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灵台重归清明的瞬间,他还没有意识到。
暴雨声在耳边一直持续着。眼前被忽亮忽暗的红色与白色充斥着。世界渐渐扭曲。
他的四肢无法动弹,五脏六腑被拧绞了的痛楚令他大喊出声。
他翻身跳了起来,全身所有能动的部分都释放出不知如何而来的激情。
——他现在完全没有搞清状况。
腿被拧掉的痛楚,和被锁链劈开的身体上如火烧一般的伤疤,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血液在流失,生命在流失,自己在逐渐走向死亡。
不想死。疼痛的、艰辛的、痛苦的、悲伤的、恐怖的,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厌恶。
想远离一切。远离所有见得到的、触摸得到的、感觉得到的东西。
「——!」
他听到了什么声音。听到了某个人的声音。
听到了某个人拼命地追过来的声音,其间夹杂着野兽一般的吼叫声。
他领会不了那声音的意思。他不明白那声音的意思。他不想明白那声音的意思。
即使问了也没用。即使问了也只会让自己受伤。即使问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即使他如此地抗拒着一切,世界依旧逐渐的呈现在他的面前。
四肢中有了血液的流动,身体也逐渐恢复了知觉。
胡乱挥动的手臂似乎撞到了坚硬的东西,指甲劈裂,手背也破裂出血。尖锐的痛感刺痛了大脑,他的尖叫也稍有和缓。
而后他感觉到,那疼痛的手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包裹住。
同样的,自己的腿也有相似的触感。好像被什么东西从正上方压着,致使双腿无法动弹。。
视野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的正上方正是那早已见惯了的白色天花板。
而此时的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上。
他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
就在此时。
「尊敬的客人,尊敬的客人,您冷静下来了吗?」
「尊敬的客人,尊敬的客人,您那粗暴的行为终于结束了吗?」
在那两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之时,昂再次失声喊叫。
2
对昂来说,这是他在罗茨维尔宅度过的第四个第一天,然而它却以前所未有的糟糕方式拉开了序幕。
昂已经第六次在这世界上死去、第六次在这世上忍辱偷生。
他死得一点不轻松。不论是哪种死亡,都给他带来了同样无助的失落感。
他并没有习惯这些疼痛和痛苦,也没有想要让谁去理解自己每一次重来时,心中涌动起的寂寞感和失望感。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直咬紧牙关,拼命地努力向前继续自己的人生。
无论怎样的艰难困境,他从来都没有打算放弃过。
然而这份决心,却在这次「死亡重置」之前被狠狠击碎。
迄今为止日夜相处而来的羁绊有多么深,残酷的现实带给昂的失落、失望、寂寞就有多么重。
他根本站不起来。他根本没有力气让自己站起来。
他想不到让自己非站起来不可的理由。现实就是如此。
「——好,结束了。虽然你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很好了,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能乱动。」
艾米莉娅笑着坐在床边,抚摸着昂受伤的右手。
刚一清醒就因自己的胡闹而负伤的昂。被赶来的艾米莉娅进行了治疗。
——现在房间里,只有昂和艾米莉娅两个人。
昂醒来时呆在房间里的姐妹二人,在看到昂醒来以后的所作所为后,直接把他交给了艾米莉娅,退出了房间。
「拉姆和莱姆都非常担心你哦。」
听到了自己不愿听到的名字,昂反射性地抬起了头。
艾米莉娅微微惊讶地看着不安的昂,然而她很快便微微地摇了摇头。
「她们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少见地有些消沉呢。下次见面的话和她们说些什么吧。」
「失礼的事情……吗。没有,没什么的。……我和她们二人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听到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着敷衍的话。艾米莉娅好看的眉头一皱。
昂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艾米莉娅的表情变化,然而他既说不出道歉的话,也无法给出自己那般说的理由。
相反,他脱口而出的是一个不知算不算是讽刺的问题。
「呐,艾米莉娅,你觉不觉得……我很碍事?」
「我怎么可能觉得你碍事呢。 是我的救命恩人呀,如果你不让我回报你的恩情,就擅自离开的话我怎么办,所以呀,如果你离开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为了挽留昂,艾米莉娅竖起手指,喋喋不休地快速解释道。
昂认真地听着艾米莉娅的话。他注意到,自己正认真地注视着艾米莉娅的表情和动作,毫无遗漏。
「喂喂,真的假的啊这是……」
他对自己以怀疑的眼神注视着艾米莉娅这件事而感到失望。
刚刚,艾米莉娅不是才说过「不把恩人当恩人看,是最差劲的行为。」这种话吗。
在这举目无亲的世界里,艾米莉娅是昂唯一的休憩之处。
对已经失去了交心之处的昂而言,她是唯一的——
「——」
忽然,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死亡重置」这个事实,难道不能告诉艾米莉娅吗。
「这样,啊……」
仔细想想,昂一直以来都是想靠自己的一己之力挣扎着来改变这无法前进的现实。
然而,一个人挣扎的结果就是走进这样前不能进后不能退的命运死胡同。
为了改变这样的情况,他需要做一些至今为止都没有过的变化。
比如说拜托他人——自己信任的人,这说不定就是答案。
「有些事我想告诉艾米莉娅。」
昂心中迷茫和不安的情绪消散,宛如雾散天明。
见昂压低了声音,艾米莉娅也端正了坐姿。她看着昂,满是担忧的面上又浮现了紧张的神情。
昂凝视着她深紫色的瞳孔,他思考着应该如何开口。
关于「死亡重置」,自己应该从何谈起呢。又或者,是否应该先坦白自己其实并非这个世界的人这一点呢。
这样的话可能会被一笑置之,也有很大的可能被认为是玩笑话。
即使如此,艾米莉娅是否会相信自己的话呢。
那份期待就是眼下支撑着昂的全部。
——从「死亡重置」开始讲起吧。然后,若是可以,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帮助。
向对自己有恩的人请求更多,这让昂觉得无地自容。他开始开口讲述。
他需要合二人之力,改变这极端错综复杂的情形,战胜命运。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艾米莉娅,我经历了『死亡』——」
就在他要将秘密脱口而出的瞬间,那个东西,降临了。
「——」
他感到了某种不协调感。那种感觉首先死死缠住了昂的意识。
昂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而后他立刻就注意到了自己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
是声音。声音消失了。声音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自己的心跳、艾米莉娅的呼吸、从窗口悄悄吹进来的晨间凉风。
这些都完全从世界上失去了踪迹。
然而这不过是异变的开端。
接下来,所有的动作都从这个无声的世界消失了。
时间被拖延,刹那成为了永远,一秒以后的时间都消失在了遥远的时空彼方。
艾米莉娅认真的面庞在眼前一动不动。
她凛然不动,自己永远也看不到她接下来的动作了。
昂也是如此,无法动作。他的嘴巴、眼睛、一切的一切都永远地停滞了。
声音消失了,时间停止了,昂的愿望远离到了他的手无法触及之地。
这现象已经超出了昂的理解范围,在这静止了的世界里只有昂的意识在不停地叫喊着「为什么」。
——然后,那样东西突然现出了身形。
那是黑色的雾。那样东西忽然涌现,闯进了连眨眼都做不到的昂的视线里。
在这个一切都是静止的世界里,只有那片黑雾的行动不受影响。
它蠕动着,改变着形状。它的重量只需两只手掌就足以承受。黑雾的轮廓一点点改变,最终,其变化停止了。
在昂看来,那是一只黑色手掌。
它有着五只手指,虽说它长只到手肘,然而它的的确确是一只手臂。
它黑色的指尖在颤动。具备清晰的手臂形状的那个东西缓缓地在空中移动着。看见它移动的目的地的昂,不由得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
那黑色的指尖畅通无阻地跐溜一下钻进了昂的胸口。
昂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尖触摸内脏,抚摸肋骨的感。
昂内心充斥着煎熬、焦躁的感觉。而黑雾的动作依旧没有停止。
它的目的似乎是昂胸口的最深处。
——喂,给我等等。
他发不出声音,他的身体无法反抗。昂在心中发出了悲鸣。
——这次真的完蛋了。
比昂在心底发出的断言更早一步,它给昂的冲击彻底动摇了昂的存在。
为什么人的内脏受伤之后会感到痛苦呢,有人能给出说明吗?其实答案很简单,就一句话:那种问题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
那一瞬,突然向昂袭来的剧痛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他只感受到心脏被毫不留情地捏碎的痛楚,这份痛楚使自己的灵魂也支离破碎。
昂无法发出声音。他甚至无法因疼痛而颤抖。
他只是单纯的感觉到疼痛,然后,除了痛楚以外,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令他几欲流泪的亲切警告。
疼痛将昂撕裂,意识被搅成一团乱麻,思想也变得支离破碎——
「昂。」
「——?」
「昂,你怎么了?突然就沉默下来了,让人好担心。」
银发的美丽女子把手放在昂的膝上,担心地望着他的眼睛。
昂脱力般地松了一口气。他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是遵从自己的意识而动作的之后,小心翼翼地覆上自己的胸口,从外部确认自己的心脏在安静地跳动着。
身体能动,也能发声。心脏也感不到痛。
——可是恐惧还残留着。
刚才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就有多么的失望。
再挑战一下那个东西吧。哪怕只是想想,昂都能产生黑雾在眼前晃动的幻觉。
然后,昂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个事实。
「怎,怎么了?你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如果有什么事的话……」
