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3

傅子明才从B市回来,都来不及回家,先提着行李赶到了医院。

二分院成立不久,有许多事需要他处理。

他提着行李袋,拉松自己的领带,一脸疲惫地走向院长办公室。

傅子明刚推开门,就看见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人。

他身材修长,翘着二郎腿,正在翻阅傅子明桌上的报表。

那人并没有因为傅子明的进门而停下手里的动作,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位置上,甚至连头也不转一下。

傅子明看着熟悉的背影,却生疏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傅西泮很镇定,他不疾不徐地回道:“有点事找你。”

同样是没有称呼,听不出一点情绪变化的话语。

父子俩都偏好一种品牌的白茶。

巧的是傅子明办公室里的白茶刚好泡完了,他在柜子里找了一圈,只有之前开会别人送的龙井。

他拿出茶包,没等他放进茶壶里,傅西泮先抬手阻止道:“不麻烦了,我说完就走,而且我只喝白茶。”

傅子明尴尬一笑,收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傅西泮瞥了一眼茶杯,依旧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傅西泮犹豫着开口:“明天你要来总院开大会。”

“对。”

“是为了医生调配的问题?”

傅子明在位置上坐好,托着下巴回答:“是。”

这次的医生调动针对的是妇科、产科两个科室,和傅西泮一点也没关系,他很好奇,刻意疏离自己的儿子怎么会为了这件事找到他。

所以他回答得迅速简短,不肯透露一点自己的想法。

对话进行到这里,忽然进行不下去了。

傅西泮咬着唇想了一会,终于直奔主题:“总院的妇科、产科不能合并。南光总院在市中心,交通方便,病患很多。”

他说得缓慢,字字清晰,甚至按条列出了自己的理由。

傅子明嘴角勾起,很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所有理由,他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妇产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外科来管了?”

傅西泮早料到傅子明会这么问,撇嘴支支吾吾地回道:“总院有联合手术阿。她们科室合并,我们肯定也受影响。医生少了,病患没减少,有的手术就会挪到我们普外来了。”

傅子明点点头,心里却不认同他的想法。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嘴角仍勾着一抹笑,“是因为妇科有个新来的医生吧?叫白芷的?”

傅西泮咬唇,被戳穿的小心思让他耳根泛红。

二分院位置偏远,相比总院医生少,宿舍也更加充裕。

如果白芷被调走,她肯定会搬到二分院的医生宿舍。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白芷调走。

傅子明平时只有开会才会来总院,白芷又是刚调来的,他怎么会知道她?

傅西泮抬眸,黯淡的眼眸里又增几分不耐烦,“你在调查我?”

傅子明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眼光挺好的。白医生性格好,长得也好看。”

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让傅西泮极为不适,自从母亲离开后,他和父亲就陷入了冷战中。

再后来,他从家里搬出,二人几乎就这么断了联系。

“我的事不要你管。”

“你是我的儿子,你的事我当然要关心。”傅子明双手交叠托着自己的下巴,“而且别忘了,今天是你来找我帮忙的。”

傅西泮否认道:“不是帮忙。而是建议。你可以采取,也可以不采取。”

尽管眼前的人极力想和自己撇清关系,傅子明依然耐心地问道:“那你是希望我秉公办理还是徇私情?”

傅西泮皱着眉,神情复杂,不知该怎么回答。

两人僵持不下时,一个护士拿着文件来找傅子明。

她叩叩地敲了两下,傅子明瞥了一眼傅西泮,坐直身体,将满桌的文件稍稍归拢到中心,严肃地说:“请进。”

护士开门,低着头走进办公室:“傅医生……”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个清润的声音,和一个稍低沉一些的男中音同时回应道:“何事?”

身体的自然反应,傅西泮下意识地边回答,边转过头。

然而等他转过头时,他才想起这不是总院,而是在二分院的院长办公室,他尴尬地又转过头去。

护士因为两个人的回答,也愣在了原地。

她虽然没见过傅西泮,但是偶尔帮院长整理办公室时,看过父子俩小时候的照片。

护士大概猜出了两人的关系,她常听傅子明在夸自己的儿子,也听过他用颇为落寞的口吻抱怨总不回家的儿子。

她看到两人同时出现在办公室,以为是傅院长和儿子的关系终于有所缓解。

她会心一笑,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傅院长,这是需要您签字的文件。”

