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3章:黑镜(四)

首相的团队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去抓捕绑匪,另一边找来了替身演员和特效师,准备下午四点直播的时候进行作弊。结果在运送替身演员的途中,不小心被路人看到,拍了张照片发到网上去,计划遭到了败露。

绑匪对此的反应,就是送了一根手指和另一个视频到电视台。视频里,绑匪切下了公主的手指。

电视台将这个视频向大众公开后,原本还算平静的社会,顿时沸腾起来。

理智和文明几乎被挤到了看不见的角落,网上不再有讨论的空间。所有人都在为网红公主感到揪心。有人在网上嘲讽首相的伴侣。舆论逆转,原先只有28%觉得首相应该妥协的民意,瞬间上升到了八成。

舆论在此刻张开了獠牙。

一开始听说首相的事,他们表示同情,后来听说公主被割去了手指,他们同样表示同情。他们不在乎矛盾与否,也不在乎。因为处于舆论中央的不是他们。他们只会以他们自身的感受做出评论。对他们来说,未来是什么不重要,当下那一瞬间的情绪才重要。

舆论从不冷漠,也从不理智。

阿梅目光呆滞地看着屏幕,仿佛自己又一次目睹了韩觉黑客事件后的舆论变化。

当时韩觉和翁楠希联手把李泽彬的真面目揭穿,大众将翁楠希奉为女神,把韩觉视为真性情,好一顿夸。结果后面黑客把所谓从韩觉电脑里找到的视频发出来后,由于里面涉及到了未成年,所有人都抛去了理智,恨不得韩觉立刻去死。有人咒骂着韩觉,也连带着嘲讽了章依曼。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浑水摸鱼。真相是什么样,到底有人在乎吗?

阿梅看着电脑屏幕,看着《黑镜》,也看着放映着《黑镜》的这块屏幕。她在心里不断发问,到底什么是媒体,什么是新媒体,依托于科技的发展,他们这些跟着一起变化了的新闻从业者,到底在怎样一种存在,跟过去传统记者的区别又在哪里。

《黑镜》【国歌】还在继续。

首相被舆论逼到了绝境,他最后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能抓住劫匪,中止这场闹剧。然而行动小组按照线索施行抓捕的时候,最后也没能抓到劫匪,扑了个空,唯一的收获只有一个胆大不怕死来偷拍的记者。

首相寄予厚望的抓捕行动也惨遭失败。在舆论的逼迫和党派的威胁下,他最后只剩妥协这一种办法了。

当官方通过电视宣布,首相将按照绑匪的要求,行不雅之事的时候,人们像是共同促成了一件期盼以及的喜事,纷纷聚到了电视机前面,等着收看这种史无前例的事情。官方建议群众关掉电视不看,但没一个人将电视关掉。

几个外景的镜头切换,那些繁华的地段,热闹的景区,全都空无一人。

整个国家仿佛死了一般安静。

下午四点,首相在全国各地响起的欢呼声中,准时出现在了千千万万台电视屏幕里。

……

……

当看到故事里的首相开始按照绑匪的要求时,王庆均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攥紧了。

这是艺术的力量,是画面的力量,是故事的力量。

因为他觉影片里有其他更为丑恶的东西。

王庆均最受震撼的不是狂风暴雨的画面,而是那一张张目睹这个画面的群众的脸。

韩觉并没有像其他分级电影一般去仔细呈现那个极具话题性的场面,而是把镜头缓慢地扫过了广大围观群众的脸,两遍。这一段的画面是灰暗的,悲凉的管弦乐缓缓奏鸣,好似正哀悼着一场举国之殇。镜头集中在一个个观众的脸上,缓缓扫过,有的人一脸狂热地盯着电视,有的人偏过头去却又忍不住把视线对准电视,有的人目光平淡,有的人带着闪烁的笑意,有的人不忍直视,有的人目瞪口呆……

这样的画面简直让人不寒而栗,心里只感到无比凄凉。

所谓的【国歌】,其实就是民众的声音。民意是无名氏,是千百种声音的组成,置身其中的人不需要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承担责任。因为无名,所以无由指控。

但是可笑的是,公主竟然在首相开始直播的半个小时前就被释放了出来,可是没有一个人发现。因为全国上下几乎所有的人,都涌在电视机前等着看首相进行这一场丑陋猥琐恶作剧式的拯救。

后来所有的真相出来:绑匪是个艺术家,他绑架的不是公主,而是绑架了整个国家的人陪他进行一场测试,一次行为艺术。公主也没有被割手指,那截断指是艺术家自己的。

在整个故事里,民众满足了猎奇心理,皇室寻回了珍爱的公主,政府的公职人员各自相安无事,公主在事件以后仍然以完美人设站在台前,受尽簇拥与瞩目,依旧活得风生水起。甚至那位艺术家的绑架行为,还被冠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部伟大艺术品”的名号。

而整个事件最纯粹的受害者,只有那个首相。而可怜的首相在这件事之后也被迅速抛弃——一年后的支持率只比往年高了百分之三。

故事的结局,是首相和妻子携手回到家,门刚一关上,妻子不顾丈夫的挽留,冷漠地独自上楼,只留首相在楼梯前呆呆地伫立着,肩膀无力地垮下来。

王庆均来不及回味屏幕里自己那充满了情绪的背影,他躺在沙发上回味【国歌】,细数影片里究竟有多少次机会其实能够让首相不走到最后那般地步。

一次是媒体的公布。如果没有大规模的转发,不会引起集体情绪。如果引起了集体情绪,官方主流媒体竭力引导,后来也就不会引起野蛮围观。

一次是替身的暴露。如果替身演员没有被拍照发到网上导致暴露,那么公主被割手指的假视频就不会出来,民众的情绪就不会被点燃。

一次是开播前三十分钟。如果人们不去围观而是关注于有用的行动,那么被提前释放的公主就会被发现,最后也就可以避免首相受辱。

明明有那么多次挽救的机会,可是偏偏,偏偏,怎么就走到了最后那一步呢?

