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出魔成佛(四)

神迹将出前后,江湖中频繁有神仙现身。

前有曲丛顾撞见杀神,脚刚迈出广林城就听人说在上古神兽蛊雕①,食杀了半个村子?的人,声若婴儿啼哭,隐进山林。

又有人说半夜起身去?茅房,一抬眼见有赤脚女人腾云驾雾在夜空飞去?。

真假掺杂,分不清到底靠不靠谱。

曲丛顾带着?一行人往东南方向赶路,又抽了空往伏龙山送了飞信,将杀神与他说的话?都悉数告诉了朱决云。

他总担心是否会遗漏什?么,只要路过村寨或是路边茶馆便要问上一句。

大抵在第二日正午时分,路被一条长河拦住。

河道宽约十步左右,水深且急,在这样的隆冬腊月竟然没有冻上,迎着?冰棱子?拍打岸边冻土。

黄袍弟子?道:“护城河,往前走定有要塞城镇。”

曲丛顾皱了皱眉,说:“地图呢?”

“不用看了,”一个少年道,“此处是吉青古城。”

黄袍弟子?笑道:“你怎么哪儿都知道?”

少年不解释,只是道:“所以?掌门人才?派我随行。”

“既然是古城,”曲丛顾抬眼望了望天,“我们去?看看。”

顺着?河道往下走,不出十里路果见一座大桥横跨两?岸,上面零星人影。

城门在桥的尽头。

曲丛顾站在桥上,宽阔的桥面一片气派,城门大敞,往前望能一眼看见城中的熙熙攘攘。

他忽然升起一些莫名?的预感,觉得就是这里了。

就是这里了。

吉青是座古城,位居两?国交替要塞,三十年间?两?度易主,因地理位置特殊,所以?固若金汤,城墙高百尺。

许是旁人也有这样的预感,一路上都沉默往前走。

曲丛顾进城前,伪装了一番。

一行人身着?奇装异服,在城门口?势必被护卫拦下,也未免打草惊蛇。

他借着?先天优势,买了匹高马骑上,当个公子?哥儿连演都不用演。

剩下的佛修直接飞身进城。

曲丛顾需要一个正经?的身份入城,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踏过桥面。

他是生面孔,可?是来往城中的生面孔每日都不少,护卫拦人也很有随机性,有时只是单纯看你不顺眼也要把你拦下来审问一番。

他在心里盘算了盘算届时该如何应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不与城门口?护卫对视。

距离越来越近,他贴着?那?人的身侧走过——

“等一等。”他却听见身后有人这样道。

曲丛顾勒马,转过身来。

那?护卫上下扫视他一眼道:“何方人士?”

“京城人,”曲丛顾说,“来此访亲。”

“访哪什?么亲?”那?护卫怀疑道,“京城距此车马也得走两?月,你如何一身规整?”

“因为?我家有钱,”曲丛顾平淡道,“我家的马车随后便到,我倦怠了跟个大闺女一般坐在车里,所以?先骑马来。”

“来访李家昌平,我堂哥。”他随口?胡诌道。

那?护卫当然不知道所谓李昌平是谁,但还是不打算放他的行。

曲丛顾正欲开?口?,却见那?护卫直接伸了手:“二两?。”

曲丛顾:……

你早说啊!

曲丛顾特别配合地掏了钱递给他。

那?护卫掂了掂银子?:“进去?老实点。”

“闹什?么,都往这儿跑。”

