绸布蒙着。

云裳始料不及。

她绷了一身孤身独往的劲儿,落在男人软得出?奇的眼?神里,那些满心乱莽找不到?出?口的愤怒,顷刻之间,忽然便散了。

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双无论?从多高跌下来?都能接得住她的手,云裳揪着袖摆,眼?尾一红,委屈后知后觉地?袭上心头。

容裔蹙眉走过去,云裳倔强着抿唇别开脸。一旁的月支氏从外男随意出?入内厅的震惊中缓过来?,怒道:“你是——”

“母亲!”云扬快被?他娘见谁说?教谁的脾气吓疯了,径先撩袍跪拜:“草民见过摄政王!”

摄政王?月支氏的心抖了抖,她听闻过摄政王乖吝之名,却没想到?本人如此年轻,周身又有些形容不上的矜贵漫淡,似与传说?中的凶名不大相符。

她面上显示出?积世的镇定,款款上前见礼:“老?身姑苏云月氏,初入京师礼法不周,请王爷见谅。”

“嗯,姑苏云氏的掌家人,曾得先高宗皇后赐贞节牌坊,先后手书《女?戒》丹券三稿为赐,本王晓得。”顿了顿道:“闻名不如见面。”

容裔说?得漫不经心,目不旁视来?到?云裳跟前了,方赏月支氏一个眼?锋:

“对了,门外那花里胡哨的车辇碍着本王东西进门,叫本王顺手给劈了,走时记得收拾干净,别给聿国公府添麻烦。”

“什么??”月支氏后退数步,险些又跌进椅子里。

那、那可是裕柔皇后、摄政王礼当?称一声嫡母之人赐下的!当?世再也找不出?第二件来?……

长跪未起的云扬叫苦不迭,当?初他在王府里瞧见华云裳,便觉摄政王待他这外甥女?别有不同?,摄政王这是……上门撑场子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云裳偏不领情似的,告诫自己不可乱了方寸,这是她自己的事,疏远地?看向容裔。

她这一开口,忍在眼?角的泪光更?动漾起来?,容裔拧眉收住轻嘲漫讽的作态,用只他二人听见的声音低叹:

“往常多通透的人,你自己想,气伤了身子可值不值当??”

说?话间他从袖中抖出?一方素帕,正要为云裳拭泪,忽而像是想起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哟”了一声,复笑道:“本王逾礼了,怎么?能男女?授受起来??”

说?着容裔将那帕子往云裳手里一撂,收手时,小?指尖在软软的掌缘一蹭而过,返身坐进下首一张玫瑰椅子,才抽出?空睃向对面几?个手脚不知往哪放的女?眷。

这些妇人久居内宅,何曾见过如此高华的天家人物,单是那绣着金蛟闹海的皂底轻靴微微一动,她们便似被?碾在脚底的蚂蚁不敢动弹了。

“哟,这男女?共处一堂的,按礼数,是不是得搬副屏风来?遮一遮?”摄政王今日不知哪路邪神上身,三句不离一个礼,嘴角噙着和善的意味:“不过你们这些不出?二门的女?眷已然瞧见不该瞧的人了,如何办呢,剜了眼?珠子出?来??可也未听说?华府养了狗啊。”

月支氏强撑的镇静终于如土委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容裔看也未看她一眼?,拍了拍身边的箱子,仰望上首那神色清泠的女?子,“前些日子留姑娘在府内养伤,似是闹出?了不少风言,是本王的不是,这些便当?作给姑娘的赔礼。

“姑娘窈窕仙姝,深得本王之心,然襄王有心,神女?冰清高华不可亵.渎,本王愿效仿关雎古风,以诚心正意求寻聿国公府千金,允与不允,全在姑娘,决无半分强勉。”

容裔说?这话时还倚着半边椅背,咂了半口冷茶,情誓说?得亦如儿戏,可那始终定在云裳脸上的目光,浑似融进一片熠熠津河,字字追风:“本王此言,不出?一刻钟,将传遍京城内外,九州表里,乃至关外不毛之地?。”

厅内之人闻声尽数愣住,韶白与窃蓝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后背同?时沁出?一层白毛汗。

才用言语激将华云裳,说?她最好出?路不过是嫁摄政王做侧室的月支氏,不明?白这大楚王朝的掌舵者意欲何为。

女?子三从是自古袭教,自楚国立朝以来?,几?无仕途官宦不经父母媒妁,公然主动表白一女?子的先例。

何况一国之摄政王。

何况不以为耻地?昭告天下。

然后那见摄政王不跪、反而高高站在夔踏上的少女?沉默半晌,用娇软的苏州腔道:“……侬猪噜噜吹嗒嗒介?”

作者有话要说:打脸很容易,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更爽,礼教不可信,但是用月支婆笃信的这玩意儿甩在她脸上就超!过!瘾。用魔法打败魔法,九九超棒的!裳裳超A的!

大家久等辽,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