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巨变,只在一夜间。
对于其他?弟子?而言,也只是一觉睡醒,天就变了。
佛殿之上,有几束光射进屋里,将空气中的灰尘照亮。
悟愚跪在蒲团之上哀声道:“掌门方丈,请您收回成命啊!”
门外有数名?弟子?还跪着,恐怕也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
悟愚字字泣血,声声哀切,将千年基业从头说?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跪在地上血泪合流。
掌门方丈在暗黄的纱帘之后,沉默久久。
悟愚道:“您既然已属意迢度,那何故还要放任慧极,您可知如此会让我们元气大伤啊!”
“悟愚啊。”掌门方丈忽然唤了他?一声。
悟愚顿首哭丧着一张脸。
掌门方丈声音苍老而厚重:“我真?的老了。”
“方丈!”悟愚叫了一声。
掌门方丈道:“有慧极在一天,我都不敢松下这口气,我不信他?,就算我传位迢度,等?我死了,他?也定要掀起风波,还不如由我来,趁着我还活着,了结这个祸端。”
悟愚说?:“您不要再?提生死了,您是三重金身,突破圆满指日可待,为何总说?这样?的丧气话!”
掌门方丈缓缓地摇了摇头,叹息一般地道:“到不了了。”
“悟愚呐,”他?像一个长辈规劝后辈一般道,“人,不认命是不行的。”
悟愚抬头看他?,淌了一脸的泪。
他?也已经岁数大了,如此大悲大痛才将惯常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撕开。
掌门方丈说?:“当年,我上山百年,我师父也视我为根骨奇佳,同辈师兄弟皆嫉羡我仙途坦荡,慧极无论如何恨,也赢不过我一招半式,总落于我之后。”
“但是悟愚,如今我已入三重金身,慧极也依旧紧随着我,可是我们都只能到这里。”
“我已经看见了天了,我到顶了,永远都上不去了。”
“三重金身就是人与神的分水岭,”他?说?,“我这百年都不肯信,我问佛祖,他?怎么能如此狠心,我不求他?眷顾于我,只盼天道酬勤,我用日夜修炼无一瞬停歇来换有一日坐化成佛。”
“可祂就是如此狠心,连一片衣角都不施舍于我。”
这就是他?用一生才悟到的道,竟然就是,他?终将穷极一生无法得道。
悟愚低声叫了一声:“掌门。”
“我们都不是那个人,”掌门方丈沉声道,“伏龙山无论是在我手?中,还是在慧极手?中,都是一样?的。”
悟愚从入山以来就追随他?,在掌门方丈还不是掌门方丈,是狂溟时,他?就追随着。
此时他?已不关心伏龙山交与谁手?中,而是道:“您万不要丧气,天底下又有几人能到您如此境界,只要迈过了这道坎,您定是下一个佛。”
掌门方丈听出他?没说?出的话,俯视着他?:“我已等?不到了。”
人的寿命终将有尽头,他?数百年没有突破,那就有老的一天,有死的那一天。
掌门方丈从不虚言,悟愚心知如此,摧心剖肝之痛杀得他?立不起身子?,只能用胳膊撑着身体,趴在地上,无声痛哭。
“掌门,”他?唤,“掌门啊——”
掌门方丈看着他?,久未言语。
悟愚说?:“天道不公?啊——”
他?也有少年意气时,唤狂溟师兄,其实?两人已经差了好?几辈了。
狂溟曾是伏龙山最骄傲的一张牌,他?敬仰狂溟就像敬仰佛殿中的金身佛像。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①
他?亲眼见着狂溟一步一步往前走,最终成为伏龙山掌门人。
世人只当理所当然,可这世上就没有理所当然的事?。
一件都没有。
他?知道狂溟也苦,跪在他?面前允诺誓死追随。
如此往事?剖开,他?看不得狂溟认命,那就好?像是那冰锥却刺他?的心。
狂溟却告诉他?‘人,不认命是不行的。’
他?竟然已率先看开了,认了。
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②
多少怅恨都无用。
小院门前有些动静。
曲丛顾惊喜,霎时站起身来,草古从他?怀里跳下来,与他?一起往门口跑。
门被从外面推开,却先是扔进了几个和尚。
曲丛顾顿了下,这才看见朱决云从外面走进来。
他?身上带了不少伤痕,白色的衣服遍布血痕,看上去只是皮肉伤,因为他?站得仍然笔直。
朱决云问:“这几个人?”
曲丛顾缓了缓,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低头看了眼被他?扔进来的那四个和尚。
一个都没少。
曲丛顾说?:“是。”
朱决云笑了声:“小孩不大,倒是能瞒。”
他?不说?自己是如何知道的,随意道:“随你处置。”
曲丛顾没动,他?就说?:“你不处置,那我来,你回屋吧。”
曲丛顾上前迈了一步,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朱决云愣了愣,然后说?:“没怎么啊。”
“那……”曲丛顾的着急慢慢地浮上了脸,“你受伤了?外面局势如何?慧极——”
朱决云反手?将他?握了握说?:“一切顺利,你先进屋吧。”
曲丛顾扫了一眼地下被卸了力的和尚,低声说?:“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也没受欺负——”
朱决云再?清楚不过他?在担心什么,直接将他?的话打断:“如今我做任何事?都不需担心得罪谁。”
曲丛顾后半句话音消了。
朱决云摸了摸他?头顶,把他?抱在怀里轻笑着亲了一下额头。
曲丛顾就知道,这些和尚活不成了。
屋里窗子?大敞,将日光都放进来,树木花香鸟叫蝉鸣全?都放进来。
小世子?与草古老老实?实?地并排坐在榻上,都坐得笔直,听话得不行。
听着身后一声声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与人的闷哼。
然后是院子?门开的声音,再?是身体拖着地的声音。
朱决云拎着人走了出去。
他?是在院子?里洗了手?才回来的。
然后一进屋就见曲丛顾和草古像定了身一样?往门口看。
朱决云失笑:“怎么了。”
曲丛顾看着他?,惶惶不安,强作镇定道:“伤势怎么样??”