进门前,他听见这个护卫这样抱怨似的念叨了一句。

其实江湖和朝堂一直是谁也惹不起谁的尴尬着?,也都暗自记恨着?,道中人若是入城总让人不安,若想正大光明的进城那?就总得在城门口?受阻,已经?是谁也知道的规矩了。

此时曲丛顾就算想问点什?么,也不敢开?口?。

入吉青要白纸黑字录入名?姓,就像是个承诺,不再?惹事。

但其实也没什?么用,一点约束力只有芝麻粒儿那?么大。

当夜,月上栏杆,雪映出黄光。

一行人从客栈二楼飞身而出,一眨眼消失在了高地错落的房屋中。

往城南走,能找见一条小河,从护城河中分流而出,在月光中闪烁着?流光。

果然在河岸上停着?一支船,一支花船,里面显然有人,因为?透过窗子?射出些黄澄澄地烛光,随着?河水慢慢地晃荡。

黄袍少年行在人前屏住了呼吸,伸出手示意众人停下。

今日下午,他们发出了伏龙山密令,散落天下寻神迹征兆的弟子?悉数到位,聚于吉青古城。

多达百人。

他们密密地围在这条船的周围,落在树枝上,房顶上,船头上,在黑暗中隐秘身形,竟然连一丝声响都不曾发出。

伏龙山成蔚然大宗并?非空穴来风,山上的弟子?苦修百年,纵然在同门弟子?中不算什?么,拿出去?也都算是一顶一的高手。

只见黄袍弟子?一挥手。

在瞬间?,他们手中金光闪烁,真气被逼成丝线射出,齐齐甩在了船上,将船顶绑住,一声哨响,极有默契地收线,竟直接将那?船顶掀开?了!

船顶炸开?,木屑四散——

里面却忽然射出密密匝匝地暗箭!

众弟子?脸色一变,顿时发觉中计,疾行后退却被身后袭上的黑衣人包抄围上,两?面夹击。

黄袍弟子?二话?不说,直接咬牙道:“杀!”

有一个黑衣大个子?男人单脚立在一棵大树的树尖上,冷笑道:“愚蠢。”

“我真是不敢信,”他说,“你们就这么巴巴凑上来送死。”

黄袍弟子?速速喘息几声平息怒气,吹了声口?哨,众位弟子?飞身扑上——!

他们一行人下午进城,一直隐秘踪迹,很快便得知了魂修与武修众人确实再?次逡巡数日不走。

这城中只有这一条船是从前没有的,近日一直传言闹鬼,因为?在半夜常有巨响传出,窗内的灯一夜不灭。

今日围在其中,竟中了埋伏!

他们不过百人,对方显然早有准备,就等着?瓮中捉鳖,很快一泼又一泼地热血便洒在了雪地上化?开?一片。

佛修者修为?不俗,一时也并?未落于下风。

那?男人自然是领头人,是一个武修,啐了一口?跳入战局。

黄袍弟子?提着?法杖迎上,脚步飞快,身如飞燕,势若蛟龙,他弓身伸手,四指勾了勾道:“酒将,手下不斩无名?之士。”

那?男人冷哼了一声,根本不理他,手上双斧直接劈了出去?——

一时间?叮叮当当地击打声随着?火花在夜空中炸开?!

酒将脚在空中虚点翻腾蹬树,将树上的雪都震落在地,簌簌地落下来,男人迎着?雪冲上去?,将树杈直接劈断,追出数人高的半空中。

两?人眨眼间?交手百招,武修果敢,一招一式不留丝毫眨眼喘息空隙,酒将一时落于下风,以?守为?攻。

周围的声音完全静谧了,两?人对阵间?好像天地都只剩下对手与自己,男人一斧子?劈过来,酒将飞身退后‘砰’的一声撞在树上,斧子?迎面就抡了过来!

酒将猛地蹲身,只听轰然一声,两?人合抱粗细的树干竟然被直接拦腰劈断!

那?男人一脚踹过来,酒将毫不犹豫抱住他的脚,却没想到此人天生神力,腿带着?他高高抬起,怼着?他的胸口?将他扔在半空中,狠狠地落在了地上。

酒将肺部一阵剧痛似乎要炸开?,憋出一声咳,带出两?滴血沫子?,点在雪地上。

男人踩着?他的胸口?道:“你们领头的在哪。”

酒将再?出声,就变得嘶哑无比:“我——就是。”

“甭他妈想骗我,”男人又狠狠地踩了他一脚,“那?个毛头小子?在哪?!”

酒将痛苦地闭上了眼,却也没有说话?。

有弟子?想上前帮忙,被男人一斧子?扔了出去?,擦着?头皮飞过。

男人一撩衣袍道:“留活口?。”

此时战事已经?接近尾声,胜负早已有了定数,双方人数差异悬殊,佛修只凭一口?气负隅顽抗。

只要男人一步入混战那?他们就再?无反转余地,酒将深知如此,咬紧牙关忽然爬了起来,双手死死抱住了男人的腿脚——

男人皱眉,嘴角因愤怒而抽搐了一下,然后蹲身攥住了他的头皮,一双大手捏着?他的脑袋!