看着因无法压抑涌上心头的情感而以手掩面的昂,艾米莉娅困惑地发出了疑问。
「——拜托你。」
昂打断了艾米莉娅担忧的话语,垂着头背过身去。
他无法抬起头。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糟糕。
以现在的心境面对艾米莉娅的话,他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会下意识地说出什么来。
昂调动起自己所有的自制力,只说出了一句话。
那是他把刚才想对艾米莉娅说的话,以及想让她倾听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舍弃掉的一句。
「别管我。」
昂只是无力地说了那一句话,而后就没再看艾米莉娅呼吸一窒的样子,径自倒在了床上。
他下意识地将手掌覆在胸口。客观残酷的现实让昂彻底明白了。
——他不能坦白。
昂只能孤军奋战到底。
3
连艾米莉娅也被昂拒绝了,他的第四次重生以一个暗淡的开头拉开帷幕。
在昂以无心之言伤害了艾米莉娅之后,罗茨维尔到访了他居住的客房。
对方说了什么话,昂几乎都不记得了。
只是他觉得,罗茨维尔似乎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不知是仅仅这次罗茨维尔这样看自己,抑或是罗茨维尔每次都这样看自己,只是自己没觉察到。
昂隐约记得他好像说了「你是我们的客人,想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之类的话,说的真好听。
不过对昂来说,这些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如今自己若是随意出了宅邸的话,想必会被封口吧。然而,若就这样呆在宅邸里的话,自己就无法避免在不久的将来被绞成肉馅的结局。
他觉得自己是在游戏的悲剧路线存了档。这存档分明是自动存档,真是荒唐至极。
「——」
昂躺在床上几乎没有动,但他的喘息却剧烈而迅速。
昂怕自己睡着,他多次用手里的羽毛笔剜自己的手背。每当感觉自己困得不行的时候,昂就靠疼痛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因为如果睡着的话,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已经死过三次了。
在王都的回合中,昂只经历过三次死亡。而对于突破了第四次重置的昂而言,第四次的死亡是一个未知的领域。
——如果这次还是死了的话,说不定就再也回不来了。
昂找不到规避死亡的方法。即使如此,他也不想死。
他怀疑一切,反抗一切,只是执着于生存。
昂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饥饿与干渴,他只因自己还活着一事而感到兴奋。
他觉得伤口的疼痛能够证明他的存在。于是他剜自己手背的频率加快了。
痛苦,喜悦,痛苦,喜悦,痛苦,痛苦,痛苦——
「真窝囊。」
突然有声音传来,昂反射性地抬起头。
昂的眼睛像野兽一般闪着危险的光。闯入他的视线的,是背靠着门的一名少女。
来访的是在这次的回合里还没见过面的贝阿朵莉丝。
这种变化至今为止还未发生过,昂一下子提高了警戒。
「这回是你啊。」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是因为太想诅咒这个世界了吗,他的声音里竟包含着深深的敌意。
「不过才一两天,你就能自暴自弃到这个地步,真是蠢得无可救药了。」
「我没时间听你高谈阔论。——你来做什么?」
听到昂因为被自己嘲笑而对自己态度十分不友好地顶嘴,贝阿朵莉丝眯了眯眼。
「被哥哥和那个小丫头拜托了,来看看你。」
「帕克和……艾米莉娅?」
「因为你自从清醒过来,样子就很奇怪,所以他们怀疑我在你醒来的时候对你做了什么,真是侮辱人。」
虽说他们的怀疑都是事实,可贝阿朵莉丝却完全没有反省的模样。然而昂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他在意的是,被自己的无心之言伤到了的艾米莉娅,却依然在为自己担心。虽说她有会错意的地方,但她担心到了让贝阿朵莉丝直接过来和自己谈话的程度。
贝阿朵莉丝不知为何难以拒绝帕克,而帕克又对女儿艾米莉娅百般宠爱,所以贝阿朵莉丝才会极不情愿地来探望昂。
艾米莉娅的关心让心情烦躁的昂心中涌上一丝暖意。
即使那对打破当前事态毫无意义。
「知道了。已经没事了。你来道歉了,那就足够了。」
「凭什么要我道歉,先把这一点说清楚了,否则,让我回我也不回去。」
对着随随便便就想把自己打发走的昂,贝阿朵莉丝撇了撇嘴。她没有离开房间,反而向床走去,想要继续向昂表达不满——
「——嗯?」
突然,贝阿朵莉丝那如果不说话就更可爱的小脸上鼻子微微皱了皱,她歪头看着昂。
贝阿朵莉丝扫视了昂那张神情不愉的脸几眼,然后瞪着他。
「你不止脸让人瞧着心烦,而且味道更浓了。」
「——啊?」
「我是说你的气味让人觉得不快。你最好暂时不要和那对双胞胎见面。」
贝阿朵莉丝捏着鼻子摆着手,似乎要把恶臭味扇走。
「——」
然而牢牢抓住昂的心的是」味道」这个重点单词。
味道。好像在第三次重置结束的时候有谁说过——
「我身上散发着什么味道吗?」
昂抬起头问道。他的声音中第一次包含了抗拒以外的感情。
「——是魔女的味道啊。难闻死了。」
——魔女这个关键词,让昂觉得脑仁生疼。
他记得这个单词。就在最近,自己也应该见过这个单词。那是在——
「嫉妒的魔女。」
「在现在的世界上,能被称为魔女的只可能是那个了吧。」
她话里话外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傻瓜,然而昂探出身子,再度询问。
「为什么你能从我的身上感觉到那种味道呢?」
「谁知道呢?可能是魔女第一次见你,也可能是她视你为眼中钉。不管怎说,受到了魔女的特别关照的你是个麻烦人物。」
「被不知名知姓的人特别关注,这真让人毛骨悚然。」
贝阿朵莉丝缩了缩肩膀,暗示昂若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会觉得不愉快。
魔女。「嫉妒的魔女」是甚至会作为民间传说广为流传、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但是,昂和魔女的交集,不过是上次看到的那个连具体内容都没有的故事梗概而已。
当然,既然没有和魔女见面的记忆,也就不会有和魔女接触以致留下魔女味道的记忆。
莱姆好像也说过,昂的身体有魔女的味道。
昂觉得,莱姆的过分杀意与魔女的气味有关。若是如此的话,那自己根本就是因为某些连自己都不记得的事实而招人怨恨,真是天大的冤枉,只得缄默其口。
他明白,自己对这无法挽回的事实根本无计可施。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要是没事了我就走了,我得好好地和哥哥汇报一下和你说过的话。」
「等一下。」
昂叫住了对沉默的自己放任不管、握住门把手准备穿过渡门离开的贝阿朵莉丝。贝阿朵莉丝一脸不耐地回过头。
「你有觉得对我感到抱歉吧。」
昂忽然起了坏心,向她说道。
虽然不知这是否有意义——但他觉得自己的主意有赌一把的价值。
对着一脸不愉的贝阿朵莉丝,昂边敲着床便说道。
「你,对我,感到,抱歉。快点说是。」
「我没这么想。」
「我要告诉帕克哟。」
「唔……我说不定有过一点——点的歉意。」
贝阿朵莉丝整个身子转了过来,正对着昂。她抱着双臂,抬头拽拽地看着昂。
昂从上到下打量着贝阿朵莉丝娇小的身体,回想起自己与这个少女至今为止的交集。——他百般思索后,得出了结论。
「若你觉得抱歉,想让我原谅你的话,就答应我一个请求吧。」
「说来听听。」
「第五天的早晨……后天早晨。在那之前,能不能保护我?」
请求一个比自己年龄小的少女做这种事,实在是有些恬不知耻。
对于昂提出的请求,贝阿朵莉丝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
「你的说法很模糊。你是不是因为什么事而被盯上了?」
站在贝阿朵莉丝的立场上考虑的话,这个疑问理所当然。
她冷眼看着昂,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
「再说,别把这所宅邸卷到什么纷争里。对贝蒂来说,这个宅邸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我不想起什么纷争,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你分明把麻烦事推给了别人,真是志向崇高。」
「这次我的确没法反驳你。」
看着垂头丧气的昂,贝阿朵莉丝叹了口气。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室内一片寂静。
昂垂着头。他想自己很快就会听见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那将会是贝阿朵莉丝对自己的请求置若罔闻,独自回到禁书书库的声音。
那也是预示着昂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的声音。
「把手伸出来。」
就在昂死心的时候,贝阿朵莉丝走到了床边,伸出了自己小小的手。
昂呆呆地没反应。见状,贝阿朵莉丝焦躁地拉起了他的手。看到他的手伤痕累累的模样,贝阿朵莉丝皱起了眉头。
「真恶心,你居然有自虐症,真是没救了的变态。」
「那是罗茨维尔的专利吧。我这只是想刻刺青却失败了而已。」
「品位低、技术差、连撒谎也不会……真是没救了。」
贝阿朵莉丝深深地叹了口气,将自己小小的手掌盖在昂右手的伤口上。
指尖划过手掌,二人的手似乎被引诱着一般,彼此交握,十指相扣。
「汝之心愿,已然传达。吾以贝阿朵莉丝之名,在此与汝缔结契约。」
贝阿朵莉丝庄严地宣告契约成立的姿态,令昂不由得噤声。
忽然,昂发现眼前的少女的身姿和之前相比变得不同了。
从相握的手指处传来的温度让昂觉得贝阿朵莉丝全身都围绕着一种神秘感。
「即使是暂时的,契约就是契约——你那意义不明的愿望,我接受了。」
贝阿朵莉丝松开与昂交握的手指,再度抱起双臂。而昂为了压抑住自己内心澎湃的感情低下了头。
他那无法名状的情感,似要从心底溢出一般。
他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份意料之外的救赎。
「真的假的啊这是……我竟然被小女孩弄哭了。」
「别叫我小女孩。还有,这件事要对哥哥保密。」
「那事有那么重要吗?看你那郑重其事的模样。」
贝阿朵莉丝目光里充满了敌意。昂苦笑着答应下来。
这是他自绝望的第四次重置以来,第一次,微小的、真实的微笑。
4
与贝阿朵莉丝缔结了临时契约以后,昂终于得到了一丝确切的安稳。
然而,昂被逼入绝境的状况其实并没有得到任何本质上的改善。
昂依然一个人闷在房间里,贝阿朵莉丝也不可能一直守在昂身边。
问题是在第四天的夜晚到第五天的早晨这段时间——为了节省力气,贝阿朵莉丝说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她不会出现在房间里,然后她就离开了。
与此相对,多次来访的是此刻在床边微笑着点头,说着」这样啊,太好了。贝阿朵莉丝有好好地来道歉啊。佩服佩服」的艾米莉娅。
艾米莉娅即使被昂冷酷地对待,也依然这样温柔地对待昂。这让昂越来越受到良心的谴责,同时也让他感受到,艾米莉娅是为他在黑暗的世界带来一束光明的女神。这并不是夸张。
