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说书

叶知离看着那幅画,心中生出些恍若隔世的错觉。

也不算错觉,那确实是自己上辈子的事了。

“叶知离。”

他许久未被人喊过名字,乍一听这三个字却还是下意识地抬眼过去。

黑无常正盯着两根纤细手指间的骨瓷杯,看也不看他:“盛间早年尚在六罗门的时候,曾有一位未公开的道侣,名叫叶知离。后来某次叶知离离开六罗门境内,不幸遇到大批妖魔,金丹自爆而亡。

“盛间对此人情根深种,为他离开六罗门,来到了抗击妖魔的前线——墟水洲玄涧阁。”

叶知离像是听到什么绝顶好笑的笑话,没忍住轻笑出声。

情根深种?

盛间对他?

若盛间真对他情根深种,何至于成亲几十年没有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若盛间真对他情根深种,何至于对他受尽白眼的事从来不闻不问?

若盛间真对他情根深种,何至于那么干脆的签下和离书,他又怎么会以全新的身份坐在这里?

黑无常怎么都没想到叶知离会是这个反应,不解道:“你笑什么?”

叶知离正了正神色:“抱歉。冒昧问下,这些消息是哪儿来的?”

黑无常:“我是玄涧阁的情报堂堂主,盛间来玄涧阁,我自然是要去探查一番。不过这都是私事,阁中除了阁主和我外的其他人,都只知道盛间有个深爱的道侣,是为道侣复仇才来的墟水洲,其他一概不知。”

叶知离了然点头道:“所以你今天来,是想告诉我,莫要因为剑尊对我好而动心,他对我好,是因为对……‘叶知离’的移情。”

黑无常:“不错。”

黑无常说过,她对盛间没什么兴趣,这次纯然是出于好心,怕他对盛间生出感情,痴心错付。

一个人长相优越,实力超群,对外人冷若冰霜,却偏偏对自己不太一样,愿意为自己以身犯险。

听起来确实很容易让人动心。

盛间果然是已经知道他死了,怪不得。

怪不得盛间对现在的自己一直有着那么些若有似无的特殊。

黑无常说的没错,这是一份“移情”。

然而移得不是情根深种,而是愧疚。

盛间最开始愿意带他一起走,肯定是想过好好对待他,结果后来却是他一直在委屈求全。

他理解盛间性格低调,所以愿意不对外声张二人结为道侣。

他怕盛间难做,哪怕在宴会上小师妹当众诉说对盛间的爱意也不吭一声。

他不愿盛间在他和门派间为难,主动提出和离,放盛间自由。

现在回想旧事,他每一个选择都做得不太对,既懦弱又憋屈。他事事考虑盛间,可盛间从不回应,他早该多为自己想想。

爱一个人,首先要爱自己。

如今他已大彻大悟,好容易有了新生,自不会重蹈覆辙。

而他与盛间毕竟在一起数十年,期间他的付出盛间不是不知道,只是难做不愿意管,结果和离当天他直接失了性命,盛间必然多少会有些自责。

所以说盛间对现在的他好,移的是“愧疚”。

可有些东西,来得晚了,便不如不来,更何况得非所愿。

他唇边浮起一个极淡的笑容,认真对黑无常道:“多谢提醒,叶子必不敢忘。”

*

在叶知离醒来两天后,仙盟传来了消息。

各大门派紧急按照他复写的阵法炼制了辨妖盘,并在各处搜寻妖魔踪迹,至今为止,已清除三千二百一十八只。

整个修真界为此又是喜悦又是后怕。

仙盟对叶知离的突出贡献大加赞扬,并表示他可以当即回程,直升仙盟内长老亲传弟子,待遇与其他亲传弟子一致。

在接到这封来信后,叶知离思虑了半晌,最终以要研究为何墟水洲是占体妖魔出现的第一地点为借口,暂时留在了玄涧阁。

先不说他身上八目海龙毒未解,单是盛间是因为他涉险未归,从道义上来讲就不该走。

何况他的重生疑点重重,如果查,还是要在墟水洲查。

姬踏雪打算为他办庆功宴祝贺他成功高升,也被他婉拒了,说是等盛间凯旋,到时候再一起庆祝。

任星河本人是个散修,无门无派,叶知离在徐宋和姚乌的陪同下,找了个风水好的地方将任星河下葬,并帮忙立了个墓碑,把辨妖盘已经广泛使用,并且收获巨大的消息细细讲了出来,希望这位前辈可以走得安心。

祭拜过任星河后,他又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趟三若山。

三若山现在重兵把守,安全得很,他顺利地取到了棵乐石。

用棵乐石做阵眼稳住魂魄是一个少见的古阵法,很少有人知道棵乐石还有此番作用,他也不担心被谁发现。

除了这两件事之外,他其余时间全都待在玄涧阁里。

八目海龙毒发作的愈发频繁,昏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身边总会跟着一两个人来防止他突然倒下。