酒将剧痛大喝一声:“啊——”

有弟子?拼死上前,金线抽上他的身,控制住了男人的双手双脚。

很快就有越来越多的弟子?从四面将金线抽出绑住男人腿脚,他们动作默契至极,尽管身负重伤也毫不迟疑,手下一收,将男人用金线控制着?栽倒在地。

男人吃了一口?雪,吐了出来,狠狠一闭眼,再?睁开?眼双手关节一阵响动,周身真气流转逼于双手双脚。

酒将大喊一声:“跑!”

不足须臾间?,只听一声声崩裂声——那?金线竟然被直接挣断了!

男人甩开?一身碎裂的金线,站起身来动了动脖子?,一阵‘嘎嘣’地关节声音。

酒将再?无一丝余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自己,那?双斧的锋芒闪着?嗜血的光。

就在此时,河岸边来了异动。

忽然有铺天盖地的佛修从南边赶来——

酒将松了一口?气,彻底昏死过去?。

曲丛顾骑着?一头羊慢慢地走来。

男人一见到那?只羊顿时脸色大变。

“伏诛吧,”曲丛顾平淡道,“你们输了。”

这事要从今日下午说起。

从步入吉青起,事情?就变得诡异地顺利起来。

曲丛顾装成一个无赖纨绔,假意便要登花船。

他大闹一通,嚷嚷着?:“本少爷有钱。”然后往花船里闯,理所当然没有进去?,却也知道了,这里头一定没有东西。

这是个计。

他们在广林城隔世楼遇见魂修,暴露行踪的就不光是魂修,也有他们。

这些人恐怕早有提防。

曲丛顾遇杀神,他其实只要寻一个蓝衣人,那?个人少了一根手指头,是吉青城中有名?的算命先生,这再?好打听不过。

蓝衣人名?唤天斛,三日前出城了,连摊位都收了,根本就不在城中。

但自从他们进了吉青,所有关于魂修武修的消息都将他们往城南引。

曲丛顾当即发密令,将所有弟子?招于吉青,兵分两?路。

此举固然险峻,可?情?形迫在眉睫,他左思右想也觉得再?无别的可?能,若是计,那?他就将计就计,若不是,他也要硬闯一遭,拼他个鱼死网破。

他也知道自己过于着?急了,可?是朱决云为?此事谋划数年,他太想帮他做点什?么了,不想在自己这头出了岔子?。

他赌吉青城中布阵就已是大半兵力,若是他们假意中计便定能直捣黄龙。

由酒将带一百余众弟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带第二批人马前去?寻天斛。

“师父临走时曾说,三日后有人来寻,便将这锦囊赠他,他言尽于此,剩下的全凭道友造化?。”他的道童正色道。

这个人说得非常酷了,曲丛顾心惊胆战,觉得这下完了,按照话?本里说的故事,恐怕还得猜灯谜,还得悟一悟。

结果一打开?,里面明晃晃的写着?:“我去?下村了,顺河道往南走,看见茶铺左拐。”

曲丛顾:……

众弟子?:……

曲丛顾一时非常茫然,觉得不会是假的吧?

然后那?个什?么路都认识的少年说:“往南走,真的有一个村子?。”

曲丛顾把纸条塞进衣袖里,哭笑不得:“……算了,走吧。”

当夜在这村中,也自然免不得一阵腥风血雨。

天斛年岁不知几何,面貌是中年模样,从一个破旧茅草屋里走出来,在刀光剑影中一眼对上曲丛顾的视线。

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转身便走了。

曲丛顾心里一急,挣开?战圈追上前去?,一把推开?了屋门。

这一看就失了言语。

屋里有三个人,天斛,杀神,与一个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的武修——还有一只羊。

这只羊犄角隐约发银光,在黑夜中格外明显。

曲丛顾呼吸一顿,心猛地跳了起来。

杀神没有眼睛,只转过头来向着?他的方向:“人来了。”

天斛道:“来了。”

杀神道:“你既找到了,那?这个畜生就归你。”

曲丛顾吞了口?唾沫,指着?羊道:“就是它?”

天斛看着?挺和善的,笑呵呵道:“就是它。”

“半月前这村中老农家出了征兆,这只羊角发银光,昼夜指向無穹山。”

“我在百年前便已经?算出了征兆将出的位置,一直就在吉青,等到了那?天才?守到。”

曲丛顾问:“那?武修和魂修是怎么回事?”

