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乐章的说辞其实叶霓也能理解,毕竟当初天寒地冻的,她为了保暖穿的自然多了些,里一层外一层的,再修长清瘦的人穿了也显得喜庆,再者,她本就是个农人,穿衣打扮自是与农人无异。

叶霓笑道:“乐章兄此言差矣,我大庸的子民,农人占去了九成九,农人的土地不足天下三分之一,可他们却供养了天下人,实是我大庸根基,再者,我耶娘具是农户,我亦是农户,我做农人打扮,有甚不对?”

有理有据,他再度羞窘得面红耳赤,直呼:“三娘高义,我自愧弗如。”

两人这次还算和谐,外加日后也算得上是师生关系,因此乐章方不敢太过造次,叶霓也没甚为难的意思,自然是宾主尽欢。

“这宜城酒,确实香醇。”

她由衷赞叹,不是吹嘘,实在是这时候的酒粗粝难入口,不像现代那样高度工业化产出的精细,这时候的酒,大多是农户人家自产自销。

叶家客栈收的酒大半都是从村人手中收来的,品质好坏不一,因为品控一般,叶霓也为此苦恼了许久,不过客人倒是习以为常,实在是全国各处的酒都是这个德行,好些的么,则要价甚高,农人们自是不舍得喝的,多重考虑下,她才歇了收好酒的心思。

乐章言说宜城酒乃天下名酒,家中祖辈擅长酿造,因此他才能得了几罐。

“这酒用料算不得稀罕,酿造手法却要精细,常常做十得一,因此金贵了,我亦是无有恁多,总是喝一罐少一罐的,三娘今日倒是有口福了。”

言毕,乐章有嘀咕了几句游子思乡的诗句。

看他一脸酒蒙子的模样,叶霓心中纳闷,虽说如今她尚未上任,但两人日后在国子监中还算得上是师生关系,为何这乐章姿态亲近有余却尊崇不足?

怪哉怪哉。

但她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这还是国宴前一天,刘大人邀请她与章杰一道出门喝酒,顺带结交一番权贵。

宴席上有人道:“也不知国子监那群监生下场如何?”

亲近者低声搭腔,“南宫家行事一直霸道,就算眼下不曾发难,那些个监生只怕也落不得好呀,听闻半数自请归家。”

那人为之惋惜,却也道相较于南宫家收拾人的手段,这倒也算得上是好归处了。

散会后叶霓拉住章杰细问了此事,章杰道:“三娘不知晓,前一阵子那些监生内部分作两派,一派指摘你身为女子不应当值做他们博士,另一派则拥护你,为你摇旗呐喊,却不知怎的,引起了南宫家人的愤怒,如今正到处找这些监生的不痛快呢。”

这些人口中的监生,意思就是学生,国子监的学生本就身份地位有差距,两派吵吵闹闹倒也实属正常,可她感到怪异的是,自己乃圣上亲口任命的算学博士,为何还有人敢出言不逊?

“他们这般大肆诋毁,就不怕圣上责怪?”

章杰笑道:“那三娘可知指摘你的监生都是甚来头。”

他这般答话,叶霓又不傻,好嘛,这下回过味儿来了,这是世家借此机会向皇帝施压呢。

世家子们不傻,敢堂而皇之地议论圣上钦定的人,又不是脑袋进水了,而且还是一起议论,这背后自然有家中人的授意在,且表明不是某一个世家的意思,而是盛京中众多世家的意思。

叶霓停了脚步,“恁大的事情,长安为何不曾告知我?”

“三娘心善,救得了一个监生,救得了全天下的监生么?”

原来如此,原来那晚乐章找她喝酒,不是为了拉拢和好,而是为了

她为之一愣,总觉得这话好似在何处听过,约莫几个月前,汴州城中,一个干瘦的少年人也曾沉着面容,默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那时她在心中质问自己,天下有许许多多诸如鲁兴安这样的少年人,她帮得了一个,帮的了全部么?

几月过后,这句话被原封不动地被章杰还给了她。

官道宽阔整洁,就好似她如今的人生一般,她立下恁大功劳,如今还得圣上委任,做了当朝唯一的女官,这般殊荣,举世少见,可那又如何?

她得到的这些,没有一件是她想要的。

叶霓握紧了拳头,心中那股早已平息的火苗再次被点燃,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意思。

“章先生,劳烦您帮我知会一声,叫长安今晚过来找我。”

“可明日就是国宴了。”章杰诧异,宫中规矩繁多,就是气焰嚣张的世家人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有差池,都各自归家早早歇下,这种时候把谢长安喊去,难不成是有甚要紧事么?

“自是要紧的,圣上开科举用儒生已经有十余年,朝中儒官的数量早已不容小觑,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不是世家人说了算的,他们早该明白这点。”

章杰顿住,马车上端坐的女娘神情肃穆,她挺直了胸膛,好似在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做准备。

理智告诉章杰这并非是个好时机,可叶霓澎涌而出的愤怒也点燃了他,他道:“我知。”

马车中,樊大娘敏锐地开始不安,“三娘,我们何时归家?”

“待国宴结束就会归去。”

樊大娘颔首,可那股不安却一直挥之不去,她望着叶霓,道:“三娘,你我皆是农户子弟,在这盛京城中无依无靠的,你可莫要行傻事。”

此前她自告奋勇陪叶霓北上,也是发了毒誓要将人完好带回的。

叶霓安抚了她两句,但自己心中也没有底,毕竟她要做的事情,乃千年未有之事,要开辟的,也是浩瀚未来,要对抗的,则是屹立了成百上千年的庞然大物。

历史告诉她,承上启下之人向来没甚好果子吃,你见商鞅变法英明罢,可最后商鞅还是被贵族处以车裂极刑,王莽改制超前罢,可最后却落得分尸割舌。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可那又如何?万事开头难,天下人苦世家久矣,她在据守仓河村造福一方百姓,安分守己,不是也被针对了么?入朝为官,甚也未做,却被人抱团攻讦,这难道也是她的错不成?

既然无论如何都会被针对,她那为何不痛痛快快地反击?至少还对得起自己的脊梁骨,对得起自己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