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二娘都这般言说了,叶霓也只得认栽。
罢了罢了,既然连五郎与四娘都未曾言说这季先生的不好,那想来也不是甚过分的,对方既然瞧不上自己,那自己离得远些就是了。
这季先生也确实,虽说是被曹辉介绍过来的,信中也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莫要惹叶霓生憎,可人的脾性若果真容易改,他又怎会沦落至此?
他自诩满身的才干抱负,却屈居在一个偏远小村落,还要为一个以色侍人的女娘做教书先生,实在叫他不齿。
因此虽说在教书一事上略微上了几分心思,但归根结底,季波此人,对仓河村的一切都是看不上的。
越是待在这儿,他就越是烦闷,这地方往来的都是脚夫商贾,在他看来,那都是下九流之辈,自己这样的读书人,怎好与之为伍?
要说这灰扑扑的地方有谁能叫他勉强入眼,那也只有石头城的陈家阿公,那阿公虽是个工籍,但也曾做出名动一时的车棚。
有这一层关系在,就叫季波高看他一眼。
这日给叶家几个娃娃讲学后,他照例地从客栈支了酒水,那向来好脾气的刘掌柜却面露不快。
对季先生来说,这实在是个稀罕事,而他虽说清高自持身份,可亦不是个傻的,知道不能轻易与人为敌,尤其是这般的老好人。
他笑道:“刘掌柜为何愁眉不展?”
“季先生既然是叶家私塾,五郎与四娘年岁又小,这般整日饮酒,当真是……”
所谓为人师表,道理季波都懂,只是他还是满腔愁怨。
此时被人戳穿,更是恼羞成怒,“怎得,以我的学识,饮酒还教不了娃娃了不成,再者,那两个小娃娃本就不是良才。”
刘大郎冷眼瞧他,本来热情憨厚的汉子第一次放话,言说对方若是还这般整日醉醺醺的,他就直接将人丢出去。
他愤愤不平,可是比对了两人的身形,最后还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有伙计上前担忧道:“掌柜的,那季先生到底是叶家的教书先生,若是被三娘知晓……”
“你瞧他像是能做好先生的么?”刘大郎强忍怒气,此事还真不是他自作主张,二娘对季波纵酒的行为也很是苦恼。
谁家阿姊愿意弟弟妹妹跟着一个醉汉学?只怕字还没认全,就要学坏了去。
伙计亦是点头,言说这季先生脾气太烂,就连后厨做菜的许家阿公也不喜他。
“为何?”
“阿公昨日都下工了,还被他醉醺醺地拉着,要阿公为他煮醒酒汤。”
若是给了银钱也就罢了,可谁不知这季先生在叶家白吃白喝?比起这惹人厌的季先生,村人的心自然更向着叶家。
刘大郎虽说心肠软,但做掌柜的这些日子,什么事情该作为他还是知晓的,当即就将此事与叶霓一一言说了。
毕竟较真起来,对方会来仓河村,也是因为叶霓的缘故,最后怎么定夺,也得看叶霓的意思。
叶霓掏出些银钱递给他,叫刘大郎这几日给伙计们一些补贴费。
“此人难缠,也实在叫人头痛,暂且忍忍,我有法子治他。”
……
再说那季先生,在叶家客栈没落着好后,他当即就搭了一个村人的驴车往石头城赶。
本来么,因为他此前对村里娃娃宽和的态度,村人大部分对他态度都好,只可惜眼下这些好感硬生生被他自己败光了。
先不提农忙时牲口都金贵着,这季先生每次搭车不给车资就罢了,连和豆渣吃食亦不肯给,一路赶去石头城,也有二三十里路,全叫牲口背,路上还时不时念几句酸诗。
村人虽听不懂,但也不傻,里面的酸气四溢,约莫说他们这地方穷酸,委屈了他这样的才子呢!
真是晦气。
恰巧这日季波遇上的村人是个硬茬,家里也没有蹭课的娃娃,于是直言不讳道:“唔,我这牲口年岁不小,因此车资要的少些,只收一文钱罢。”
“车资?”季波瞪大眼睛,托曹辉的福,他一路赶来甚盘缠也不曾出,此前得罪了三皇子,全部家当也都拿去走动关系,这次来仓河村,也是抱着享福的态度,身上哪里有钱?
“是哩,车资!”
他红窘着脸,言说叫他去叶家客栈拿物什,记在自己的头上。
闻言村人也不多说,只是冷嗤了一句:“既然没钱,就莫要攀扯我家驴子,买来时亦要一两多的银钱,平日里吃的豆渣,都要辛苦挣。”
季波这般在宦海打过交道的人,哪里听不懂对方直白的讥讽,这是说他不知羞、尽蹭旁人驴车呢!
