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前熙熙攘攘挤着人,挨肩擦背,罅隙窄小,田婉静心里不愿站在这么个简陋的地方食糕点。
四周扫视一圈,指了指不远处的吃食铺子,跟三哥打着商量:"这里我怎么咽的下去,我要去那铺子里点些好菜,站得这般久我腿都酸死了。"
三哥思量许久,想起家里那几个只疼女儿不疼儿子的妈妈们,脊背打了个颤,要是家里几个女人轮着番的来谴责他,他实在遭不住。
终是良心发现的松了口,大手一挥:“也罢,我在这排着,你进去等我。”
得到允话,田婉静提起裙摆,就朝吃食铺子里走去。
跨进门槛,先是四周看了看,大堂还算干净。
许是这巷子确实偏僻,屋内只一桌客人,那人坐在长条木凳上,不慌不忙地端起木箸夹菜,倒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外面虽有一群人,可那都是排队买书的,不敢随意走动,让别人占了便宜。
她看了那人一眼,顿了顿。
犹豫着向前走了两步,盯着那人又看了一眼,随即无比自来熟的上去跟那人搭话:“原来是你啊。”
男人的木箸一顿,掀起眼皮觑了一眼,然后无动于衷地垂下眸,夹了一筷子鱼肉到碗里。
田婉静见他不理她,又追着问:“你不认得我了吗?”
林才知渐对这股聒噪心生不耐,搁下木箸,用他那双温润如水地眼睛,直直瞧着女人。
他希望这女人可以识趣点,自发离开,毕竟他不悦的情绪已是反在脸上了。
但,女人视若无睹。
许是他天生长了双不形于色的温润眼睛,见他望她,竟还直接对上了他的目光,眼角弯弯:“上次你送了我一副漂亮的了不得的画,你还记得吗?”
林才知蹙起眉,略做思忱,他没送过什么画,他从不送画,也不爱画。
家里的老爷子,是不允许一个不爱画之人,把自己的作品拿去送人的。
送与不送,他是不在意的,但老爷子发话了,他就没必要跟老爷子顶着干。
可他的画又确实好,老爷子只肯让他展览,展览过后就都会被锁进一间屋子里。那些画老爷子不烧,也不让他拿出去,就锁在那间屋子里。
老爷子曾气急败坏地骂过他,说什么时候他能画出林家该有的样子,这些画他才有碰的权利。
画不出,就一辈子都没机会碰。
老爷子说,他配不上他的画作。
林家风骨,他不知道什么是林家的风骨,他感受不到。
那对于他来说完全是虚无缥缈的,所以老爷子把他的画锁了。
甚至成品出了以后,摸都不会让他摸一下,他觉得无甚所谓,左右不过一幅画,锁就锁了,不是什么稀罕事。
家里兄长叔父们的文章,他曾观读过,虽好却不及他,可老爷子看不上,老爷子觉得他的文章有问题。
他的文章,不论拿出哪一篇出去,都受人极尽追捧,他知道老爷子是鸡蛋里挑骨头。
他真正看不上的,是他的态度,他可有可无的态度。
这是他没办法,也无力去改的。
他努力尝试过他的热情,可他做不到,他没有热情,他提不起那种狂热执着的劲儿头。
他也不想再去勉强自己,现在的他,没什么不满意的。
是以他的字画从不送人,但这女人说他送了一幅给她。
还是一幅,漂亮的不得了的画作。
这种画若被他画出来是一定要被烧了的。
他提了下眼珠子,详察女人,他好像是画过一次,一次他手痒画出来的弃品。
原来,他还真违背了老爷子,送了一幅画出去。
只是他不记事,确实将这事给忘了。
那日他记得自己说过,那不是出自林才知的手笔,落了心,他就没心思再跟这女人搭腔,一直没有言语出声。
他空腹一早上,方才也没吃上几口,只想垫垫肚子。
但她太能说,也不知道这股子能唠叨的劲儿,都是从哪学来的。
碎碎念个没完。
女人自作主张地坐在了他对面,嘴巴里张张合合,一直没停过:“上次书屋我也没这般多的人啊,今日却排成了长龙,上次在那店铺见到你,你是那店铺里的伙计吗?”
