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二?月的最后一日。
無穹山神迹之战战鼓鸣。
这山上遍布修道者,从早上第一缕日光洒在大地之上起,就有阵阵嘶鸣声从四面传来,地面微微震动。
山顶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山石具碎,顺着山坡砸下来!
随着这样的大动静,嘶鸣声越来越甚。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整个山上已经找不到完树,仿佛狂风过境,一片废墟。
山顶直冲云霄,一道五彩的光徐徐上升,中间有什么东西是看不清楚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这一战从此时正式打响。
钟戊身披战甲微风凛然,脸上的疤痕显得他一身匪气?。
他笑?了一声,扬声道:“你伏龙山掌门人呢?”
此话一出没人能应。
朱决云至此时都没有出阵。
伏龙山弟子终于慌了,数日不曾见过掌门方丈,如今只是死撑着上阵。
曲丛顾身骑一头雪白的羊,平淡道:“你爹呢。”
钟戊朗声大笑?:“曲兄你啊——”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道,“你不会是怪我了吧。”
“不怪,”曲丛顾道,“不过这句话你且自己记着。”
他跟在朱决云身边六十多年,不自觉地染上了他的气?质,一言一行都竭力自持稳重。
方墨在另一旁,与他们对峙三端,开?口道:“多说无益。”
‘咚咚咚——’
战鼓响彻山头。
武修率先拔刀相向——
伏龙山缺一个三重金身大能,此时的战力还比不上半月前的迦耶殿,但箭到弦上也?不得不发。
曲丛顾今日已存死志,不将钟戊擒于朱决云面前跪下磕头,他就绝不回山!
钟戊也?自知这人绝对恨他恨急了,绝不能留活口,因此上来两?人便交手百回——
曲丛顾是金丹期的修为,绝不在他的之下,他死死抿着嘴,招招往死穴去?捅,快如疾风,钟戊几番心惊,向后一张翻了个跟头,被曲丛顾削掉了一截衣袖。
险些,这截衣袖就是他的胳膊。
钟戊脸色也?不再好看,啐了一口重新提刀。
曲丛顾一言不发,沙湖剑自天缓缓落下握于手中,竖于眉间,骤然一立剑锋现。
他周身真气?流转,衣角翻飞头发飘动,双手挥动划了个圆,剑气?拔然而起。
就在与此同时,伏龙山弟子浴血奋战,已渐不敌。
钟戊道:“你们已然输了。”
曲丛顾眼?神一抬,身子已然飞出去?!
钟戊脚下不断擦蹭后移,双手挥斧堪堪躲避。
忽然,身后扑来了一只白狼——一曲丛顾急急转身去?挡,钟戊终见破绽,一斧子劈在了曲丛顾的后背上!
曲丛顾闷哼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
钟戊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冲方墨道:“多谢多谢。”
方墨却并?未理他,只道:“该你了。”
钟戊:……
“你先等?我会,”他说,“我这曲兄不处理可不行。”
草古从天而降,跳到了曲丛顾身前,目眦欲裂獠牙铮铮,喉咙中阵阵威慑的声音。
钟戊皱了皱眉:“我倒忘了还有这个畜牲。”
方墨召回白狼,挡在自己的身前。
曲丛顾脸色煞白,疼得冷汗直流,他一只胳膊抬不起,便用另一边撑着站起身,左手持剑。
草古的声音粗犷而厚重:“犯吾主者,非死不足兮。”
草古说话了。
曲丛顾吓了一跳,看着它的背影。
草古的声音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冲进了众人的耳朵里,它是黑龙的筋骨,生来高于众生,对凡人有不能抵抗的威慑。
钟戊脸色几变,最终摇头笑?了笑?:“行吧行吧。”
草古一步一步地向前,方墨的白狼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那是一种生来对上位者的臣服。
它控制不住低头的欲望,想俯首在草古的身前。
远处传来了镜悟的一声闷哼,曲丛顾清醒过来,道:“草古!”