昂曾经在艾米莉娅再次来探望他的时候,为自己在最开始说过的无心的话而向她道歉。然而那时,她说「你当时一定是情绪比较激动吧?任是谁都有那种时候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若你也能和拉姆和莱姆这样说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她这般柔和地将昂说过的过分的话一笔带过。
对于她后面所说的小小愿望,昂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自己得不到信任,一旦被判断为知道某些不该知道的事实就会被抹杀。然而事实上,正因为自己体验过那过分的忠心, 才对那二人怎么也恨不起来。
昂一闭上眼睛,就回想起当初在宅邸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个时候,在那些记忆中的姐妹二人,难道从来没有对自己有过一点点的信任么。
也许这只不过是自己的奢望而已。
「你果真没吃饭呢。」
「……抱歉。」
看见摆在床边托盘上、正在冷掉的食物根本没有被动过,艾米莉娅担忧地小声说道。
昂对双胞胎姐妹不留情面地破口大骂,而后态度依然恶劣,继续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然而即使面对着这样的昂,莱姆和拉姆也依然好好地履行着自己作为佣人的工作。
即使她们知道,他并不会吃她们每次送过来的饭,知道他并不欢迎她们。
她们二人一个待人不客气,一个只是表面恭敬,然而她们却都是性子固执,对待工作认真负责的人。
昂知道这一点。他明明知道,却无法接受。
——饭里面有没有下毒呢。
他每次见到这些食物,这样的不安都会闪过脑海。
他虽然讨厌如此怀疑姐妹二人的自己。然而他知道,这对姐妹挥舞起武器要杀死自己的未来是存在的。
自己知道这对有许多优点的姐妹将会杀掉自己。
昂从认识到那一点时就开始绝望。
「不吃一点的话你身子会坏的,说不定会很辛苦的。」
「我的胃装不进这些食物啦。……如果艾米莉娅喂我的话我说不定会吃一点哦。」
昂对担心着自己的艾米莉娅说了非常轻浮的话。他不由得想诅咒自己的无药可救。
他想诅咒那个,对真心担心自己的她、假装轻佻以求得她同情的自己。
可是。
「那么,好吧。啊——」
「——诶?」
「所以说,张嘴,啊——」
艾米莉娅把托盘放在膝盖上,拿着勺子,看着昂。
艾米莉娅用勺子舀了点还温着的汤,慢慢将其送到昂的嘴边。
没理解艾米莉娅的打算的昂不停地摇着头。
「不,不不不,等一等艾米莉娅,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昂你不是说过只要这样做你就会吃饭么?所以,吃吧。我喂你。」
「那个……你这反应不对呀,应该是:开始你无论如何也不肯,最终不得已的情况下,通红着脸要求只喂一口之类的……」
「只不过是喂饭,而且还是喂给说这种小孩子气的话的人,有什么可害羞的。好了,别说傻话了。」
艾米莉娅对着语无伦次的昂,强硬地把饭喂了过去。
最后,输给了艾米莉娅的气势,昂张开了嘴。他的脸红到了耳根。
「啊,啊——」
「好,咽下去。要继续了哦。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再一口。」
「好快?!我第一次被喂饭,这根本没有给我体味余韵的空暇啊。」
不知艾米莉娅是不是参加过快速喂饭比赛,她动作精准,干脆利落。昂实在是受不住一次次快速被丢进口中的食物,他慌慌张张地举起了手。
「暂,暂停!暂停!停下来!喉咙,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唔!」
「真是的,我喂得正起劲儿呢……昂?」
「咳咳,咳咳。诶呀,喉咙,真的,呐……刚刚有种奇怪的感觉……」
昂转开眼睛不去看满脸不满的艾米莉娅。他装作咳嗽,尽量自然地别过了脸。他不想让艾米莉娅看见自己现在的表情。
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不停地从眼睛里流出来。他张大眼睛,努力地忍耐着,告诉自己不要让泪水留下来。
这世上明明毫无希望,然而自己却一直被温柔地对待着。
他甚至会思考,自己值得这般温柔地对待吗。
正是否定了这一点,才让菜月昂觉得绝望不已。
「呐,昂。」
「……嗯。啊——啊——好了。嗯,没关系了吧——我觉得已经没事了。没事了。」
听见艾米莉娅关心的声音,昂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装作自己已经回复了。他回过头,对艾米莉娅做出了疲惫的表情。
——他与正无比温柔地看着这边的艾米莉娅视线交汇。
「继续吧。」
「……听你这话,我有种某件不该做的事情又要开始了的感觉。」
「——?」
歪着头的艾米莉娅似乎并没注意到,自己说的话中包含着某种色色的味道。
难道说,联想到那种事的自己,思想太不健康了?
昂带着羞耻心和某种复杂的情感,吃完了艾米莉娅喂过来的饭食。喂完饭的艾米莉娅满足地拍了拍手。
「好,来,吃完饭了要说什么?」
「兮兮宛待。」
「没礼貌。再来一次,要说对。」
「谢谢款待。」
「好,不用客气。」
艾米莉娅对着深深弯下腰的昂,礼貌地回话。
面对着加深了笑意的艾米莉娅,昂摸了摸自己吃撑了的肚子。
饿了两天的肚子忽然被填满,自己的胃竟然意外地没有异常反应。
「拉姆说,由于你有段时间没有好好吃饭,所以要做些不刺激的食物。饭是莱姆做的。她们都是好孩子呢,对吧。」
艾米莉娅那仿佛是在为那对姐妹感到骄傲的话语解答了昂的疑问,但她的话也刺痛了昂。
其实,他本应为这份关心而欢欣得几欲继续流泪。而对于现在的昂而言,他只能因痛心和迷茫而几欲流泪。
因为那份温柔,那份亲切,都是虚假的。
「昂也好好地吃了东西,我坐久了也会觉得累,就先回去了。」
「那你在旁边和我一起睡也是可以的哟。」
「好了好了,看起来你已经很有精神了。我也有许多不得不做的事情呢。我是偷偷过来的,要为我保密哦。」
艾米莉娅眨了眨眼,将手指竖在唇边。
昂一想起平常这个时候艾米莉娅应该在做什么,就不由得羞愧起来。
艾米莉娅肩负着守护一个国家的重任。她为了美好的未来,每天都不停地努力,连一秒钟都舍不得浪费。然而她却在自己身上花了这么多时间。其实她的时间非常宝贵,每一秒钟都非常宝贵。
「艾米莉娅,晚上要把房门锁好,免得他人进去。」
他之所以会说出这样的话,说不定是因为他被艾米莉娅的关怀所感动,而被唤起了反抗命运的一点点气力。
听到昂突然的劝告,艾米莉娅偏了偏头,银色的头发随之摇动。
「因为昂会进来?」
「对啊……不是的!这话不是艾米莉娅说的是帕克说的?!」
「哇,你居然知道。」
从银色的头发中探出脸的帕克笑嘻嘻地看着昂和艾米莉娅。看起来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偷听着二人的对话。他摇着尾巴,揶揄地看着冲他瞪视过来的昂。
「我觉得我的可爱度和环境不称,所以我就藏起来了,可是你突然就把自己的真实情感表达出来了,我有点在意,所以就……」
「我只有不祥的预感。你也是,要好好照顾艾米莉娅唷。」
由于黑雾的事情,昂没有明确说出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即使如此,能够体察人情感的帕克还是没有问任何问题就应下了。
「我有种只有我一人在状况外的感觉。」
「我们在说,可爱的艾米莉娅有晚上被袭击的危险,所以要万分小心。要小心车辆和男人。是吧,父亲大人。」
「说的没错,莉娅。尤其是某个眼神很坏的黑发男人,父亲绝对不原谅他。」
「你这个布鲁图!」
帕克对着叫出背叛者代号的昂大笑不止。艾米莉娅也笑着抓起帕克,把它按进自己的头发里,从椅子上站起来。
昂目送着二人离去。房间里只剩他一人的时候,昂一头倒在了床里。
虽说他的提醒只不是种安慰,但至少他成功地引起了二人对此的注意。何况,这次的危机与艾米莉娅等人几乎全无关系。他想,这样一来二人应该就不会有事了。
「啊,糟糕……」
就在昂感觉到安心的时候,他的意识被倦意侵袭。
因疼痛而被赶走的睡魔此时袭来,将昂的气力消磨殆尽。
兼之昂的肚皮被填满,他的意识对袭来的困意毫无抵抗之力。昂坠入了浅眠之中。
5
在似梦似醒之间,昂的意识如云朵一般漂浮着。
他不知在那里听说过,梦是人脑将获得的信息进行整理后得出结论的副产品。
那么依这个道理,昂在睡眠时后也能见到的那些阻碍他安睡的景象,原来是他的大脑在整理那些鲜明的记忆啊。
惨烈地死亡的记忆,一次次地重复,一次次地伤害着他。
他呻吟,他被梦魇住,他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他边流泪边痛苦地挣扎。
他的泪水和呻吟无法停止,他的灵魂被逐渐削弱。被削弱,再被削弱,最终被磨损殆尽,什么也剩不下了。
致使他有这种想法的,是他那无比憔悴的身体和心灵。
「——」
忽然,他身体的僵硬感消失了。
仿佛身体内部令他颤抖的寒气和恐怖忽然被驱尽了一般。
——其理由是,手。
有谁握着昂的手。
在床上睡着的、意识漂浮着的昂,被现实中的某个人触碰,将他从噩梦中拉回。
那感觉非常温暖。那感觉非常温柔。昂觉得,有怜爱之感传达过来。
他觉得自己被救赎了。他觉得有和煦的风吹进了他一片荒凉的心。
在痛苦的得令人窒息的时候安稳到访,呼吸也从慌乱回归平稳。
究竟是谁呢,究竟是什么呢。
这是现实吗,亦或是某个幸福的梦吗。
他的双手还留有温度——
6
「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啊!」
「看招——」
昂被毫不留情地踢飞,落在了坚硬的地板上。他不由得发出哀嚎。
他摇着头,从地上爬起来,皱着眉,看着非常没有淑女风范地抬着腿的贝阿朵莉丝。贝阿朵莉丝也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约定的时间到了,虽然我很不情愿但还是过来了,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悠闲。」
「我现在真心觉得,你说的话真让人讨厌。」
昂反驳着贝阿朵莉丝,却暗暗心惊,自己竟然打了瞌睡。自己分明宁可选择自残,也要保持清醒,保持警惕来着。
「在如此重要的第四天打瞌睡,我真是不要命的笨蛋。」
「嘟嘟囔囔真啰嗦。好了你找个地方坐吧。」
贝阿朵莉丝俯视着陷入自我厌恶的昂,厌倦地说了一句话便坐在了梯凳上。昂看着在平日里坐惯的位置上坐定的少女,昂终于感觉到了怪异之处,打量起四周来。
——他发现,自己实在禁书书库醒来的。
「太让我惊讶了。你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把我运到这里来的么?」
「我才不要待在你那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呢。贝蒂的容身之所只有禁书书库。你也给我老实待着。」
虽说贝阿朵莉丝做的事请出乎意料,但昂觉得,眼下情况对自己颇为有利。
贝阿朵莉丝的「渡门」有这样一种功效:它能使攻击者找不准昂的位置。莱姆应该没有打破「渡门」的方法。
「你考虑得还挺周全的嘛。」
「在下面嘟嘟囔囔的真啰嗦。你想让我实践一下除虫的方法吗?」
贝阿朵莉丝把书皮亮给昂看,让他知道书的内容就是这个。昂对她吐了吐舌头。
看来,以为她关心自己,是自己想多了。昂从地上站起来。忽然他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起来。