鲜活的、不谙世事的,浑身带着明丽色彩地女人。
他小时,渴望着这样的女人。
他渴望着她们那样鲜明的生活,他从没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见过这样鲜活的、带着色彩的气息。
他甚至还丧心病狂的想过,若他投胎时投成了女子,他的生活许就不会像一汪死水般,让人感到窒息。
许心怡小时身上有,有那种气息,可随着年岁的增长,那种气息越来越淡,他本就见她见得少,前阵子偶见一次,发现她身上的鲜活已经彻底消失了。
小时没有特意去寻许心怡,是因为她身上的鲜活,大部分女孩都有,只不过她身上多些。
他以为许心怡会保持的长久些,可也不过如此。
到他这个年岁,已经不再去执着那些事情了,可这个女人,是他见过最炽烈的,更何况是在她这个年纪,还能持续住的。
他小时见过的鲜活女孩子,都随着成长而一点点消逝,他不知道是这乱世对她们的影响,还是其他因素。
总之,她们都或被时间、或被生活磋磨的一丝不剩了,她们都顺应时势,变成了一个完美无瑕地、成熟的名媛。
现在,在他不再执着的年岁,遇见了一个,还没被蹉跎过的女人。
方才他本想斥她走的,毕竟要食饭,他食饭时最不喜人扰他,但从女人落坐,一直聒噪地没停过,他改了主意。
他没阻过女人的喋喋不休,可女人的询问,他也从没答复过。
他一直,静静地坐在那,
端看着女人专心致志地跟他讲话,讲些在他看来,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废话。
女人忽伸长手臂,青葱玉手指着外面那间书屋:“我三哥说,那书屋今日售卖的是林才知新出的一本书籍,只售今日,今日过了就没了,这林才知怕是读了不少书,才能读成现在这般厉害。”
她三哥也爱读书,成日里泡在书里也没见三哥能出本书,更何况还被人追捧成这样。
田婉静十分的感慨:“我三哥也是个读书人,可脑子都被读傻了,怕是这人的脑子比我三哥还要傻,倒是有些同情他了。”
男人从未搭过她的茬,可他送了一副她欢喜到心坎里的画,她对他格外的宽容。
她觉得他就是个好的,所以当男人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出声开口时,她还有反应不过来
“他不傻,却是性子不讨喜。”
田婉静有些莫名,外面又突然一阵喧哗。
她伸脖子朝窗格向外看,发现书铺门口忽出现一人,乌泱泱排着队的人,见到那人明显的激动异常。
书铺门口都是慕名来买林才知的书籍的,那人又一副主人样子,站在铺子门口前,跟那些人客气地拘礼打招呼。
再加上人群里的沸腾反应,她就以为那是林才知。
她转头就跟男人腹诽道:“那是林才知?怎么长得油头粉面的。”怪不得不讨人喜,这副油头粉面的模样她都不喜。
男人沉默不语,端起木箸似是想继续食饭。
恰巧这时田婉静的菜品好了,她让伙计都端到这张桌子上,还很大方的开口:“你不要食你那些了,都凉了,食我的,我请你。”
林才知没开口,却动了她的菜品,她也端起木箸开始食饭。
他的菜品确实都冷掉了,口感略差,女人提了嘴他也没拒绝,左右最后付账的时候,一道就都给结了。
一顿饭食到尾声,门口进来了一个人。
田婉静听到声响转头看,发现是那油头粉面的林才知,可这人一开口就给她说蒙了:“才知,你的好日子,还要叫祖父派我来给你忙活,我忙得七晕八素的,你在这躲清闲。”
林才知睨了他一眼,没搭腔,撩起袍子起身去付账。
回来时,客气的对田婉静拘了个礼:“小姐慢用。”
顷后又对着那油头粉面的男人说:“走吧,铺子里的账还要你合对一下。”
那油头粉面的男人步在林才知的身后,损得骂他:“合着你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那么点子账你也派给我做,这么大年岁了要脸不要?”
