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这样可怜巴巴地盯着,她也受不住,便问:“你认得我么?”
这男娃迟疑着点头,一会儿后却摇头。
他说道:“我不认得娘子,却有一面之缘。”
如今年关刚过,可盛京地处北方,倒春寒亦是不容小觑,西市人来人往的,昨夜下的积雪早就被人扫净了,可青石板上还是有薄薄的一层冰,彰显着如今天气的严寒。
叶霓与二娘都身着轻薄的羽绒衣,出门做马车披狐裘,半点不冷,只是二娘挂念叶霓身子,出了马车死活都要她拿着汤婆子。
那汤婆子也是顶顶好的,两人出门逛了许久,如今拿着还是热乎乎的。
与两人的温暖富贵相比,这小男娃的形貌用凄惨来形容也是半点不为过。
他只穿了一个肥肥大大的破袄子,脚上套着不合脚的草履,脚跟也早就冻得皲裂,不似娃娃肌肤,倒更像树木老皮。
比他脚更惨烈的是他的脸,如今也冻得青紫发黑,嘴角处裂开一个大大的口子,本来抿着嘴说话倒瞧不出异常,可此时或许是出于担忧,生怕两人不愿随他去,那一直抿起的嘴角因为说话一下裂出个狭长的口子,翻滚出猩红的血肉来,可是连血肉也是可怜的,只粗粗流出些干巴巴、红得发黑的血块。
一看就不是新鲜的伤口了。
或许是怕吓到旁人,他才一直别扭又怪异地抿着嘴说话,此时漏了馅,见了两人震惊的模样,那双因瘦削而格外突出的眼睛里,更是写满了绝望。
二娘倒吸一口气,她不可置信地将目光投向叶霓,好似在问:盛京这样的富贵地方,居然也有如此穷困、如此可怜的人家么?
叶霓无声地点头。
有的,这自然是有的,就是在盛京这样的天下第一大城,能吃饱穿暖衣着蔽体的,也算是殷实人家。
这世道就是这样,她默默想着。
可是看到小男娃那因绝望而灰败下去的眼睛,她又突地生出一股愤懑来。
受着愤懑趋势,她想也不想地开口:“你说的那女娘在何处,且带我去瞧瞧。”
二娘目露不赞同。
叶霓低声道:“林一林二在呢,不碍事。”
小男娃不知她为何变了主意,只是兴高采烈地答:“好好好,我认得路,娘子且跟我来罢。”
因为太过高兴,那嘴角的口子又裂得更大了些,这次流出的,是汩汩鲜红的血液。
二娘也心生不忍,又对叶霓放心不下,便也要去看。
两人跟在那小男娃的身后,看他黢黑皲裂的脚丫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小竹筐。
叶霓看着他的身影,尤其是看见那竹筐上浆洗得发白的麻布时,她隐约记得这男娃是谁了。
之前她与樊大娘刚到盛京时曾见过他一次,还是在东市,小男娃那时背的正是这个竹筐。
她问:“你从前在东市做行商么?贩刀具?”
小男娃惊喜地扭过头,说道:“娘子还记得我?”
“有些印象。”叶霓笑着说:“你家刀具不错,我们如今还用着。”
一听两人果真见过,二娘心中的疑虑便放下了些。
可叶霓的心情却沉重了起来,第一次见这男娃还是在夏日,虽说那时也能瞧出对方家境清贫,可衣裳也都是洗的干干净净的,人也清爽。
与如今灰扑扑脏兮兮的模样截然不同。
不用想也知晓,定然是他家中遭遇了变故。
走过西市的坊市区,越往里环境越差,青石板也无有了,早就成了普通的泥石路。
这种路不好走,石子多尘沙也多,很难想象盛京城中居然还有这样的路。
三人已经来到了外城区,这地方叶霓与二娘都没来过,但两人对视一眼,也心知肚明,恐怕在外城区,这也是十分落魄的。
事实证明两人想的还是太好了,这小男娃带着他们弯弯绕绕,路过的房屋也是越来越破旧。
就在叶霓都要起疑心时,他停在一个破了个大口的门扉前,局促不安地说道:“喏,里面便是了。”
两人探进去瞧,这是间又小又破的房屋,纸糊的窗户早就满是洞口,里面也昏昏暗暗,勉强能看出后面还有个院子。
“她在院子里么?”叶霓出声问。
小男娃迟疑了一番,最后点头,他推开门扉,冲里面叫了声,那院子里果真传出些声响。
有的清脆,有的老成些。
不一会儿便有人将前屋与后院间的门打开,借着院中的光,两人这才将屋子看得真切。
屋子果真是又小又破,看着毫无人气的模样,可后院里却干干净净,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但地上都清爽着。
二娘又向那开门的老妇瞧去,心里有不妙的预感。
小男娃面上惭愧之色更重,他满是冻疮的手扣在破烂木门上,最后低头小声承认:“里面有些女娘年岁大些,腿脚也不利索,可使得么?”
等他开口说话,那老妇好似才反应过来,她道:“小全,有外人么?”
“嗯,婆婆,这里我来就好,您先回屋里去。”
名为小全的男娃将老妇推搡进去,进去之前,他还从那肥大的袄子里掏出个黑乎乎干巴巴的物什来。
老妇约莫是眼睛不太好,摸到了那物什,就喜道:“今日居然有馒头么?我去熬煮成粥,今日的饭也算有了着落。”
叶霓哑然了,这么半块又小又硬的黑馒头,听着意思,还要熬煮成粥?
就是叶家最困难的光景,也不似他们一般。
等送走了那老妇,小全便满脸愧疚地对他们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们便是你口中的要卖的女娘么?”面对这种情况,二娘也放缓了声音。
小全点点头,“是,若是两位不来,明日也是要带去西市卖的。”
正说着话,就听有些轻响,叶霓抬头去看,原来是几个瘦巴巴的小姑娘,她们探着脑袋从门缝里瞧。
如今光是被她们看见的就有四五个人,可这门扉之后,只怕远不止这些,一想到那巴掌大不到的馒头要分给恁多人吃,叶霓心中就充满了不可置信的荒谬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