草古后足一蹬,化身降魔杵——
曲丛顾重伤,顶着鲜血淋漓的伤口握住降魔杵,一手握剑,一手持降魔杵,在半空中猛地磕在一起,一阵火花噼里啪啦地爆起来,随之就是真气?铺天盖地的冲出去?!
他一人之力不足于此,可草古并?非俗物。
沙湖剑也?不是俗物。
方墨看出现在不宜硬碰:“快走。”
可钟戊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他两?条腿好似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凭空生出两?条红色绸带,将他绑住了。
铃铛一身红衣飞来,胸前两?团白花花的颤动,红唇白肤黑发,倚倒在红色绸带之上,翘着腿问?道:“就是你欺负我弟弟吗?”
曲丛顾傻了眼?,鼻子一酸,眼?前就看不清东西了。
彭宇御剑而来,站在半空俯视他道:“哭什么哭,有没有点?出息。”
曲丛顾喊:“师父。”
“师父。”
大门牙嚷道:“就他妈你俩着急,他妈的不是装得挺他妈好的吗,一到地方就他妈着急了!”
他的身影顺着台阶慢慢地出现,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二?十人。
鬼城二?十三人,倾数出动一个不缺。
铃铛喊道:“钟狗快来!我老弟受伤了。”
“谁他妈干的!”钟狗竟然也?爆了句粗口,“哎呀我药箱呢我明明带了,结巴是不是你拿走了?”
结巴说:“别、别啥都、赖我!”
彭宇从剑上跳下来,长剑扛在肩上,用下巴指了指钟戊:“就你吧。”
“啥也?别说了,”他道,“叫你爹来给你收尸吧。”
曲丛顾说:“他爹死了。”
彭宇怒道:“我问?你了吗?连这么个玩意都打不过,我让你说话了吗?!”
曲丛顾闭了嘴,伸了胳膊让铃铛给自己缠布包扎。
“铃铛姐。”他吸了吸鼻子。
铃铛道:“别理他,人话不会说。”
曲丛顾说:“我不想要红色的。”
“……”铃铛道,“将就将就成不成?”
有人说:“我想要还没有呢。”
曲丛顾就又不说话了。
铃铛给他系紧了,然后道:“我们见了草古,当夜没有动身,第二?日才出了城,我们这些人早已经不算江湖人了,个个身上都有祸端,不便与你惹麻烦,便等?在了無穹山,等?此事了结,就回去?了。”
曲丛顾说:“我好想你们。”
他终于有了依托,蹲在地上委委屈屈。
铃铛就张口骂:“天杀的朱决云,他娘的自己没本事,气?死我了。”
曲丛顾小声辩解:“其实也?不怪他。”
铃铛伸手去?掐他的脸,摇晃着道:“不怪彭狗骂你,你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
鬼城中人现身,伏龙山大势重回。
可这并?不算完。
在第二?个时辰,天上有神隐约而现。
命格星君身穿紫衣,身高八尺有余,头戴翠玉面若潘安。
穷神从北方现身,一身雪白寿衣,遥遥相对。
杀神、吉凶神立在东方。
最后,神迹之战成了神之战。
瘸子一身是血躺在地上,悠悠道:“真是热闹啊。”
命格星君向下望了一眼?,道:“你倒是自在,武德。”
众人:!!!