朱决云就伸开双臂:“好?好?的。”
他?这话一出,曲丛顾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世子?一直不太敢,怕他?受了重伤禁不起自己重量,听了这话终于安心。
草古跳到地上了,蹦起来去够朱决云的肩膀。
朱决云一手?抱着一个,深深呼吸,叹出了一口气。
仿佛终于找着了落脚点,可以休息片刻。
“下来吧,”朱决云须臾后无奈道,“抱不动了。”
他?真?的很累了,一夜紧绷,耗尽气力。
钟戊下山都是让人背下去的。
曲丛顾一起身就见他?身上渗出来的血更多了,染红了大片衣服。
眼眶也跟着红起来。
朱决云拉着他?的手?躺在了床上,抱进怀里道:“我得睡会。”
曲丛顾不敢动弹,抬眼眨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他?。
朱决云心里发酸,伸手?捂住了他?眼睛:“别看了,祖宗。”
曲丛顾的睫毛碰着他?的掌心,他?忽然就感觉一片湿润。
他?伸手?慢慢地拍打着小世子?的后背,另一手?护在他?的眼睛上。
曲丛顾就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一下。
只是一下,马上便停了,很小声地吸了下鼻子?。
朱决云低声说?:“抱歉,让你担心了。”
“嗯。”曲丛顾闷闷地应了一声。
其实?受罪的未必是出去拼杀的人,反而是在家中静候消息的人。
他?除了祈祷再?无办法,无法出力,无法安心,惴惴难安,总是霍然提剑起身,等?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下,心想:他?想不想我去?会不会添乱?
然后又放下剑,坐回黑暗中。
信任并不是说?就不会担心,事?真?的到了头上,还是慌的,总把局势一遍又一遍的想,把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都在脑袋里过一遍,总担心:万一呢?
朱决云终于回来了,虽然带了一身伤,但至少看得见摸得着。
他?就算看见了朱决云受伤,先想到的也是真?好?啊。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人回来了就好?,只有抓在了手?里才能安下心来。
近几日,这小院凭空热闹了起来。
总有不认识的人来往,毕恭毕敬,送来汤汤水水,填些根本用不上的摆设。
朱决云借着养伤的名?号,待在这里什么也不管,若有人来就让曲丛顾出去应付。
小世子?从没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憋着一股气,他?也只当看不见。
“这个月二十七是好?日子?,”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和尚道,“您看如何?”
这里问‘您看如何’其实?问的是‘您看迢度会觉得如何?’
曲丛顾点头说?:“我看挺好?。”
老和尚又拿着红纸道:“届时这些人都会来,您先熟悉熟悉。”
这自然也是‘求求您了快让迢度熟悉熟悉吧,别到时候谁也不认识’的意思。
伏龙山乱成了什么样?子?,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剑修去帮忙定夺大事?。
如今的局势是九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所有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能硬着头皮上。
曲丛顾看谁也给面子?,比迢度要好?伺候的多,自然谁也来找他?。
有了之前那四个和尚的事?,他?总觉得这山上的人都知道他?与朱决云的关系,一开始总觉得不自在,后来接触的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豁出脸去了。
朱决云刚洗了澡,一身清凉的走出来,看见他?趴在床上,问了句:“在干什么?”
曲丛顾就马上转过身来问道:“你挂珠呢?”
朱决云停下来想了想。
曲丛顾就怒道:“你弄丢了?!”
“……怎么可能,”朱决云说?,“好?像在枕头下面?”
曲丛顾站在床上道:“没有!我都找了,你给我去找!你把挂珠放哪了!”
朱决云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不要激动,失笑道:“不要急,能找见。”
当日掌门方丈将挂珠交在他?手?中,回来时太累也不知随手?放到了哪,后来竟然也没再?想这件事?。
曲丛顾气得快炸了:“朱决云!你有没有心啊你,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乱放!我看你找不到怎么办!”
朱决云走上前直接抱着腿窝把他?举了起来,单手?去翻被褥。
曲丛顾在他?肩膀上扑腾半天才安静下来,挂在他?肩上晃荡。
“这儿?呢。”朱决云低笑了一声,把挂珠从床空隙里够了出来,随手?挂在了他?脚上。
“看把你厉害的。”
曲丛顾不言语,收了挂珠自己爬到了床上,接着去翻事?宜。
朱决云也坐在他?身边,拿手?去逗他?,被他?一巴掌拍开。
“这是气什么呢?”他?笑问。
曲丛顾声音平平地道:“没有。”
朱决云故意说?:“我们丛顾受了辛苦,不高兴了?”
他?一这样?说?,曲丛顾忽然觉着自己好?像不应该不高兴,因为也却是不是什么大事?,因此而又迅速的陷入了一种不好?意思中。
曲丛顾又说?了一声:“没有。”
这次就软和多了,是真?的没有不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不要等了,暂停更新一天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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