护士把文件交给院长时,有意将他办公桌上一个倒下的相框扶起,而且将照片转向了傅西泮。

傅西泮只看了照片一眼,便立刻挪开了目光。

傅子明的工作很忙,桌上那张照片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全家福,拍摄时,傅西泮还在上小学。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只是个模糊的概念。

傅子明缺席了他的童年,他所有值得纪念的时刻。

甚至在他站在手术室外,抖着手懵懂地签下母亲的病危通知书时,傅子明都不在他身边。

傅西泮想到这里,更生气了。

他站起身,冷冷地撇下一句:“我先走了。”

傅子明点点头,没有挽留。

只是在傅西泮走到门口时,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这周末回家吃饭吗?”

‘回家’这两个字像一根针扎到了傅西泮的心里。

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呢?

虽然在病患眼里,父亲是救人于危难之中的超人,可他毕竟也是个凡人。

岁月对他并没有格外温柔,而是悄悄留下印记。

今日一见,他才惊觉,印象里那个时刻奋斗在工作岗位上的父亲也老了。

傅西泮到底是不忍心的。

他轻轻应了一声:“回。”

“带她吗?”傅子明又问。

傅西泮的手按在办公室的门上,边推门边说:“带!”

傅子明嘴角笑意更甚,他拿过文件,爽快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

周末,傅西泮带白芷回家吃饭。

白芷对于这个邀请,惊讶又惶恐。

但想到大会上傅院长据理力争,阻止了童院长将两个科室合并,也就答应了下来。

她还特意买了一些伴手礼和他回家。

傅子明穿着围裙来两人开门。

因为儿子回家,他特意去自由市场买了许多他爱吃的菜。

等菜上桌,傅西泮才发现,这些都是小时候他喜欢的东西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事很多习惯都变了,但傅子明还停留在以前。

就像小时候,傅子明难得地去给他开了一次家长会,却因为忘记傅西泮已经升到了高年级,而跑错了班级。

他没有戳穿,淡淡一笑,将菜夹到了自己的碗里。

白芷看着自己碗里堆起的小山,赶紧拉住傅子明的手,“傅院长,我自己夹就好了。”

“在家里,不用叫得这么生疏吧?”

白芷犹豫了一下:“呃……那伯父?”

傅子明点点头,忍不住又给她夹了一块肉,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们交往多久了?”

白芷震惊得差点喷饭:“您说什么?!!”

傅西泮则红着脸埋头扒饭没有回答。

白芷赶紧摆手解释道:“伯父您误会啦,我和傅医生只是同事关系。这次来,是为了感谢您在大会上帮我们科室说话。那些礼物是我们科室的同事一起买的。”

傅子明点点头,意味深长地拖了一个长音:“噢……”

“不是……我……”

白芷见自己解释不清楚,桌下的脚狠踹了一下傅西泮,谁知他坐得安稳如山,依旧专注于碗里的饭菜。

啧,傅西泮什么时候这么爱吃了?

白芷撇嘴,只得自己继续开脱道:“傅医生在我们医院可受欢迎了,我们科室很多护士呀,单身的女医生追他了。”

“那你呢?”

白芷越说越慌:“我……我就真的只是同事。”

她又踹了傅西泮一脚,这一次他的身子倒是动了动。

他沉默着起身,端着碗走到了厨房。

傅西泮一走,客厅里就剩白芷和疑问颇多的傅子明,白芷更慌了。

傅子明现在对于白芷而言,就像是过年回家最不愿意见到的亲戚。

说陌生又带着几分亲切,可他关心字字如刀,全都戳在要害上。

傅子明按照流程,先询问了一下白芷爸爸的近况,然后又转折到白芷身上:“小芷呀,有男朋友了吗?”

“还没有。”

“那喜欢什么样的呀?叔叔可以给你介绍呀。”

“呃……”白芷猜出了他的用意,故意照着傅西泮相反的样子描述道,“我喜欢温和幽默、健谈的男生。最好不要是医生,尤其是外科,因为他们太忙了。”

几个条件一说出口,在厨房盛饭的傅西泮手一抖,手里的碗应声落地,摔了个稀碎。

傅子明坐在客厅,高声询问:“你怎么了?”

