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想苟活,那就要流血,要杀人。
黔竹从未踏出山门,他头回经历生死关头,瞬间慌了手脚,让对方抓了破绽,一掌扑了上来——
黔竹吓傻了眼,往后急退,心知如果这一掌挨在身上必死无疑。
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胳膊擦着边躲开。
黔竹出了一身冷汗,呼吸短促。
朱决云低头看了他一眼:“离开这里。”
黔竹下意识地?拉了他一把:“师兄!”
朱决云另一手随意将那一击不中?重?新?杀来的和尚挡开,内力霍然逼退,将那人震出一口血。
黔竹向来是?精明的,他也?一向是?这样觉得的,可是?此时却?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去?看朱决云,只见他神色平淡,在这样的夜色下却?让人心惊。
黔竹下意识地?松开了他的衣袖。
朱决云只说:“急功近利是?大忌。”
“回去?睡觉吧。”
黔竹站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
他是?知道的,迢度向来不管闲事,他救自己这一命,还有这顿半教训半规劝,是?看在了曲丛顾的面子上,仁至义尽。
黔竹恭敬地?行礼,低声说:“谢师兄教诲。”
朱决云扫了他一眼,转身走进沙场血泊之中?。
那佛修走入了两军交战之地?,一派从容只当平常。
他忽然想起了曲丛顾的那张冷静的脸,跟自己说‘你信我,不要去?’。
他本不肯信,那也?是?自然的,可是?此时见了迢度,他信了。
生死临于?前面不改色。
这样的人不赢,谁能赢呢?
是?他不懂迢度。
而且这世?上恐怕除了曲丛顾没?人懂迢度,也?没?人敢这样信他。
六十年前那个小孩还又哭又笑的求他出主意,问怎么?才能搞定?他哥哥,再?见面,竟然已深情?至此。
树影在黑夜中?显得可怖,也?恰好?遮挡了视线。
黔竹转身,回去?了。
十八铜人阵出阵,将战场团团围住,金刚经如有实体,梵文照亮了大半边天。
悟愚被镜悟扶着,嘴角胸前都挂着干枯的血痕,一下一下地?喘着气。
朱决云化出吟龙决,一条明黄金龙半透明着身体,嘶啸腾于?半空之中?,敲打着十八铜人阵无解结界。
镜悟咬牙道:“迢度!你的法器呢!”
朱决云说:“放家了。”
镜悟懵了,气得快要张过去?:“你长没?长脑袋?!那现在该怎么?办?!”
结界之外,掌门方丈和慧极凌于?半空之中?,衣袖翻飞袈/裟随真?气狂舞。
两人均无破绽,毫无等待必要,直接出手。
两个三重?金身的阿罗汉对峙,顿时天地?震动,真?气挥洒出方圆百里,飞鸟走兽无还。
朱决云说:“你来这里,是?为了拿着一张嘴骂人的?”
镜悟被他忽如其来的牙尖嘴利给顶了,一时还不知道他这是?哪根筋不对了。
悟愚佛珠在手间转了数圈,强撑道:“众弟子听令!”
镜悟等一干师兄弟立时正襟顿首。
悟愚说:“今日我等以身正道,抛头颅,洒热血,死便死,死就死了,师兄弟都记着你为大道而死,为伏龙山正统而死!”
众人声音坚定?而恢弘,齐声应道:“弟子领命!”
悟愚却?已是?强弩之末,嚷出这番话又咳了两下。
镜悟怒极,将法杖引出,大喊道:“都给我上!”
每一个佛修门派之中?都会有一个最强的术阵,名唤十八铜罗汉。
选百年间难出的人才十九人,日夜锤炼不需受佛礼约束,不出早训,也?不念经,只需不断强化,直到他们毒虫不侵,刀枪不惧,十九个人好?似一体,默契至极。
十八铜罗汉不成阵不出世?,一旦出世?便大杀四方,号称无解。
术阵之中?金光阵阵,都是?杀人的。
他们脚踩着肩膀,人摞着人,将天都堵死,拳脚无孔不入,沾了一下便要震碎五脏六腑。
朱决云引出吟龙决,却?突不破这结界,他身后无人,在一时不查中?了一拳,十八铜罗汉都不能算人,金刚铁打的身体,他生生受下,却?感觉四骸都裂开了一般。
这天下就没?有无解的阵。
钟戊这时才来,却?当真?带了数百武修弟兄。
这一夜钟戊穿了身破烂的黑袍,飞身时猎猎作响,一脸的胡子茬,衬得那半张脸的疤痕更又江湖气了。
这些人来,先把悟愚惊了。
钟戊吹了声口哨,武修弟兄从阵外破阵。
任何术阵都是?这样,将全部阵势都留在阵内,却?把后背都晾了出来。
十八铜罗汉极为灵活,马上变换了阵形,上方罗汉凌空转身,与外对峙。
朱决云此时终于?见了破绽,忽然飞身上前,硬挨了数拳,无数道金光将他皮肉划破,他擒着玄龙的脖颈,死死地?压在了一个转身的罗汉的后颈上。
玄龙本身就是?杀器,道道金光化成,针扎一般射入罗汉身上。
罗汉好?似铜墙铁壁全部打了回去?。
可是?朱决云是?三重?金身阿罗汉!