这间破旧的书屋,平日里没人来,地方偏的很,再加上屋子里的小书籍种类也不多,就更没人来了。
几乎是贴着钱维持的,林家有专门的书屋,他们的书籍文章都是放在那售卖的。
可这次也不知道林才知发的哪门子疯,非要在这小巷子里售卖。
这书屋只有林才知愿意来,老爷子就把这书屋派给了他管理。
说是管理,这位爷可从来没管过,每个月的账目还是他来对的,账少,零零看几眼就对出来了,就这么点事还要他操心。
他不来,林才知就会找到老爷子,含沙射影的告了一状,他回来准会挨老爷子一顿呲儿。
在林家,老爷子最看不上的孙辈有二。
一个是他,一个是林才知。
老爷子看不上他油头粉面的行头,而林才知是哪哪都看不上。
可老爷子嘴上说是看不上林才知,但这些孙儿辈的,老爷子最疼的,还是林才知。
说多了也没用,
有老爷子在上面顶着,他还是得任劳任怨地、伺候这招人疼的孙子。
两人越走越远,田婉静颊上的羞色都还没褪去。
按理说,她的脸皮也挺厚的,可当着林才知的面说他坏话,她这脸皮还是有些经不住。
她又不认得林才知,损他时,那人还附和了她一句,她都有些搞不懂,那人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而且那人还把账结了,说好的是她请他的。
直到日落西山,三哥才回来找她,回了家,三哥将点心扔给她就回屋捧着书看了。
还真是个书呆子。
折腾这么久,田婉静也乏了,上楼泡了个热水澡,浑身舒爽了才裹着浴巾出来,等身子干了些,她换了睡裙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耷上眼皮前,还迷迷糊糊想着,那人到底恼没恼她的气......
几天后,校门口。
徐先生是他们的讲师,此刻他正拿着本名录,点着人数。
徐先生点好人数,才合上本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人齐了,走吧。”
冯香婷和田婉静跟几个女生走在一起,沈香肌没有过去跟她们凑一堆,不同圈子冷不丁地走到一起,还是太突兀了。
沈香肌坠在后面,跟同样是普通家庭里的同学们嬉笑着谈天说地。
小圈子有小圈子的乐子,大圈子有大圈子的玩法。
都是玩,没什么不一样的,开心了就好。
只不过郊游的地方,选得有些远,今日怕是要苦了她的一双玉足了,还没走几步,她就已经心疼上了。
同一时间,沈家府邸
沈清舟坐在餐桌前,漫不经心地食着早餐,耳边听着沈文的汇报:“爷,事儿安排的差不多了。”
沈清舟听到这,搁下餐具,拿着下人递过来的帕子擦手:“别给爷出了岔子。”
沈文难得的认真:“放心吧爷,这事儿我也不敢马虎。”
沈清舟不再说话,擦好手站起身,扯过下人手中的西装外套,行云流水般的一颗一颗系上扣子,迈着步子走出去:“先去公司,然后再开去恒盛。”
恒盛拍卖会,三年一次,这场拍卖会一定会很轰动,他们竞卖的物件可没一个简单的,
但其实这不是最重要的,重头戏,都在后面。
——
她们选的郊游地点是一座山,这山也有些独特,它一半位于租界,一半位于华界。
租界那一半的山是不能随便进的,但华界的这一半却是可以任意进出,再加上这山以风景宜人著称,离租界也很近,他们就选在了这里。
租界里有许多西洋物件,这很吸引花季一样的少女,班里的女同学都想结束野餐以后去逛逛。
华人,是洋人的经济来源,所以洋人十分乐意、并且极其欢迎他们进去消费,花钞票。
沈香肌她不想去促进洋人的经济,但别人的想法她也没权利左右,况且那些西洋东西,对这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确实很新鲜。
再说国人接受一些新鲜的事物并没什么不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是重国之本。
但现在的那些西洋物件,对她确实没那么有吸引力。
在现代,更高级的她都见过。
但她不想做些特立独行的事,随波大流跟着走在队伍里,跟同学们嬉笑打闹。
这里是华洋并处,而且很多铺子里的货品,还是沈清舟供应的,买了就当给沈清舟送钱了。
虽是拿他的钱送他,好歹她也出力了。
——
晌午一过,
沈清舟的小汽车,缓缓驶进恒盛的地域范围。
停下以后,沈文手掌抵着车门,恭他下车。
他站稳身子,理了下袖扣,就见人谄媚走过来,拱手道:“沈爷您来了。”
沈清舟把玩着手里的白玉佛珠子,他今日穿了西装,却难得没有把佛珠子藏在衣领里,而是一直放在手里把玩。
他对那人幅度极小的点点头:“引路吧。”
他被引到了楼上的一个雅间里,这里的灯光打得很暗,前面有珠帘遮挡,下面的人倒是看不太清他。
楼下是拍卖竞拍的地方,坐的也是一些富商和有着官阶的政员军官。
而楼上,却都是坐的真真正正地大人物。
沈清舟对楼上坐了些什么人,没甚兴趣,他来这拍卖会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竞拍罢了。
沈清舟抄起案几上的茶盏,润了润嗓子。
他盯着楼下的来来往往,放下茶盏,手里便一直把玩着白玉佛珠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传来声响,他没回头,稍许,听到身后的沈文出声喊了句:“少帅。”
那个被称为少帅的人,不请自来的坐在他旁边的位置,庞然大物一样的伟岸身子,看的他碍眼睛:“回你的包厢,别跟这烦我。”
蒋延礼将紧紧裹在他手掌上的、黑色皮手套脱下扔在桌子上,未理会沈清舟的话,直接对着身旁的副将吩咐:“去拿盏茶过来。”
沈清舟看蒋延礼这一身的土匪样子,彻底失了言语的兴头。
近几年他是越来越看不上蒋延礼,蒋延礼也差不多,与他两看相厌。
说来也让人倒心情,两个成日里互看相厌的人,却总是想要凑在一堆,也是犯的贱。
这场拍卖会从开始到结束,蒋延礼从未拍过一件展品,都是沈清舟在拍,直到最后沈清舟拍了一座岛屿蒋延礼才讥笑的开了口
“怕死?”