王庆均叹了一口气,又联想到了韩觉,进而想到了韩觉的这部《黑镜》。

自己在《黑镜》里的表现前所未有的好,王庆均问自己可惜吗?

在看的前五分钟里觉得可惜,但现在看完,好像不怎么可惜了。

他隐隐感到庆幸,觉得自己能够参演这样的片子实在是太好了。且不说《黑镜》必然会成为经典,自己这个干猪的首相,也将成为代表性角色。

王庆均开始前所未有地思考起了表演的意义是什么,当演员的意义是什么。首先跳出来的是多年的执念——【参演是为了重新证明自己】。但王庆均在今天之前,从未想过:证明自己之后呢?

假如自己真的登顶拿了影帝,那之后又该如何呢?

不演戏了吗?

应该不可能的,他除了演戏其他什么也不会。

如果要演,那他又该为了什么去演呢?

王庆均看着《黑镜》第一集【国歌】结束后被暂停的职员名单,看着上面那标有导演和编剧前缀的名字——韩觉。王庆均想起了某次在片场和韩觉一起吃饭时的情景。他拍韩觉的马屁,夸赞《黑镜》这样的片子批判什么什么人性,实力精彩。韩觉当时的回答是:“我不批判人性,我对人性从来没什么期望,我只展现人性。”王庆均收敛后又问韩觉为什么要拍电影。韩觉笑了笑,说:“拍电影是因为电影让我感觉自己活了两次。”

“叮——”有消息发进来打断了王庆均的回忆。

他低头一看,是经纪人准备好的文案。

文案一如经纪人之前说的那样,措辞狠辣,就算是放在网上一堆“投名状”里越依然成色十足。

王庆均低头看着这些文案,最后闭着眼睛躺倒在沙发靠背上,思索。

脑海里浮现出《黑镜》结尾处看着电视机前面的观众。那些目光冷漠、无奈、好笑、悲伤,但谁也没有走到外面去的观众。

他睁开眼,往手上看。手里的手机已经熄屏,黑色的屏幕映出他的脸。王庆均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首相”的脸。

在影片里他是电视里被牺牲的首相,那影片外呢?

在韩觉被舆论和民意裹挟的今天,他现在明明有能力做些什么但却不做,这样的自己到底和影片里的那些看热闹的观众区别在哪里?

王庆均拿着手机,就像是面对一面黑色的镜子,在仔细地端详着自己。

良久,他放下了手机,做出了决定。

【不行……】

王庆均猛地翻坐起来,点开手机,把显示着文案的页面一关,在心里跟经纪人说了一声抱歉。【我不想成为那些人之一。】

打开微特,王庆均深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了起来。

……

……

当阿梅结束了《黑镜》的观看,一个人在位置上陷入了长久的发呆。

前辈走到了她身后,问她工作得怎么样了。

阿梅看了看摊在桌子上的本子,上面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

前辈问阿梅怎么回事,然而阿梅一动不动,不做应答。前辈沉默片刻,摇摇头走了。

阿梅继续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上网搜了和《黑镜》相关的微特。

有夸有贬,夸的极尽夸张,真材实料,贬的却特别空洞,像极了提前备好的模板。

阿梅发现热门上有个和《黑镜》相关的微特,竟然是由《黑镜》第一集【国歌】的主角王庆均发的。

王庆均说:

【现在网上要人站队的风气十分盛行,我也被逼问到要站哪里。我其实哪边都不想站,我只想站在真相这边。如果韩觉真的犯罪了,那就走法律程序,由法律来定夺。但在真相出来之前就因为道听途说而群起攻之,这恶劣的行径和犯罪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也只是混进了人群一起犯罪,法不责众而已。

如果韩觉是无辜的,那么我们所有人都被耍了。就像《黑镜》里的这样,我们都被利用了,被绑架了,被玩弄了。

当初有人问我《黑镜》是一部什么类型的剧集,我当时对剧集的定义还不清晰,所以用了个玩笑含糊过去。因为这样的剧集此前从未出现,内容荒诞可笑,但稍一思索便让人感到可怕。现在我可以确定了,这是一部寓言剧。

现在同样的事情发生,我们是坐看影片变成现实,成为愚蠢的庸众之一。还是追求真相,成为清醒的人?

所以,不要让《黑镜》成为现实。

在真相出来前,我不批判,不支持,不站队。多数时候过于激烈的情绪,都无助于话题的探讨和交流。

任何时候我们都应该记住,假如恶势力在全世界获胜,要被追究的首先不是恶方的驯服执行者,而是善方的清醒服务者。】

王庆均的这番发言,使他就像一面旗帜,在混乱的、非理智的舆论环境里,以《黑镜》为薪,点燃了一撮火苗。

他让那些在混乱无序的环境里迷了路的人,像是找到了方向,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往火苗这里靠拢。

他想告诉世人,这个社会不会像影片里那么糟糕。

【不要让《黑镜》成为现实……】阿梅在心里默念了一声,突然下定了决心,珍而重之地把废稿放进包里,然后推开椅子,大踏步走到副主编身前。

副主编提了提眼镜,问:“怎么?写好了?”

阿梅能感觉到除了眼前的副主编,其他同事的视线也聚集在她身上。阿梅涨红了脸,几乎要落荒而逃,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坚定而又清晰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

“我,我要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