清醒的时候如果待得闷了,他会在玄涧阁里面四处转转,跟人随便聊聊天,玄涧阁人数不多,脾气也各有各的古怪,但是都听说过三若山一行里他的所作所为,对他还算客气,他也结交了一些朋友。

这是他除了六罗门之外,第一次与这么多修士长时间接触,感觉颇为新鲜。

怪不得盛间愿意留在这里,他想。

徐宋这人逗得厉害,大概是上次被他说怎么不去酒楼说书,还真跑去酒楼学了半天,回来后趁姬踏雪出门不在,在阁里搭了个台子,往上面放了个木桌,拿着醒木、折扇、手帕就说了一段《姬踏雪守关》。

结果姬踏雪回来的早,进阁没多久就听到有人朗声颂道。

“天玄君不愧为天下第一刀,他一人守在那墟水洲裂隙关口,劈五岳断冥河,愣是叫那妖魔近不了我墟水半寸!

“为首的魔将自知不敌,转身便要逃向裂隙,可天玄君岂能放虎归山,他本命长刀名为怀苍,乃是与元衡剑尊佩剑从夜齐名的神兵利器!

“就听一阵荒野鹿鸣之声,怀苍从天而降,直将魔将劈了个四分五裂!”

姬踏雪忍受着身后弟子崇拜的神情,手背青筋血管暴起,再次后悔为什么要组建玄涧阁,还当什么劳什子的阁主。

他反手从背后拔起怀苍,当场上演了出什么叫“怀苍从天而降”,将阁内训练场上的违规建筑“劈了个四分五裂”。

这群崽子就是闲的!

徐宋见势不对拔腿就跑,黑无常捞了个果盘,姚乌拎起袋瓜子,半佛圣人揽住没反应过来的叶知离,齐齐离开了作案现场。

这几人身手好,跑得快,剩下那些凑热闹的都被姬踏雪困在当场,动作熟练地抱头蹲下,开始祈求上天庇佑。

一看就知道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为了生命安全,幸存的几人逃到叶知离的小院里,就着还不忘将瓜果零嘴摆了一桌,打算让徐宋接着讲。

半佛圣人动作那叫一个稳,叶知离慌乱间被带着飞了一路,硬是发带都没偏上一偏。

就是对这场景转换的速度和抛弃同门的决绝有些茫然。

他眨了两下眼:“这是……附加节目吗?”

黑无常嗑着瓜子无所谓道:“哎呀习惯就好啦,就是没想到这次阁主回来得这么快。”

姚乌附和:“我就说不能把台子搭在训练场上,阁主肯定得发飙。”

半佛圣人从嘴里吐出一个圆润的西瓜子:“阿弥陀佛,宋宋,继续。”

徐宋刚才的家伙事全都在逃命间落在了台上,此刻只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把普普通通的折扇,刷拉那么一展,摆出个潇洒自如的姿势。

结果旁边四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姚乌率先坐不住:“然后呢?”

徐宋当即泄气,不好意思笑了笑:“怀苍来得太猛,给我吓我忘词了……”

姚乌气得从袖里掏出银针就要动手,叶知离赶忙拦住:“算了算了,宋宋也不容易……”

徐宋感激涕零:“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挡在我的身前!”

叶知离失笑,顺着转了个话题:“你这扇子不错。”

徐宋手中的扇子是把市井常见的凡物,半点灵力都没有,扇面上写着守缠缠绵绵的情诗,字体煞是好看。

徐宋将扇子递给他,转头向姚乌求证:“这个好像是剑尊刚来不久,大家一起买的吧?”

姚乌也掏出一把同样款式的扇子,上面龙飞凤舞写了“不治脑残”四个大字:“对,我记得是当时大家共同抗击了一次妖魔的突袭,然后在附近的街上逛了逛,让一个摆摊的书生给写的。”

叶知离想象了下一群翻云覆雨的修真界大佬在路边摊排队买扇面的画面,觉得玄涧阁的氛围和其他门派就是不一样。

半佛圣人也有一把,叶知离凑过去看了眼,他本以为上面会是“阿弥陀佛”,没想到却写着“我佛不渡哈皮”。

……这不是传说故事里的半佛圣人。

黑无常只买了个光秃秃的扇子,一个字也没让那书生写,她动作闲适地扇着风:“我记得盛间也买了一个,他上面写的什么来着?”

半佛圣人率先记了起来:“我记得剑尊的是,‘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黑无常将这句诗重复念了一遍,一双美目却是直看着叶知离:“小叶子觉得这词怎么样?”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叶知离轻笑一声,眼中含着点不清不明的嘲讽,他低声道:“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