手上还残留着那种奇妙的感觉。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有谁握住了自己的手——
「贝阿朵莉丝,在我睡着的时候,你应该没有握住我的手吧。」
「那还用说,就算是哥哥拜托我,我也会拒绝的。」
「你竟然这么决绝啊。……可是在我死之前我们都要在一起哟。」
「我拒绝。」
昂对着冷淡的贝阿朵莉丝撅起嘴,而后重新打量起这个房间。
依旧是满屋子的书,虽说让自己坐下,但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就算说要消磨时间,这也……」
不安与紧张的心情随着那个时刻的临近而愈加强烈,昂甚至不知眼下的平静能保持到何时。
要是有什么东西能让自己专心致志,忘记时间就好了……
「对了,有没有全拿伊文字写成的书啊?」
「难道你不识字吗?你这样的人都进了梅依扎斯家的禁书书库,得让多少人哭泣懊悔啊。」
「对那些人我觉得很抱歉……我说你,一直呆在这个房间里吗?」
除了食堂,昂从未见过贝阿朵莉丝去过其他的地方。除了那一天贝阿朵莉丝到访客房之外,她绝对会呆在书库的梯子上。
对昂抛出的疑问,贝阿朵莉丝微微地垂下头。
「契约就是那样的。」
「又是契约啊。虽说我也被那个东西救了,但是你不觉得那个东西很累人吗?」
「那样的契约,都是我自身所望。」
贝阿朵莉丝闭上眼,以一副不愿昂再刨根问底的态度如此说道。
契约。它是昂来到这个世界后多次听到的,无比沉重的词汇。
就如艾米莉娅和帕克之间,和小精灵之间交换的契约一般,贝阿朵莉丝也对这个词怀有深深的感情。正因昂与贝阿朵莉丝缔结了短暂的契约,所以昂也明白这种感情。
他看到了年幼的贝阿朵莉丝的身影。他看见少女身负着契约,并且她打算将其贯彻到底。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少女,昂觉得非常心痛。
「呐,那么你——啊呜……」
「一直提问真啰嗦。读点什么安静下来吧。」
昂正打算提更多问题的时候有书砸了下来。昂将其接住,然后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自己手里的书,从标题到内容都是拿伊文字写成的。
他抬起头,发现面前的贝阿朵莉丝已经对他这边失去了兴趣。她全神贯注地读着眼前的书,没有和他继续谈话的意思。
他想要问的话被截断,他被强迫闭上嘴。
然而贝阿朵莉丝那甚至连感谢的话都不让他说的态度,让昂觉得感激而欣喜。
7
——在禁书书库中,时间安静又缓慢地流过。
他们没有交谈,书库中只有二人翻动书页的声音。
即使如此,如今的昂根本没有心情去专心读书了。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把同一页书来回地翻动,翻书的声音也不过是因为如此。
——在这个密闭的禁书书库中,是无法窥探外面的消息的。
从这个房间的性质而言,连窗户都没有的禁书书库是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密闭空间。
在这里,他既感觉不到阳光,也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现在外面已经是几点了呢。
由于昂是在浅眠时候被搬到禁书书库的,所以他无法推测现在的时间。
单纯地考虑的话,只要在这个房间里呆上半日,应该就可以挨过那个夜晚。
然而,在这个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禁书书库中,半日这个概念也非常暧昧。
昂很难去相信自己的感觉,然而他也犹豫,是否向贝阿朵莉丝询问现在的时间。
并非是因为「不想打扰专注读书的贝阿朵莉丝」这类的高尚理由,而是昂担心自己若采取行动,状况会发生什么改变。
昂翻动着书页的指尖变得麻木,他的舌尖也传达着口渴之感。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他的呼吸停滞下来。
这样的紧张感持续了多久呢。
若说开始时候是一团糟的话,那么结束也是没有预兆的。
「他在叫我。」
忽然,在书库中,响起了贝阿朵莉丝的低语。
昂反射性地抬起头。贝阿朵莉丝合上书,从梯凳上走下来,站在地板上。
「他在呼唤我。」
少女与其说是在对昂说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贝阿朵莉丝说着话,挥动手指。昂瞬间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感觉遍布全身。
那种漂浮感令昂不由得站立不稳。他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并发出了小声的呻吟。听见他的呻吟声的贝阿朵莉丝像才想起昂的存在一般,回头看他。
「啊,说起来你还在这里呢。我把你忘了。」
「我分明在你眼前,你竟然把我忘了,这是什么低级的笑话啊。」
「这是优先事项的问题——哥哥在叫我。」
贝阿朵莉丝只告诉了昂这些,就与昂擦肩而过,将手伸向了门。对着那自然而然地想要出门的少女,昂颤抖着声音,慌张地试图留下她。
「喂,喂,等等!现在出去的话……」
「窝在这里也可以哟。这里很安全。」
少女留下了近似嘲讽的言语,而后便穿过了门。昂被少女的态度刺激得大怒,他蹬开椅子,站起来,将手伸向了门。他踌躇了几秒。然而。
「啊,可恶。就这种程度,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说脏话鼓励自己,然后粗暴地打开门,走到了外面。
之后——
「啊——」
昂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愕然的声音。
有光刺激着昂的眼睛。他抬起手,遮住了刺眼的光。他的声音因得以欢迎朝阳而颤抖。
他将手伸向空中,以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他踉跄地往前走。在走廊的对面,透过那扇能看到前院的窗子,昂看见了初升的朝阳。
那是他无比渴望的、那是他多次挑战却终难企及的,第五天的朝阳。
「难道,说……我成功地度过了,第四天的夜晚吗?……」
昂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他打开了窗子。清凉的风吹起他的额发,昂贪婪地呼吸着清晨的空气。
昂向后退,他双腿失去了力气,顺着墙壁瘫倒在地上。
如今他只觉得茫然。
他分明放弃了,他分明觉得绝望,他分明多次失败。
然而他却度过了第四天的夜晚,终于撑到了第五天。
「哈,哈哈……」
他不知不觉发出了空洞的笑声。
笑声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
「嘻嘻,哈哈哈。这是,什么啊。喂,怎么回事啊。这种事,喂,哈哈……」
他不知要如何表达现在的心情。
昂抱着双膝,依旧蹲在走廊里,仿佛神智不清一般笑个不停。
他曾经以为第五天距离自己太过遥远,以为自己到达不了,以为自己做不到。然而,第五天的朝阳竟然也能这样简单地照在自己身上。
昂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能说什么。昂终于——
「——昂?」
昂那虚无的喜悦感,被一个银铃似的声音打断。
他慵懒地抬起头,看见走廊对面站着一名银发少女。
那是艾米莉娅。昂终于见到了平安无事地迎接第五天的艾米莉娅。
他们二人都平安地度过了第四天的夜晚。这个事实令昂激动得颤抖。
这是他的心愿得以实现的机会。既然两个人可以迎接到第五天的朝阳,那么两人也可以再次交换约定,并将其实现。
他可以把艾米莉娅介绍给村子里的孩子,和她并肩走在繁花盛开的花田里,明明两人之间有过那么多共同的回忆——然而。
「艾米莉娅……?」
与浮想联翩的昂相反,艾米莉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昂。而后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朝着昂跑过去。
「昂,你去哪里了?」
「那个,我……」
「因为……不,算了。总之……你跟我来。」
艾米莉娅态度强硬地让昂站了起来,然后直接越过他跑了起来。
昂对艾米莉娅根本不听他回答的态度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脸上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
「要去哪里啊……呐,艾米莉娅,你听我说,我刚刚完成了一件事哦,我很努力的……」
昂注视着艾米莉娅的侧脸,结结巴巴地述说着自己的成就感。
「你为什么这么一副表情呢,毕竟一切都进行得很完美……对吧?我平安无事,艾米莉娅也是……对了,去村子吧……一起去,然后……」
「——」
「我有好多事想做,好多事想告诉你。有很多事。我想让艾米莉娅你知道这些事……」
「……昂。」
艾米莉娅喊了昂的名字,打断了昂的话。然后昂注意到了一件事。
他注意到艾米莉娅注视着他的眼眸满是掩饰不住的不安和急躁。
那简直,和在赃物仓库里,她豁出一切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究竟发生了——」
昂无法去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的问话出口之前,有别的声音传到了昂的耳里。
他想,那种声音是惨叫。又或者,是悲鸣。
那个声音高亢又持续不断,满是悲痛。它是那种深入灵魂的惨叫,甚至能让听到的人也深感悲痛。
那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叫声,划破了宅邸清晨的空气。
他们穿过走廊,上楼。宅邸东边二楼是佣人房,在以前的回合里昂使用过的房间也在那里。艾米莉娅牵着昂的手,走向了第二层最里面的房间。在那里——
「是罗茨维尔和……」
有着蓝色长发的男人站在走廊里。他看着跑近的二人,眯起了双眼。罗茨维尔身边是贝阿朵莉丝,她背靠着墙壁,肩上有一只蜷着身子的灰猫。
「进里面去。」
昂好容易才走到他们三人面前。正当他开口想询问的时候,罗茨维尔简短地这般告诉他。
罗茨维尔指的是他身边一个开着门的房间。
昂转头去看艾米莉娅,艾米莉娅也对昂点了点头。艾米莉娅濡湿了的深紫色眼眸,不由分说地逼迫着昂下了决断。
昂屏住呼吸,向房间内走去。
同时悲鸣依然持续不断地从房间里传出来。
昂进入房间,强迫自己抬起已经僵硬的眼睑。昂看见了……。
那个房间整洁干净,将房间所有者一丝不苟的性格反映得恰到好处。房间里家具不多,但是摆放得很漂亮,这是个很有女孩子风格的房间。
昂不由得想到,这个房间格局分明和他的房间一样,然而却因为使用者不同而有着这样大的变化啊。
他此刻涌起的感想,使他一瞬间忘记了眼前看到的情景。
然而残酷的现实,总会给逃避现实的行为画上终止符。
在房间的中央,有着一张整洁的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拉姆趴在床边,搂着自己的妹妹,泪如雨下。从她的口中,发出了几欲将喉咙撕裂的凄惨叫声。
而躺在床上被姐姐紧紧抱住的莱姆,没有了呼吸,已然死去。
8
这已经是第几次,头脑一片空白了呢。
昂彻底被击垮了。至今为止,他目睹了太多起悲剧了。
差不多,也到了被拯救的时候了吧?