傅西泮回了一声:“没事。你们吃你们的,我自己会收拾。”

傅子明犹豫了一会,忽然语重心长地和白芷说:“我们外科是很忙,但不代表不顾家。”

“啊……”白芷一惊,她光想着傅西泮,忘了傅院长也是外科医生,她慌张地解释,“伯父,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白芷目光一转,看到电视机柜上放着一张旧相片。

是傅西泮的母亲以前拍的艺术照,照片上她穿着贴身的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形。

她眼睛弯弯好像天上的月牙一样好看,嘴角勾起的弧度也刚刚好。

她看着看着,不觉入了迷,“真好看。”

傅子明侧过头,随手拿起那张照片,“是啊。那时候,她还在上大学。在我们学校门口的照相馆拍的。”

因为聊到了自己的爱情史,傅子明忽然变得容光焕发,他直起身子,从电视机柜拿起几张相片,一一说起这些相片背后的故事。

傅西泮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饭桌上的菜盘都被收拾到了一边,半张桌子上铺着的都是母亲年轻时的相片,还有自己小时候和她的合影。

傅子明拿着这些相片和白芷谈天说地,他认真地讲述着每一处细节。

但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傅西泮却神色凝重。

他面前装的白米饭,自从看到相片后,就一勺没动过。

晚饭过后,傅西泮将白芷送到出了楼门,然后告诉她自己还有点事,让她自己先回去。

送走白芷,他再次折返回家。

他帮父亲收拾掉剩菜剩饭,又主动拿过洗碗布走进了厨房。

傅子明通过刚才的聊天,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再看看眼前,许久不回家的傅西泮站在厨房洗碗,他长舒一口气,觉得两人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

他走到厨房,靠在厨房门边,“小芷人多好,男孩子应该主动一点才对。是不是追了好久都没用?要不要老爸给你出几招,当年我追你妈妈可是……”

傅西泮把手里的洗碗布往池子里一摔,水花哗地高溅而起,落了一灶台,把傅子明要说的话都堵在了嘴里。

他转过身子,神情严肃地说:“你以为我回家吃饭,就是原谅你了吗?”

“我最讨厌你说妈妈的事,如果你真的有那么喜欢她,就不会让她一个人那么辛苦。春节你在医院值班,妈妈骑车冒着雨去给你送饭。超强台风,你去医疗支援,可是家里的遮雨棚被刮掉了一半,是她一个人爬梯子去修补。再后来,妈妈生病住院,你又在哪里?到了最后……”

傅西泮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刻意压制悲伤而颤抖:“在手术室外,她的病危通知单没人签,护士问我你在哪里,那时候,你在哪里?”

“医院里,大家都说你是仁心仁术的外科专家,家里挂满了锦旗,可那些对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对于我和妈妈,你不过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你都没有出席过我的家长会,唯一一次还跑错了班级。因为你的职业,我们必须理解你,甚至不能说什么。但是我真的特别恨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以前你没有管过我的事,现在你也没资格过问我的事。”

傅西泮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他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消毒碗柜上:“我的两个项目都结项了。这是之前你借我的钱,连本带利都在这里了。密码是她的生日。”

说完,傅西泮摘下围裙,扔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大门‘啪’地一声关上,彻底敲碎了傅子明最后的希望。

他转头,看着客厅里的一张张失了色的老旧相片,泪如雨下。

有一点傅西泮说的对,他只不过是一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

**

傅西泮回到自己买的房子。

白芷听到开门声,立刻迎了出来。

“傅西泮,你回来了?这么快?我还以为你和你爸爸会多聊一会……”

“傅西泮,你怎么了?”

白芷看着面色阴沉,甚至眼泛泪光的傅西泮,紧张得不敢再说话。

若是以前,傅西泮一定会拉下脸,用冷淡到不行的语气将她从自己身边赶走。

但是现在,他想起林京墨和自己说的。

他咬着牙,酝酿了一会,用喑哑的声音说:“没什么。我有点累了。谢谢你的担心。可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傅西泮摇晃着身子,疲倦地走回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白芷看着那扇又一次在自己面前关上的门,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去傅西泮家时,她就注意到了。

傅子明在说起妻子时神采奕奕,而一旁的傅西泮却神情黯淡。

他家里有些杂乱,东西都随意地堆叠在各处,一看就是傅子明单独居住的模样。

然而杂乱无章的家里,电视机柜上摆放整齐的照片显得突兀,又有经常擦洗的痕迹。

白芷有种不祥的预感,可又不敢开口去问傅西泮。

她在双手环胸,看着眼前那道厚厚的房门,愁眉不展。

傅西泮,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