沈清舟淡淡瞥了他一眼,起身走了,拍卖会已经结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
恒盛今年最后一件拍品,是一座荒芜的岛屿,那岛屿四周是一望无际、看都看不到头的蓝色海洋。
那是一座没有商业价值的岛屿,对于唯利是图的洋人来说,他们要压榨那座岛屿的最后一点价值,就是拍卖它,高价拍卖它。
那座岛屿不知他们是从谁的手里买到的,因为那座岛屿真的太荒芜,位置也不好,洋人就想转手拍卖它。
现在,那座岛屿的使用权是在他手里。
这场拍卖会结束后,他去参加了商业座谈会。
枯燥,厌烦,乏味。
这就是他整个座谈会的感想。
外商说的冠冕堂皇,他们用华丽的语言,勾画了一张如同大饼一样的计划给他,然后妄想让他跟他们成为更为亲密的合作伙伴。
他装模作样的站起身,扣紧他方才松开的西装纽扣,对着那个讲的神采飞扬的外商说
“抱歉,今日这个座谈会,我想可以到此为止了,毕竟外面的天色实在太晚了。”说罢,他转身离开。
他在想办法制衡外商,一直在想办法,外商同样也在想办法制约他。
也许更贴切的说,他们在想办法怎样光明正大的取缔他。
天色的确很晚了,
但沈香肌和同学们还在租界里游逛着,很多人手里都拎着大大小小的战利品。
班里的人太多了,是没有办法集在一起走的,是以她们都是三三两两的结伴游逛。
沈香肌挽着女伴的手,逛着路边的摊子,这些摊子上的物件不算贵,虽然做工粗糙了些,但确实很有特色,也是她们能消费的起的。
沈香肌挑好了物件,正打算掏出银钱付帐的时候,周围忽响起一阵枪声。
随后,整个街道的行人都开始惊叫逃窜,满是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一直充斥着沈香肌的耳朵。
街道的行人太多,又都是惊怕的毫无章法地乱蹿,沈香肌和她的女伴撞散,她也被撞进了人群里......
沈香肌一直想要挤出人群,可人太多了,她没办法,枪声一直响在耳边,她怕极了,她一直努力的,用尽全力的想要挤出人群。
可人太多了,人太多了,他们都挤在她的身边,像疯了一样到处挤撞,逃蹿。
好像这样,他们就可以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沈香肌受不住力,到底是被他们撞倒在了地上,她的手也被人踩了好几脚,她痛极了,拼命的撤回手。
好在她刚刚一直在往一条空荡荡的、细窄的小巷子的方向走,那条小巷子太窄小,没人想躲去那里。
庆幸的事她被撞倒时,是快要挤到了这条巷子的,可前面挡着人她过不去,她被撞倒之后,反而过来了。
只是她的身子撞去了那边,手却没有,一直有人踩着她的手,她被人踩了好几脚才总算撤回了手,手肿红印,真是痛到心坎里去了。
枪声依然持续,这夺魂的响声,惊的沈香肌也顾不得手上的疼痛了,起身就朝小巷子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