「——」
蓝发少女横躺在床上。她苍白的脸毫无血色,她闭着的双眼再无法张开。她穿的睡袍很是可爱,与她十分相称。
昂忽然注意到,自己从没见过莱姆穿女仆装以外的衣服的模样。
「为什么……莱姆会……」
昂喃喃低语。他将手插进自己的短发,几乎站立不稳。
因睡眠不足而产生的疲劳使得他脑仁生疼,大脑也因为实在无法接受眼前的状况而忍不住胡思乱想。
其实,这是第四次的宅邸回合。对于被杀掉三次、又三次回归的昂而言,身为杀人者的莱姆是最需得戒备的。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莱姆会被杀掉呢……」
杀掉昂的应该是莱姆才对,死的人绝不该是莱姆。
忽然,昂的脑中想起了恶魔的低吟——她真的死了吗。
她是不是在骗自己呢。她是不是想让昂放松戒备呢。比起接受眼前这个噩梦一般的事实,他宁愿相信这只是个恶意的玩笑。
昂接近莱姆,想要确认莱姆的生死。然而。
「——不要碰她!」
昂无意识地伸出的、想要触碰莱姆的手,被人狠狠地挥开。
拉姆呻吟着抬起头,满面愤怒地瞪着昂。然而她的愤怒与泪水,令昂完全无法反驳。
「不要碰莱姆……不要碰拉姆的妹妹!」
她的话里满是不容他人插嘴的抗拒。
拉姆带着哭腔拒绝了昂,而后再次抱着莱姆的身体,和莱姆说话,又安静地流泪。
即便姐姐如此悲伤,妹妹也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昂终于清楚地认识了这个事实。
——莱姆真的已经死了。
「死因应该是衰弱致死。她在熟睡的时候被人夺走了生命,心跳缓缓地停止,在睡梦中死掉。与其说这是魔法,不如说这是咒术。」
对着摇摇晃晃地出了门的昂,站在门边的罗茨维尔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咒术这个词语,让昂不由得长大了双眼。他的嘴巴也因为听到了这个非同寻常的死因而不由得微微张开。
因咒术而导致的虚弱致死——这是在第一次和第二次的世界里,侵袭了昂的身体,导致他身体状况异常最后死亡的直接原因。也就是说拉姆和昂死于同样的咒术。
「我还以为那个咒术是莱姆下的……」
第二次的死因是被下咒而衰弱,脑袋被铁球砸碎。
根据那晚的情况,昂以为咒术和铁球是同一人所为,从而断定莱姆是杀人凶手。然而如今,莱姆被这个咒术杀掉,那么他的设想就完全被推翻了。
「咒术师和莱姆是两个人……?」
现在突然发现咒术师其实另有其人,昂觉得大脑一片混乱。
莱姆之所以要杀掉昂,是出于她对罗茨维尔过分的忠心。至少,若第三次的世界里的莱姆所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她的忠心就是杀掉自己的原因吧。
直接对昂下了手的莱姆,和咒术师是彼此协助的关系吗。但是若是如此,这次莱姆被杀一事就没法得到解释了。关于咒术师的立场和身份,昂完全没有头绪。
若是莱姆和咒术师之间全无关系,又怎么样呢。
第一次,昂被咒术师的魔法杀死;第二次,昂因咒术师的咒术变得衰弱,然后又被莱姆因为某些原因杀掉;而第三次则是被与咒术师无关的莱姆杀掉。
「第四次……因为我什么也没做,所以莱姆成了咒术师的目标……?」
虽说这不过是没有任何证据的推论,但只要对现实进行一下整理,便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如果说昂被咒术师盯上的理由与争夺王位相关的话,那么为了对抗艾米莉娅阵营,对相关人员无区别杀害也情有可原。昂和莱姆就是随机的受害者。
「你似乎是很认真地在思考?」
罗茨维尔来到昂身前,俯身,用他那蓝黄双色瞳以极近的距离盯着昂。
昂皱起眉。罗茨维尔那充满审视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想法似乎全被他看透了。
「虽说这样问有些不好……但是客人,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为,为什么要,问我这种事?」
「诶呀,真是对不住了。我也稍稍地有些气愤呢。毕竟我一直疼爱的下属遭遇到了这种事情呢。」
罗茨维尔忽然把视线从昂身上移开,痛心地看向房间。
昂看着他的侧脸,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糟糕。
因为昂没有证明自己清白的方法。这次的回合中,从昂与周围的人的接触方式来看,他根本没法取得他人的信任。
「……昂。」
艾米莉娅不安地说着,拉住了昂的袖口。
昂看见,她深紫色的瞳孔湿润了,似乎是要诉说什么一般。
它说,若你知道什么相关的事,请将它告诉我们。
她只念了自己的名字,就将这样的意思传达了过来。
昂想要回应她的请求,但同时,想要挥开她的指尖的冲动也涌了上来。
大家都轻飘飘地说着,若知道些什么就说出来。
——我才是那个,最想将这种事情大声喊出来的人啊。
昂沉默无语。艾米莉娅抓着昂的袖子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昂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每一次都挣扎着想要未来向好的方向发展。然而每一次的结果都与期望相反,都比想象更糟糕。
「昂。」
昂头脑一片混乱,他甚至想将头脑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好让自己变得轻松些。
不,就让自己放松下来吧。
——就在他想要豁出去的时候。
昂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团黑雾和那个停滞的世界,以及那份无法想象的痛楚。
他倒吸一口凉气,再次意识到艾米莉娅紧紧攥着自己袖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胃部如被什么拧绞着一般,疼痛非常。
艾米莉娅再继续这样恳求昂的话,昂一定会认输的。即使昂不服软,若是能够读心的帕克要读昂的心的话,他也一定能看穿昂在隐藏着什么。那样一来,在说明的时候昂就无法绕过「死亡轮回」。
而那也就意味着,昂必须要反复地被那无法终结的痛苦所折磨。
昂瞬间觉得口干舌燥。他无法忍耐游走全身的恐惧感,不由得摇摇晃晃地小步后退。
「如果你当真知道些什么,那我就不会让你逃走。」
昂的小动作,在房间里痛哭不止的少女看来,就是在隐藏不能说明的东西,伺机逃走。
突然,房门被疾风吹得剧烈晃动,昂的刘海也被风吹得散乱。在他因突然的疾风而闭上双眼之后,他立刻觉得面颊被纵向划开,传来了尖锐的痛感。
「好疼!……」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触碰自己的脸。他发现自己的手掌上沾上了血。是风。他是被风划伤了。
在房间里,拉姆盯着昂的眼神中带着憎恶,她的手掌朝向着昂的方向。
「若你知道什么,就全给我说出来。」
「等等,拉姆,那个是……」
他刚想说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可是直觉告诉他,只要他说出这句话,绝对会是河堤决口般的效果,于是他突然收住了话头。
然而,这只能将二人间决定性的决裂拖延一会儿,昂依然想不到任何能够将眼前的糟糕情况打破的好方法。
对着缄口不言的昂,拉姆再次放出了含有警告意味的风。
若是能用陈旧的表达来描述的话,这风或许可称为风刃。
这是风之魔法,是能引起类似于镰鼬的现象的魔法。这次风刃的威力不止是把她和昂之间的地板、门扉纵向划开或是将昂的脸划伤这么简单,而如此强劲的风刃竟直逼昂。
就要被打中了——昂面对着眼前的一切,甚至忘记了呼吸。然而。
「——遵守约定是守护的信条。」
这时,站在昂面前的淡黄色头发的少女伸出手,接下了这股风刃。
贝阿朵莉丝挥了挥手掌,平静地看着拉姆。
「我与这个男人定下了契约,在宅邸的时候,他的安全由我守护。」
「贝阿朵莉丝大人……!」
对着庄严地宣言的贝阿朵莉丝,拉姆愤慨地咬唇。
贝阿朵莉丝对拉姆的愤怒置之不理,她抬头看向身边的罗茨维尔。
「罗茨维尔,你的佣人对你的客人失礼了哦。」
「这真令人感到遗憾呢。如果可以,我也想立刻将他当做客人欢迎啊。若他能把他内心的一切都说出来的话,我立刻就会这么做的。」
「这家伙昨晚在禁书书库,所以他和这件事应该没有任何关系。」
「这件事的重点已经不在那里了。你也知道的吧?」
交涉决裂。罗茨维尔耸了耸肩,抬起双手,手掌向上。昂看见,他的手掌上忽然出现了色彩缤纷的光。
红色蓝色,黄色绿色——即使是没有任何魔法知识的昂也知道,在那四色的光中凝聚着魔法之力。那美丽的色彩中,蕴藏着超乎想象的魔法能量。
「你还是耍小聪明的毛孩子呢。你不过是有点才能,不过是比他人努力一点,不过是有个好点的家境和老师……你不过如此,有什么可自满的。」
「你真严厉呢。话虽如此,在时间停滞的房间里过活的你,与一直在时间洪流中行走的我们,有多大的不同呢,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看哦?」
两人之间生出了强大的魔法之力,昂甚至产生空气扭曲了的错觉。
二人把当事人昂丢在一边,战意高涨。
「不过,没想到你竟会挺身而出保护他啊。看来你真的对他相当中意吧?」
「罗茨维尔,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贝蒂理想中的男人是哥哥,那个人类,既不可爱,毛也不够多。」
与手中升起四色光华的罗茨维尔相反,站在他面前的贝阿朵莉丝看起来毫无防备。然而少女只是站立在那里,其周身却出现了凌驾于他人的力量,其强大甚至扭曲了空间。虽说这非肉眼可见,却反而更令人觉得恐惧。
「无所谓。那种事情怎样都无所谓!」
二人的战斗一触即发,两个身怀超绝之力的人彼此对峙。尖声喊叫的拉姆则一顿足,插入二人之间。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她身上。拉姆紧紧地握着裙角。
「不要妨碍我,让拉姆过去。如果你知道什么与莱姆的死亡有关的事情的话,就全部说出来。帮帮拉姆……帮帮莱姆!」