就算十八罗汉再?强,单拿出来哪一个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他有压倒性的优势,只是?在一个术阵中?他敌不过。
镜悟看见了他如此,忽然挥了手道:“我们上。”
数十弟子肩搭着肩霎时一字排开,镜悟一掌抵在了朱决云的后背,源源不断的真?气逼近了朱决云的身体之中?。
那只玄龙越来越大,越来越凶悍,面貌越来越狠戾。
钟戊极为懂行,在阵外也?将招招都打在这个罗汉身上。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十八罗汉只要有一人败阵,那就全部败阵。
玄龙铮鸣嘶吼,震耳欲聋。
那金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密密匝匝地?金光像千万根钢针,死死地?逼在罗汉的身后。
只听得那罗汉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啊——”
已是?忍耐的极限。
朱决云紧紧地?绷着唇,眼如刀剑,忽然咬肌一抽,将所有真?气拔然倒灌而出!
一道金光轻巧地?没?入了那罗汉的脖颈里,他霎时颓然倒地?。
十八罗汉阵的一个口破了,便毫无威胁。
钟戊一手一个,拿着长刀专门往眼睛上劈,往下三路劈。
打在了一金身罗汉上,刀刃‘哐’地?一下子砸在上面,竟然把刀砸出了坑,卷起了一个铁卷儿。
钟戊:“卧槽,铁□□啊。”
镜悟法杖直接比在了他的面前:“你是?何人!”
钟戊说:“大哥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没?礼貌?”
“我才刚救了你们,太翻脸无情?了吧。”
朱决云跳到了他的身前,说:“你十个,我七个。”
钟戊:???
“凭啥。”他说。
这时局势已经乱了,十八罗汉虽被拆,却?还有一个罗汉并未上阵,若等他来那必然毫无胜算。
朱决云说:“快。”
钟戊吹了声口哨,响彻山谷:“杀!兄弟们!”
这一夜伏龙山就像是?人间炼狱。
夜色慢慢地?黯淡,杀了一夜。
佛殿前的树微微随风颤动,上面淋着不知是?谁挥洒上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粘稠地?沾起一片土。
尸横遍野。
伏龙山从今日起再?无十八铜罗汉。
前方战事稍缓,掌门方丈与慧极也?有了分晓。
天上的屏障被打破,慧极砸开屏障,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就落在具具尸体之上,砸起一片尘土与血肉飞扬。
掌门方丈缓缓落地?,一身破败伤痕,却?还站着。
慧极几度挣扎爬起,他的胳膊好?像断了,折出了一个奇异的角度。
掌门方丈往前走一步,但他咳了一声,强憋在喉咙里,不再?动弹。
慧极先是?笑了一声,然后又笑了,最后越笑越烈,合着血泪。
“原来你已活不长了。”
“你输了,”他大声地?说,然后疯狂的咳出血沫,“你输了,你就要死了!”
“慧极,”掌门方丈说,“今日在佛殿,你我这一战,输的是?你。”
慧极恨恨地?看着他,胸腔剧烈起伏。
掌门方丈说:“当年你输给我,如今也?一样输给我,这几百年,你毫无长进。”
慧极说:“那又怎样,我会活得比你久,等你死了,我就是?掌门人,我会将你的骨肉化成灰,喂给狗吃!”
掌门方丈却?笑了,他太胖了,笑起来只是?嘴角扯了扯,将肉挤成一团:“你等不到那天。”
“伏龙山掌门人永远不会是?你,”他说,“慧极,你哪来的可笑想法,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就可以做得到?”
“我若是?不行,那你就更不行,你永远都只能是?第二个,永远不要指望着翻身。”
慧极怒得脸涨紫红:“你放屁!”
“你已经没?有后手了!伏龙山弟子都只能听令于?我!你杀不了我!”
钟戊坐在大殿门口,吊儿郎当地?架着一柄大刀:“喂,你不把我兄弟当人啊。”
朱决云也?一身疲累的坐在他身旁,随手挥了挥:“让他说去?吧。”
慧极瞪大了双眼,震怒道:“狂溟,你要干什么?!”
悟愚等人也?一时震惊,说不出话来。
掌门方丈说:“伏龙山弟子听令。”
此时战场之上因有武修介入,慧极的人已经死伤大半。
能站得起来的的人一双手也?能数得过来。
众人道:“弟子在。”
掌门方丈说:“慧极意图造反,畏途大道,死罪难逃,杖毙。”
“先关了吧。”
现在能执杖毙的人已经没?有了,众人都带着伤残,只能先关起来再?说。
他就在这一片尸堆如山中?宣布:“我已大限将至,无力再?领师尊‘兴千年基业’之命。”
“迢度何在!”
朱决云拍了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弟子在。”
慧极突然破口大骂:“狂溟!你就不怕师父泉下有知吗!你可对得起师尊将伏龙山托付与你!”
掌门方丈将颈上的挂珠取下:“不然如何,伏龙山如交与你手中?只有死路一条。”
“我从不怕百年之后愧对师父,只怕伏龙山就此终了,成了世?人口中?笑柄。”
朱决云拂开衣摆跪在他的面前。
掌门方丈将挂珠交与他的手中?,道:“先给你吧,仪式挑个吉日补上。”
他给得如此随意,朱决云正欲收回手,却?又被他紧紧地?攥住不让动弹。
“迢度,你给我记着,”掌门方丈说,“你要用你这条命去?保伏龙山,。”
“我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你,假若伏龙山有任何差池,定?要你不得善终。”
朱决云道:“弟子领命。”
钟戊拍手道:“好?!”
然后挥着臂指挥着自己的弟兄跟着拍手嚷和。
武修向来不拘小节,不会看什么?脸色,此时便跟着大哥兴奋地?举起了刀剑,叫道:“好?!好?!好?!”
朱决云走过众人,一步一步地?踏上了佛殿一百零八个台阶。
他转过身,神色平静,俯瞰众人。
下面尸横遍野,有人欢呼有人惊怒。
天边破晓,太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