命格星君悠悠地道:“你那神兽蛊雕吃了好几村子的人了,你倒还敢现身。”
瘸子道:“我神格都碎了,蛊雕与我何干,少与我套近乎。”
“我操。”钟戊道。
“我操。”彭宇。
“我操。”钟狗道。
“我操/他妈的。”大门牙道。
瘸子原是武德星君,是神。
世人对于神仙的传说总是真假掺杂,武德星君向来低调鲜露真身,因此并?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可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神,瘸了一条腿,碎了神格,留在了鬼城。
命格星君道:“你神格虽碎了,可蛊雕只认你这个主,他还是你的神兽。”
瘸子没有理他,转个身道:“给我包一包。”
曲丛顾这才看见,他手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吉凶神道:“诸位,依我看——”
穷神乌颐打断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要替佛祖老儿说话就直说,依你看,你算个什么东西。”
吉凶神仍笑?呵呵道:“你我心知肚明,又何须事事掰清楚。”
乌颐道:“祂手伸得太长了。”
“祂是佛,”吉凶神道,“这就足够了。”
佛修如若飞升,直接就比别的派别飞升地位要高。
修真正的大道者,唯有佛修是也?。
也?难,也?崇高。
人神之战纷乱而起,無穹山上飞鸟无还。
曲丛顾看着这生灵涂炭,只觉得满目悲凉。
他小时候听多了仗剑走天涯的故事,以为道中人逍遥洒脱,以为神仙高高在上,没有七情六欲,以为佛修清心寡欲,吃斋念佛,入了世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可是因为朱决云在,所?以他并?没有很深切的感受,当这个人不在身边时,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江湖竟然是如此的冰冷,冷的他骨头疼。
命格星君有未卜先知之能,分毫不能伤及。
杀神煞气?深重,行动间黑气?缭绕,整个無穹山笼罩在煞气?之下。
这一世,乌颐最后选了方墨。
三方势力打得不可开?交。
忽然间,天边金光大盛!
前所?未有过的真气?横扫天地间!
紧接着就见一道金光冲天而出,将云层冲散,半个东胜神州为之震颤。
命格星君脸色一变,狠狠地皱了眉。
杀神与吉凶神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数。
曲丛顾转头去?看:“这是怎么了?!”
“有人飞升了,”瘸子对他道,“佛修。”
曲丛顾猛地睁大眼?睛,转身就往山下跑——
冲天髻将他拦住道:“你去?了也?没用,赶不上了,若真是朱决云,他现在定然已经到了。”
果?不其然,只见佛光忽然大盛,天边云上的一个身影慢慢地显露出来。
朱决云身穿一身白袍,身披紫金袈裟,立于上首。
曲丛顾喃喃地动了动嘴唇,上前迈了一步。
破魔矢中消除心魔,朱决云百无顾忌,最后一重禁锢解脱,他直接突破了三重金身,化身大圆满,飞身成佛。
他从未想过,自己一直不能得解的竟然是,自己心中的余恨。
朱决云道:“阿弥陀佛。”
他已成佛,再没人可以与他一争,钟戊这一杀招反而给了他生门。
伏龙山众弟子看见了掌门方丈,顿时士气?满满,挥喝着杀敌。
乌颐震惊道:“怎么会。”
朱决云并?未理她,直接落到地上,看了看曲丛顾身上的伤。
钟戊叫苦不迭:“哥们,差不多行了,我砍了他一刀你们就疯了似得杀我。”
曲丛顾指着钟戊,含着哭腔说:“你给我报仇。”
朱决云说:“好。”
曲丛顾说:“绝不能让他拿到神迹。”
“好。”
曲丛顾抽了抽鼻子,说:“我厉害不厉害?”
“厉害,”朱决云说,“去?一边坐一会儿,马上回家。”
曲丛顾就拽了拽他的衣角,有些舍不得的松了手,一步三回头的跑到了铃铛身边。
铃铛骂他:“没出息的东西。”
他就嘿嘿地笑?。
此战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彭宇以一当百,朱决云成佛,伏龙山弟子数众,杀神与吉凶神大杀四方。
还有鬼城二?十余人各个身怀绝技。
乌颐恨道:“朱决云,你已成神,不可与凡人争夺神迹!”