这是个如此悲痛的请求。昂觉得自己胸口被什么紧紧抓住。他真的想去回应她的请求。
可是昂没有什么可以回应她的话。
拉姆盯着沉默不语的昂,她的眼里满是沮丧与失望。
「对不起,拉姆,即使如此,我也想相信昂。」
艾米莉娅站在贝阿朵莉丝身边,挡住了拉姆充满敌意的视线。
艾米莉娅一边抬起手掌对着拉姆制止她,一边庇护着身后的昂。她侧脸对着昂,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思索应该说什么。她垂下眼睑说道。
「昂,拜托你。如果你能救拉姆,能救莱姆的话……拜托你。」
她的话语满含仁爱,这令昂对卑微的自己感到羞耻。
即便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艾米莉娅依然想要站在昂的身侧支持他。
即使从一开始,昂就对她出言不逊,即使昂到了现在依旧对如此重要的事情闭口不谈。
「对不起——」
昂辜负了艾米莉娅的关心,他没有向前,反而向后迈步。
那一瞬间,艾米莉娅的眼睛里闪过了沉痛的情感。那即是沮丧,又是悲叹。但更多的是预感自己的信任被背叛的,无法忍受的失望。
昂对自己真正绝望的时候,正是见到艾米莉娅那样的眼神的时候。他认识到,正是自己的行为,成为了无法挽回的噩梦的导火索。
为了躲避艾米莉娅的视线,昂转过身,背对着她。
艾米莉娅有一瞬间向那逐渐远去的背影伸出了手。然而比她的手更早地触到昂的后背的,是风刃的攻击。风和纯粹的魔力相碰撞,力量四散。就在这时,昂跑了出去。
「昂——!」
昂对艾米莉娅叫住他的声音置若罔闻,只是一心奔跑着穿过走廊。他感到身后魔力相撞愈发激烈,然而他却没有回头看的勇气。
自己很懦弱,自己脆弱的不像话。
所以自己对想要相信自己的艾米莉娅、对想要救自己的命的贝阿朵莉丝、对她们所有的好意与善意视若无睹,只是自私地逃跑。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办才好。只是——
「——我绝对要杀了你!」
昂听见,拉姆无比悲痛的叫喊从身后传来。
从身后追赶上来的,只有失去了妹妹的少女,和她那似乎将身体撕开一般充满仇恨的叫声。
昂堵上耳朵,摇着头,发出无声的叫喊。他一直逃。
一直逃。
9
昂全神贯注地跑着,他不知自己已经跑了多久。
他呼吸困难,膝盖打颤,汗水流到了下巴,然而他依然继续在跑。如果他不继续跑的话,就会被身后那不明所以的感情追上。
而且,被它追上之时,就是一切都终结之时。
拉姆悲痛的叫喊,怨恨的怒号,现在还回响在耳边。
昂逃了。逃走了。他逃出来了。
昂已经无法再回到那里了。
拉姆和罗茨维尔不会原谅逃走的昂,艾米莉娅和帕克也不会再相信固执地不肯开口的昂了吧。尤其是,昂甚至把与自己缔结了契约的贝阿朵莉丝抛在了身后。那个少女也不会再做昂的同伴了。
「我也是……没办法啊!我有什么能做的……我也想做些什么啊!」
昂完全不知道事态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究竟要怎么做,这个世界才会原谅自己呢。
「我明明……那么期待的。」
他突然被召唤到异世界,他只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生活。在那个满是不安的世界里,昂被迎进那个宅邸内,那所宅邸成为了昂的休息之地。
那段时光,那段才过去一周的时间,对现在的昂而言,是如此可爱,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一次次地重复,世界一次次地伤害昂。
——已经,不行了。
忽然,昂的脑内掠过一句低喃。
——还有必要再继续努力吗。
昂甚至想将一切都托付给自己心中那催促着自己放弃的声音,托付给那美妙的诱惑。
他想,若是依言而行的话,自己一定会变得轻松的。
再说,昂本身就是喜欢让事情往简单的方向发展的人。
并不止昂是这样的人,每个人类都会这样的。
如果眼前的两个选项都让人苦恼的话,那么提示给他第三个选项如何呢。
对人类而言,那第三个选项简直就是上天的启示。任是谁都无法责备他对其伸出手去的冲动吧。
昂觉得生气迅速从自己的头开始退去,曾经那般砰砰跳动的心音也让他觉得遥远。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变重,被自己强迫着动起来的腿,也不知何时变得踉跄无力。
昂几乎停下了脚步。此时他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在茂密的树林中。他冲出了宅邸,从林中小道跑偏,在山道上迷路了。
昂被郁郁葱葱、草木繁茂的森林所包围。在这里天色微暗,天空甚至都被遮盖住。昂觉得这里与他第三次的死亡地点很相似。
就在他想到死亡的瞬间的时候,昂觉得第三个选项变得更为直观了。
「死了的话……」
——是不是就能,被拯救了呢。从眼下这个状况之中。
「啊,对啊。若死了的话,状况就会改变。」
昂将这话干脆地说了出来,之后他便笑了起来。他觉得这个方法再好不过了。
他死过三次了。第四次的世界将一切都恢复原样,然后一切再度循环往复。
这次他只捡回了一条命。这次他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
他挣扎再挣扎,挣扎过后的结果就是这个。那他继续挣扎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若是想玩的话你就自己玩吧,反正我怎样都无所谓吧……」
昂咬住嘴唇。对那个将自己卷入这麻烦的状况的存在,毫不隐瞒地表达了自己的厌恶之情。
负面的情感在昂的五脏六腑中翻滚。来到森林中昂的视野突然开阔了起来。
在眼前伸展开的是湛蓝色的天空,它与昂的心境相反,开阔得令人心生憎恶。那里还有——
「悬崖。」
这是多么完美的、神明的指示啊。
只有在这种时候,自己的愿望才能传达到啊。昂不由得对天上的存在发出了感谢的谩骂。
——还有,希望愚蠢、悲哀的菜月昂,得到永久的安宁。
昂步伐踉跄。他似乎是被诱惑着一般,向悬崖走去。
风很强。风从正面吹来,吹得昂的衣襟猎猎作响。昂仰望天空,站立在悬崖边。
向下看的话,就会看见十米多高的峭壁,其下方有岩场伸展开来。若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的话必死无疑。
「哈……哈……哈……」
看着脚下的岩场,昂很轻易就能想到自己的死相。
几乎被昂忘记的心音再次作响,他的肺部宛如抽筋了一般,呼吸断断续续。大量的汗水让他全身湿透。昂觉得全身发冷。他闭上双眼。
——只要这样踏出一步,一切就会终结。
这次若是死了,自己会怎样呢。
他会再次回到在宅邸的第一天,开始新的回合吗。即使那样也无所谓。
若是能回到第一天的话,那里有艾米莉娅,有拉姆,有莱姆,有大家。昂可以作为宅邸的佣人,若无其事地与大家相处,然后在第四天,在睡梦中死去。
这样的日子若是能持续下去的话,至少他能够度过一段安稳日子。
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救赎方式了。那么,死了也没那么糟糕。
「——」
然而站在悬崖上的昂,身体却完全无法动弹。只有他的膝盖,像个笑话一般颤抖不停。
昂想要制止膝盖的颤抖。他伸出手去,弯下腰。就在那时,他的膝盖落在了地上。他的身体颓然下跪,摆出了一个就像是在对着天空叩拜的姿势。昂咬着唇,悲叹自己的胆小无力。
「只要,再走一步……我竟然……竟然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
——自己竟然这么胆小吗。
昂一方面被逼到绝境,另一方面又软弱无力,无法决断。
他的决心和觉悟脆弱得可笑。昂蹲下身,不住流泪。
他分明不知自己生存下去的意义,但他也惧怕死亡,不敢自杀。
昂觉得自己太可悲,太丢脸。他手指抓挠着地面,不停地呻吟。
直到体力用尽,昂一直流着泪,对自己的凄惨状况,无比悔恨。
10
昂看着莫名浮现在眼前的光景,他觉得自己似乎做了噩梦。
在明亮的房间里,昂和艾米莉娅坐在餐桌旁。罗茨维尔坐在上座,贝阿朵莉丝在倒红茶。在她身边,帕克把头伸进了盘子里。
艾米莉娅教训着在餐桌上胡闹的帕克,莱姆见缝插针、手脚麻利地工作,拉姆只管照顾罗茨维尔,对其他人全部无视。
不知为何,昂笑着,大家也笑着。
——昂看见了一个满是幸福与温暖的,噩梦。
这个梦带着痛苦,伴着悲伤,带来了失落感。
昂感受到钻心的疼痛。他因太过痛苦而无法呼吸。
「——」
忽然,他的表情平和下来。
他觉得有谁握住了他的手掌。
他心头的负面情感,因握住他的手掌的温暖而逐渐远去。
而后,他看见了光。
白色的光,耀眼的光。他的意识,仿佛被那光引领着一般——
11
「你可算清醒了。」
昂睁开眼睛,他眼前是被夕阳染成橘色的天空。
他意识到自己仰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识。他也想起,自己是在考虑着什么的时候,意识仿佛被什么吞没了一般,失去了知觉。
——自己自杀未遂,丢人地哭叫,而后因太过疲惫而睡着了。
自己的行为已经不再能用可笑来形容,简直是可怜了。自己就像是婴儿一样,不,婴儿不会犯错,婴儿都比现在的自己强百倍。
「你随便说点儿什么呀。」
「随便……」
「你的话题又无聊又没新意。一脸的苦大仇深,你真是没救了。」
贝阿朵莉丝说着尖酸刻薄的话,胡乱地甩开了昂的手。
贝阿朵莉丝站在陡峭的悬崖上。她穿着平日的礼服,气势逼人,与这个场所格格不入。少女的身子仿佛被贴在了一幅风景画上,二者极不搭调。
「你竟然穿着这样的衣服就到了外面,还真是与众不同。」
「贝蒂也不想走在满是土味的山里。如果你没跑到这里闹情绪的话我才不会来这里呢。」
贝阿朵莉丝整了整裙角,恼恨地说道。昂终于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贝阿朵莉丝为何会来到宅邸外,甚至来到这种地方来呢。
「你为什么……」
「什么?」