天斛道:“我不能干涉凡间?事,只守着?它,后来武修率先找见了征兆也是他们的事,我并?未阻拦。”

“你是神。”

“我是,”天斛随意就承认了,“占神。”

曲丛顾心脏已经?坚强得无坚不摧了,非常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问:“那?魂修又是怎么知道的?”

天斛直接道:“他们做了买卖,钟戊拿征兆来换化?德门掌门人方墨信任。”

当头一棒,曲丛顾这连日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落实,一时失了反应。

他隐约预料到了,却总想不应该,钟戊不该是这样的人。

“那?你们为?什?么……”他话?还未说完。

杀神声音好似碎石字儿撵在车轮下,听着?让人非常不舒服,他打断道:“我们听命办事。”

“听谁的命?”

“佛祖。”杀神说。

他说佛祖。

听见这个名?字,曲丛顾莫名?其妙地浑身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该是这样。

他想:朱决云是听佛祖令重生,他有十世佛缘,佛祖自然偏袒他。

天斛笑得慈爱:“虽是有这样的拂照,但你得自己找到这来才?好。”

“天道的事,难做得太过偏颇。”

“可?你也得知道,”他又说,“这天下可?不止有一个朱决云。”

“佛祖位高权重,就算看好朱决云也不能拉下脸来做得太明显,旁人可?就说不准了。”

曲丛顾敏锐发现不太对,问道:“什?么意思?”

天斛意味深长地笑了:“天上神仙那?么多,难免有人手长,手就伸到了下界来。”

神也并?非真无七情?六欲,左右修道者,操控神技归属,就相当于操纵了东胜神州的领头人,有了最大的附庸,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天斛道:“你有没有想过,征兆才?出不足一日,钟戊如何就得知了位置?”

曲丛顾轻轻地道:“因为?有人告诉了他。”

“对,”天斛说,“命格星君选了他。”

当日情?景忽然就浮现眼前,在鬼城外,钟戊笑得意气风发,说:“到最后这天下定然只剩下你,我,方墨。”

怪不得他信心满满。

原来他早已知道了。

注释:

①蛊雕:出自山海经?,四肢纤长四足兽,似鸟非鸟,食人,蹄声状若婴儿啼哭。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开文以来看见的大家提出的质疑:

1,如果曲丛顾是家中次子,那他还能不能叫‘世子’?

可以,世子这个称谓在最初只待王宫贵胄家中子弟,不分大小,全部尊称世子,在后期才慢慢有所指代。

2,‘洒扫一旬’究竟是多久?不应该是十二年吗?

不是,旬指十,在字典中【旬年】⒈一周年。⒉十年。【旬日】十天;十来天。

所以是十年,没错。

3,曲丛顾为什么十二岁还读千字文?

不是读,他在照着千字文临摹书法,重新练字的结构,这个问题也是我最气不过的一个问题……你也没有认真看啊……他是在练字啊,但我会再改一下,写得再明显一点的。

4,朱文是不是不应该姓朱?

是的,这是我出错了,但是不打算改人名了,人物已经定下来了,改人名太不尊重这个角色了,所以就假设他父辈也姓朱吧。

5,时间线修改完毕,曲丛顾前一世很晚了才遭天雷。

6,曲丛顾是十二岁,不是两岁,你怎么把他写的跟个小孩似得?

首先,你必须要认同,作者有自己的人设。

然后如果你非要分析,那也不是不行,曲丛顾是家中次子,书香门第,团宠,他有天真可爱的物质基础,也有先天性格因素。

最后还有一点,他生活在古代,不是现在,不是大家平时看到的那些聪明的、被智能、机械化时代熏陶的少年。早熟,高压式学习,对他来说都是没有的,就算是我们的父辈,他们在年幼时也不免比我们幼稚一些,我们已经越来越聪明,成熟的时间在不断向前的推进了。

不要拿你的世界观往曲丛顾身上套。

么么哒!爱你们!!啾啾!!

很多时候如果有质疑,我没解释,那通常是因为这个根本不是问题,尤其是千字文这个事……我快要冤死了……

还是解释一下,也希望大家看的时候安心,连载期间,有任何问题我都直接改了,不会留着的,没改的是我觉得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