朱决云反问?他:“谁说我要神迹了。”
乌颐一愣,忽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神迹在無穹山顶,尸横遍野间有恢弘光亮。
朱决云伸手道:“丛顾,过来。”
他握着曲丛顾的手,带着他转过身来,说:“告诉他们,你是谁。”
曲丛顾看了他一眼?,他知道了朱决云要干什么,心里不安地摇头。
朱决云却不容拒绝的握着他的手,不让他逃跑。
曲丛顾说:“我是……伏龙山掌司仪……”
朱决云沉声道:“大点?声。”
他咽了口唾沫,低头便看见鬼城众人,看见了他师父,看见了镜悟,黔竹,他们一身是血,也?看着自己。
他忽然有了打算,也?有了底气?,开?口道:“我是伏龙山掌司仪,剑圣彭宇是我师父,佩剑沙湖,位列法器谱一十七。”
“我修炽情道,金丹期剑修,尚未出师。”
彭宇看着他,笑?了。
“这个小子。”
朱决云说:“现在,神迹是你的,随你处置。”
曲丛顾从光芒中取出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光球,那东西不停地跳动,几乎握不住手。
“随我处理。”他重复了一遍。
朱决云说:“对。”
曲丛顾停了瞬间,忽然将神迹扔了出去?,道:“师父接着!”
彭宇吓了一大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天了才伸出去?手,谁知那东西没了实体,直接没入了他的身体中。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掌司仪!”凤岭怒喝一声,“你干什么!”
曲丛顾抬起下巴,毫不忌惮道:“我师父要入佛道!今日就剃度进伏龙山,从此他就是伏龙山长老,身负神迹谁敢有异!”
彭宇曾想进佛道求解脱,可是佛祖不如他的愿,只让他一生不得好受,每日受着自我剐刑。
朱决云说彭宇‘慧极必伤’,这话一直悬在了曲丛顾的心头。
彭宇是不世出的剑才,他入门第一天就能做到他学一年才能做到的事情。
佛祖不让他进佛道,他让进。
他受不得英雄迟暮壮士扼腕,彭宇就该屹立天地间,受人仰视,而不是躲在鬼城,不敢迈出一步。
朱决云如果?要神迹,那就是朱决云的,朱决云不要,那他本就不想要。
结果?都是一样的,彭宇入伏龙山,也?是伏龙山的功绩。
彭宇受此大礼,已经被砸懵了,他左右看了眼?,又骂了句:“我操。”
凤岭等?人怕他反悔,在無穹山上就押着他剃了度,带回伏龙山。
当初彭宇求而不得,在山下进也?进不去?山门,如今却被供着,生怕他跑了。
世道就是如此,可笑?如往昔。
曲丛顾作此决断也?是一时头脑热了,此时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出格了,抬眼?去?看朱决云,却见他没什么表情。
“这样也?好,”他说,“我也?好脱身。”
“你倒是找了个最合适的人。”
曲丛顾松了口气?,笑?道:“我也?觉得,我师父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六十年了,一帮人勾心斗角死伤无数,最后却让一个莽夫占了这样的便宜。
曲丛顾说:“我不想要那个东西。”
他这话说了一半,自然是等?着朱决云去?问?他另一半。
朱决云就顺着他:“为什么?”
曲丛顾抬起头来冲他笑?:“那样我们就一辈子离不开?伏龙山了,永远过不了自己的日子。”
朱决云伸手抱了抱他,将他揽在怀里头,说:“有道理。”
他破魔那一刻,就代表他已经消除了对神迹的执着,将仇与恨放下。
他终于懂了佛祖让他去?懂什么。
但是曲丛顾生来就懂。
他用了两?辈子去?体悟的东西,曲丛顾却从一开?始就明白。
他才是最勇敢决断的人,从头至尾他说不想要,那就是真的不想要,他想要的,就誓死去?守护,神迹在手也?能松开?扔出去?,破魔矢将他困住,曲丛顾也?能信他能出来。
朱决云有时并?不清楚,曲丛顾为何身负如此深厚的佛缘。
如今也?终于知道了,因为他生来就有佛性。
他的洒脱佛不能比。
神迹之战落幕,东胜神州暂归平静。
鬼城众人收了收拾,拍拍屁股上的灰,打算打道回府。
身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等?等?!!”
众人回头,看见曲丛顾背着个小行李,一手抱着草古,一手拉着朱决云拼命地追:“我们也?回去?呀!”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线到此完,后面还有些鬼城日常,大概两三章吧。
今天就能写完,直接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