「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我……」
贝阿朵莉丝遵从契约,要保护昂。然而昂甚至无法向贝阿朵莉丝说明一切。
看着吞吞吐吐的昂,贝阿朵莉丝满脸无奈,哼了一声。
「依照契约,你的安全要由我守护。而你却露出如此丑态,甚至企图跳崖自杀,这有损贝蒂的威信。」
「由你保护我的安全……这只到今天早晨吧,」
「——我不记得有期限。你记错了吧。」
对着还在回想契约内容的昂,贝阿朵莉丝闭着一只眼睛,把视线从昂身上移开,如此说道。贝阿朵莉丝要将与昂的契约继续下去,为此她甚至用了」记错」这个借口。
这个少女嘴上不饶人,而且和自己合不来。——她总给人这样的印象,然而昂产生了错觉,觉得她大慈大悲的模样令自己大为感动。
贝阿朵莉丝没有放弃自己。那样的话,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
「若你还抱着淡淡的期待,那你就太天真了。」
「——唔。」
昂觉得自己似乎没必要放弃,在他又将事情往好的方向想的时候,贝阿朵莉丝制止了他的美好幻想。她摇着头说道。
「失去的东西已经回不来了,贝蒂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你已经没有向那个双胞胎的姐姐解释的机会了,你已经把那个机会丢掉了。」
「我……!」
昂想告诉她:「要是能说出来的话,我早就说了。」
如果没有那个要命的制约的话,昂早就把一切都说明,并请求原谅了。
即使他知道,那完全无法拯救拉姆,那不过是他所求的一个内心安宁罢了。
「事情居然到了这一步,我是个笨蛋么。嗯,我一直都是笨蛋。」
昂一直都是说着场面话,找着借口,总是为自己辩驳,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活到了现在。
在肉体上、精神上,悬崖上的昂都被逼到了绝境。
昂逃啊逃啊逃啊逃啊,一直逃,现在他才能站在这里。
「既然你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你要把我怎么样……」
「你就算是死起码也要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所以,如果你想逃的话,我会帮你逃到领地外的。」
虽然贝阿朵莉丝的话很是严厉,但是她话中的温柔让昂颇为感动。
贝阿朵莉丝表情冰冷,她的眼神是似乎在看着某个无聊的东西一般冷漠。即便如此,少女话语中透出的真实心意,却让昂觉得太过温柔。
贝阿朵莉丝所说的话必然不假。
若昂想要逃走的话,少女一定会同意他的决定,并帮助他逃走的吧。
虽然他不知道逃离这里后会发生什么,但是,肯定不会比这里的情况更糟糕。
没有什么比因自己的愚蠢失去了唯一的休憩之地,然后放弃一切逃走更凄惨的状况了。
「——」
昂被风刃割伤的脸,现在还渗着血,还在疼着。
昂摸着伤口,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他想起自己曾经受过某个与这个伤口类似的伤。那是深刻在昂灵魂深处的尖锐疼痛。
在他被莱姆追赶、在山中逃窜的时候,把他的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都切掉的,也是风刃。抚摸着脸上伤口,昂确定,这两次的伤口是同一种魔法造成的。
「最后剜下我的头的魔法,也是一样的吗……都是两个人合力,吗……」
他在死后才终于理解了真相,这和他迟来的绝望融在一起,让昂更加沉痛。
直到现在,拉姆哀怨的怒吼声,她那因失去了莱姆而发出的悲哀的恸哭声,还深深印在昂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个瞬间、那个地方就是对昂而言的分水岭。
昂当初就不该从宅邸里逃出来的。即使他没有承受痛苦的觉悟,他也应该与拉姆面对面,将话说清楚的。
他永远失去了与拉姆交心的机会。
曾经从昂的手中溜走过一次的东西,再也没法回到他的身边。
——至少,在这个世界里,再也回不来了。
「双胞胎姐妹的姐姐,为了妹妹而坚持着。而双胞胎姐妹的妹妹,则是为了这样坚持着的姐姐而活着。这两个人,一个人都不能少,少了任何一方,她们就不再完整了。」
贝阿朵莉丝恹恹地声音打断了昂无声的思考。
贝阿朵莉丝没有看昂。她一边以指作梳,梳理着自己浓密的头发,一边继续着自己的话。
「不管缺了哪一个,她们都再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罗茨维尔也一定会不会原谅那个破坏了她们的完整性的人的。」
「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
他觉得自己被告知了某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昂走近贝阿朵莉丝,想要询问她话里的真正含义。然而少女迅速避开了昂伸向她的手指,反之抓住昂的衣袖,绊住他的脚,将他轻轻地摔倒在地上。
看着自己被少女行云流水般地摔倒在地,昂不由愕然。贝阿朵莉丝的头发垂下,扫在他的脸上。
「你这么在意她们么?这四天里,你可是闷在房间里,几乎和她们没见过面哟。就算你想自以为是地对那个姐姐解释,她也没有闲心去听你的说辞吧。你已经是和她们完全无关的人了。」
「我并不是……」
自己并不是一无所知。这句话只说到一半,昂就卡住了。
经过重置,昂有过十多天和这对姐妹相处的时光。他可以反驳说,他有过和她们相处的时间、回忆、还有羁绊,这些都是现在的贝阿朵莉丝所不知道的。
然而昂无法反驳。因为他忽然理解了一件事情。
昂所知道的、他想高声告诉贝阿朵莉丝的东西,或许并非真实。或许双胞胎所表现出来的表情、感情和羁绊都并非出自她们本心。
这十多天里,昂究竟有多了解这两个人呢。
若昂和双胞胎真的彼此了解、彼此相知的话,那么昂所感到的绝望与失落又该作何解释呢。难道一切都是噩梦吗。
昂能够拿出关于拉姆和莱姆的什么,来反驳正严厉地俯视着自己的贝阿朵莉丝呢。
昂对那二人根本一无所知吗。
自己分明想好好地珍惜她们,想守护她们的——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只不过是任性又难看地大吵大闹一番而已吗……」
——你已经是和她们完全无关的人了。
昂什么都不知道。他把所有的机会都浪费掉了,只身一人漂泊到了这里。
昂的世界一片黑暗。他想起了在宅邸度过的日子。
——那些日子支离破碎,昂的心也碎裂开来,落地有声。
昂仰躺在地上。他以手掩面,哀叹着自身的软弱无力。
到头来,一切都是无法触及的桃源吗。昂所见到的一切,都不过是梦境,是幻想,真正的时间其实根本没有存在过吗。
「……一直这样也无济于事。在被发现之前,站起来。」
贝阿朵莉丝对着几欲流泪的昂这般说道。而后,她似乎是对无所动作的昂感到焦急,粗鲁地拉起了昂掩着脸的手。
昂的视野开阔起来。娇小的少女使上全身的力气,拉起昂的胳膊,想要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
从手掌上传来的触感,吸引了昂的注意。
他无视想要将自己从地上拽起来的贝阿朵莉丝的反应,拉过贝阿朵莉丝的手,确认它的触感。
「喂,喂。你这么突然是要做什么……你看贝蒂的手掌做什么?」
「像这样,把手握起来的话……你刚刚也握住我的手了?」
「……那是我这辈子的污点。因为睡着的你实在是太凄惨太可怜了。」
贝阿朵莉丝挥开昂的手,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昂将自己的手握紧,再松开,多次品味着离开自己的手的温度,这是自己在睡着的时候,感受到的安稳人心的触感。
——昂在睡着的时候,又做了噩梦。
他在梦中多次感到无比地窒息、绝望与失落。
在以前也曾经有过类似这次的事情——在睡梦中,自己的痛苦被他人给予的温暖所驱散。那是……
「有谁……握着我的双手。」
贝阿朵莉丝纳闷地皱起了眉。昂把左手和右手都举起来。
只凭着一个人,是很难把一个睡着的人的两只手分别握住的——他需要趴在睡着的人的身上,和睡着的人姿势相同才可以。这种事情做得到的可能性不大。
「——」
这样一来,两只手分别被握住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其理由显而易见。
「拉姆,莱姆。」
如果沉睡着的昂的手,被她们一人一只地握住的话。
如果在第四次的回合里,在什么都还没发生的罗茨维尔宅,她们看着在睡梦中痛苦呻吟的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对自己怀有慈悲之心的话。
「——」
昂听见了拉姆满是憎恶的声音。听见她对自己说」我要杀了你」,听见她诅咒自己,对自己怒吼。
那些残酷的话语,给自己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然而,给昂留下更深的印象的是。
「——她的哭声,没有消失。」
拉姆悲痛的声音,她失去妹妹、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的绝望的叫喊,在昂的耳边回响。
昂的心已经支离破碎。但是他的心的残片,似乎在呼喊着什么。
——原本昂是那种喜欢把事情往好的方向考虑的人。
他不想想那些疼痛的、痛苦的、艰辛的事。一想到要怀抱着那些沉痛的东西生存下去,昂就想逃跑。
「喂,我又在考虑什么愚蠢的事情啊。」
即使逃走也无济于事,所以昂想做些什么。
「这条命明明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呢……」
昂忍受着耻辱,一再恳求贝阿朵莉丝,在她的帮助下,不光彩地迎来了第五天的时光。
今天是个承载了昂许多情感的日子。在今天,昂下了决断。
「对啊。我的命是捡回来的。所以。」
想要活得轻松,活得容易。这又有什么错呢。
「——我的命要怎么用,这由我自己来决定。」
话说出口的瞬间,昂就已经断了自己的后路。