他是个好面儿的,当即就跳下驴车,那村人也是个硬骨头,一见他下来,就自己驱赶着驴子飞快地走远了。
“这、这等刁民!”
无法,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方才刘大郎又对他不假辞色,季波只得自行走去石头城。
等到了陈氏木行,天都黑透了。
陈家二郎一见是他,也是吃惊。
“季先生,这是怎得?”
“先给我端杯水来。”
一路赶过来,又累又渴的,外加正值酷暑,身上早就汗津津的,喝了水他尤觉得不痛快,又念起了昨日在叶家吃上的西瓜,于是问陈二郎可有。
对方眼神怪异,言说西瓜金贵,就是城里,能吃得上的人家也少。
“那为何叶家人日日吃得?”
“叶家人出了名的舍得吃,且叶家家财颇丰,吃这些也不打紧。”
季波微微一顿,也发觉自己的唐突,于是灰溜溜地进了院子找陈家阿公。
好在今日他的霉运算是走完了,将自己如今落魄的遭遇一一言说后,阿公也是忙不迭地应好。
“无事,我屋里宽敞,既然季先生今日不便归去,就与我一道歇下。”
“不愧是陈兄弟。”季波大为感动。
是夜,两人秉烛夜谈,他追忆自己在盛京的光辉岁月,又联想起自己如今隐居一个小小村落,居然还要看一个商贾的脸色,真是……
陈家阿公默然了片刻,此时也发觉出不对劲来。
他生性木讷,外加两人谈论的多是车棚相关的,因此从未察觉出甚不对劲的。
不等他反驳,这季波又苦笑道:“罢了罢了,与陈兄你说这些作甚,你又不知。”
“……”
“这般罢,前日我听你言说螺丝用铁制更好,为何不见陈兄做?”
陈家阿公道:“三娘言说价格太贵,难以推广。”
“推广?为何要推广,东西制出,有的是文人雅士抢着买,若是人人都有,岂不落入俗套?”
他还想劝说,却见陈家阿公摇头:“非也,我一个匠人,造出物什,就是为了给大家伙儿带来便捷,季先生的话于我不适宜。”
季波点头,又好笑道:“那叶三娘不过是个无知妇人,陈兄为何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无知妇人?”这下连陈家阿公也面露异色,直言道:“你可知,这螺丝就是三娘想出的?”
……
这一晚,几家欢喜几家愁,季波有多破防叶霓不清楚,但她对这个人忍耐有限,是夜更是提笔挥毫,洋洋洒洒地将对方在仓河村的所作所为都写了。
但她还是问了四娘与五郎的意见。
四娘撇嘴,道:“这季先生不会解阿姊留下的算数题,还说要为我另开一门。”
“另开一门?”叶霓心中略感不妙。
果真,四娘言说那季波嫌弃她没有德行,要教授她女戒女德。
听完后叶霓也不再犹豫,她算是没想到,本以为是个好的,谁知却是个烂心眼的草包孬种?
决定做好了,但怎么把人送走,这是个学问,毕竟曹辉如今乃是谢长安党羽,从原文来看,谢长安是最后登基之人。
此时一个处理不好,指不定就得罪了他。
万一对方是个小心眼的,记恨上自家,只怕也不易过。
叶霓摸了摸四娘的脑袋,又问了五郎的意见。
出乎意料的,家中脾气最好的五郎亦不喜他,五郎虽木讷,却不傻,这先生对他各种看不上、各种挑刺,已经是摆明了的。
五郎如今虚十岁,也到了知事的年纪,长期被这般折辱,自尊心其实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今日四娘开了这个头,他也含含糊糊地将自己的想法言说了。
叶霓顿了顿,问两人为何不对二娘谈及此事。
五郎有些紧张,道:“二姊言流年不利,如今天下乱着,家中条件虽好,可也不知这样的好光景何时就无有了,因此……”
因此一听叶霓花了大价钱,这季先生又是个前三甲的大学究,对他这般的小娃娃,本就自带光环,既然对方言说是自己的不是,那五郎亦不敢反驳,只得默默用功,希望不会辜负自家阿姊们的期望。
听完后叶霓心都揪起来了,难得负气道:“甚尊师重道?庄先生那般德高望重的,才该被你尊敬着,这季先生算甚?连阿姊的算术都解不开!”
“可是……”
“可是甚可是,下次再有不满,记得对阿姊言说,莫要自己强忍着。”
五郎被说得眼泪花花,自打叶霓走后,周边的人都告知他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遇事要自己抗,外加心疼家里阿姊做活辛苦,五郎才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叶霓回来,他一边想依靠自家阿姊,可周边的声音又言说这是软弱的行为。
直到现在,他哭着跑进叶霓的怀抱,满腔委屈总算有了发泄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