听了昂的话,贝阿朵莉丝皱起了眉。然而少女还未来得及追问他话里的意思,便将目光投向了森林,目露警戒。
「——我们浪费太多时间了。」
树叶被风吹过,叶子的沙沙作响声与少女含着悔意的话语相重合。而后,昂听见,有人穿过树林,向他走来。
昂回过头。他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名粉色头发的少女。
12
「终于找到你了。——我绝对不会再让你逃走。」
拉姆背对着树林站立着。她盯着昂,安静地说。
昂看着拉姆脸上的憎恶表情。他觉得非常心痛。
拉姆站在昂的面前。从她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平日里的一丝不苟了。她的裙子上满是被树枝刮破的洞,头上带着的发带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她梳理整齐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制服的穿着也好,头发的打理也好,这对姐妹都是彼此帮忙的。
这件事昂也知道。他记得曾经在什么时候谈过这个话题。
除了这个,昂还知道她们二人其他的一些秘密。
「退下。只要契约还生效,贝蒂就不会手软,就算对手是你也一样。」
「该让开的是你,贝阿朵莉丝大人。就算对手是贝阿朵莉丝大人,拉姆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你开的玩笑真好笑。我好像听见,你对贝蒂说要手下留情了。」
「贝阿朵莉丝大人,难道您已经忘记这里已经不是宅邸内部了么?您离开了禁书书库,来到了森林之中——在这样的条件下,你有自信从拉姆手中保护这个男人么?」
昂沉默无语。在他面前,两个少女激烈地对峙着。
贝阿朵莉丝看起来很懊恼。从她的反应来看,拉姆说的话并非是空穴来风。
贝阿朵莉丝的强大是在某个范围内的强大。在眼下,她无法充分地发挥她的能力。
即便如此,她依旧固执地遵从契约,站在昂的身前,不愿躲开。
昂站在贝阿朵莉丝身后。他伸出手去,然后。
「哟——」
少女的两条卷发发辫非常漂亮。昂拉起她的发辫,向两边最大限度地拉伸。
然后把手放开。少女的头发大幅度地弹跳。弹跳。弹跳。
「嗯,感觉不错。」
「什,什,什,什……」
贝阿朵莉丝张大眼睛。她颤抖着嘴唇,哆哆嗦嗦地回过头去。
昂对着贝阿朵莉丝歪头。
「是吧?」
「你在做什么!在这种情况下竟然做这种事,你,你想死吗?」
「说什么傻话呢。我一点都不想死。死这事,真的,人这一辈子只在最后的时候经历一次就足够了。我真的,这么想。」
昂边说边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他绕过愤然的少女,站在她身前。
他的正对面,拉姆正满脸不悦地瞪着自己。拉姆看着站到前面来的昂,提高了警惕。她咬住下唇,吐出一口气。
「胆子不小呢。可算死心了?」
「和死心有点不一样。硬要说的话……是做好觉悟了吧。」
「——什么觉悟。」
拉姆没明白昂的意思。她皱起眉。
昂合起手掌,对着拉姆深深地低下头去。
「抱歉。因为我太懦弱,让你们受苦了。」
「——!果然是你,对莱姆做了什么……」
「不,很抱歉,那件事我真的不清楚。事实上我有太多事都搞不清楚、可是——」
昂止住话头,停了一秒。之后。
「我想去了解那些,我不明白的事情。」
「——事到如今!你说这话还有什么用!」
昂表明了自己的决心,然而拉姆却如此吼道。对她而言,昂的话不过是胡话罢了。
拉姆狠狠地跺脚。
「莱姆已经死了!她已经回不来了!即使你明白了些什么事,你又能做什么?」
「『我能做到』这样帅气的话我说不出来。正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到,事情才会发展成现在这副模样。我自己最清楚,这些话的说服力为零。」
昂并非打算将错就错,他现在依然非常后悔。
他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厌烦。如果人能因耻辱而死的话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即便如此,他依然举止丢人,依然难堪地挣扎着活下去。他暴露出自己最难堪的一面,终于走到了现在。
他所得到的,就是这个结论。
「你究竟知道,拉姆和莱姆的什么!」
「——说的是呢。正如你所说,对你们最重要的东西,我一无所知。可是——」
昂和她们共渡了十天的时光。
她们并不知道这件事。即使把这事告诉她们,她们也没法明白。
可是,昂确确实实记得那十天。
即使她们忘记了,昂的灵魂也会记得,自己和她们一起看到的一切,自己和她们一起欢笑过,和她们共度过的时光。
自己并非对她们一无所知。昂知道她们的事。
昂所知道的拉姆和莱姆,在他走过的世界里的确存在过。
还有,自己对她们怀有的感情——
「就算是你们,也不会知道吧。」
「什么……」
「我!最喜欢——你们了!」
最喜欢明明待人不客气、却爱管闲事的姐姐。
最喜欢只是表面上恭敬的、爱讽刺人的妹妹。
昂觉得和她们度过的日子让人怀恋。
那是难以忘记的、非常珍贵的记忆,即使自己被她们杀死过,这记忆也不会被抹去。
若能再次与她们共渡时光,昂甚至觉得,即使选择『那样做』也无所谓。
听到昂的叫喊,拉姆僵直着身子,愕然地张大双眼。
那是当然的。
对拉姆而言,昂的话无非是意义不明的胡言乱语罢了。
因此,她决定无视他的话。
停滞了的思考被拉回正轨,拉姆在身体不再僵硬之后立刻向昂攻击过去。
她的动作只停滞了一瞬。即便如此,停滞也是停滞。
「——唔!」
拉姆将愤怒转化为她对昂的攻击。然而昂的动作比她的攻击更快一瞬。
昂背对拉姆,与贝阿朵莉丝擦肩而过。他仿佛乘着风一般,飞速地——向着悬崖直线跑去。
「等等——!」
从他的身后传来少女尖锐的、宛如悲鸣的声音。
昂一直在跑。他已经不知道那是哪一名少女发出的声音了。
即便昂已经做好了觉悟,他的思考依然乱七八糟,像是被什么搅乱了一样。
他的心跳似乎不足以支持全身的动作,他全身的关节都嘎吱作响。他的手脚也仿佛灌铅了一般沉重。
自己分明是在全速奔跑,但世界不止何时变成了电影中的慢镜头,昂甚至觉得,他所追逐的结果哪怕被拖延只一秒,它都是在催促昂快点改变主意。
——真傻。自己直到现在都在迷茫。
其原因只要想一想就会明白。毕竟自己曾经那么卑劣地执着于生存。
即使自己想过求死,最后还是输给了懦弱,只能跪地痛哭。
然而现在,昂凭着自己的意识选择死亡。
「还没对贝阿朵莉丝说谢谢呢……」
昂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挂念。之后,他便舍下了一切。
悬崖越来越近了,昂甚至不敢去数自己距离悬崖边缘还有几步。现在的状况很诡异,很不正常。昂感到自己的心头涌上了,想要笑出来的冲动。可是他完全笑不出来。他根本不可能笑出来。
即使自己能活下来,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在那个地方,昂放弃了未来,对于他来说,那和死没什么区别。
与其用这条捡来的命做一具行尸走肉,不如用它来让「某样东西」还原。
同时,做这个决断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昂所能做到的事,它只属于昂。
「——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
昂的双脚离开了地面,在空中划动。他的脚什么都触不到,什么都够不着。
好快。风很强。眼睛好痛。头好痛。耳鸣声越来越远。昂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听到不祥的钟声在自己头盖骨中回响。
如果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的话,自己也只能走到现在这一步了。
可是如果,如果自己还能回来的话。
少女嘶吼过「绝对要杀了你」。
即使如此,昂也——
「我绝对会救你。」
就在他说出自己的决意之时,他的头猛地撞向了坚硬的地面。
自己的头破碎开来的声音响彻耳边,而后,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拉姆怨恨的声音也无法传达给他。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13
——在那里,有的只有」无」。
昂的意识漂浮在那一片虚无之中。他无意识地打量着周围。
打量这个词并不怎么适用于眼下的情况。
在意识中,没有眼睛存在。不仅如此,手、脚、身体的各个部分都不存在。有的只是没有实体的意识,只有这种不确切的东西漂浮在这个空间里。
昂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传达给他。他打量着周围。
这里好暗。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道天花板在哪里,也不知道墙壁在哪里。这个世界一片漆黑,他根本没法想象这个房间的大小。
突然,在这个永暗的世界中,某种有意义的东西诞生了。
在自己的意识的正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很瘦,由于周围一片漆黑,他的轮廓很模糊。尤其是他的上半身被雾遮住,这很大程度地阻碍了昂的意识对这个人影的认识。
由于这个人影出现,昂的意识第一次有了很强的欲望。
在这种感觉还未消失的时候,人影缓缓地动了。他似乎是想将某件事传达给昂的意识。
昂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传达给他。
即使如此,他也没法将注意力从人影身上移开。
「——我们,还不能相见。」
黑色的世界忽然消失了,只有那微小的声音残留下来。
人影也好,意识也好,突然都被吞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