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心意

汴州距离仓河村论起来也不算远,因此两地有何动向,彼此基本上都知晓。

但汴州人到底与仓河村的人不太一样,此前虽说羡慕过仓河村的村民能吃上新鲜的豆腐,但如今万家人来他们这儿开豆腐坊,汴州的人也吃着很开心,对这事儿究竟损没损害仓河村的利益,他们并不那样关心,至多闲聊时提一嘴。

此时一个酒家里就有人说嘴。

“那豆腐你吃了么?”

“吃了,滋味确实不错,晚些我再去买。”

“无有了无有了,今日的都卖净了。”

那人叹道:“一块豆腐就要价一文钱,每日还卖去恁多,也不知这万家要赚去多少。”

“这万家算个甚?论起来他家豆腐算是差的,只能糊弄糊弄没吃过的。”

众人个个惊奇,围着那汉子问:“这么说来,你吃过仓河村的豆腐了?”

“是哩,仓河村如今何止豆腐一样?听闻那叶石娘还做出了名为腐竹的物什,滋味也非同凡响,至于这万家么,旁人都知晓的,他家一贯爱注水,滋味差许多。”

这汉子言自己去年做脚夫,光是仓河村,就跑了数十遭,因此知晓的多些。

有这人的话在,渐渐的,此前不敢发言的人也说了:那豆腐尝着一般,传言实在言过其实。

“水一样的,只是口感好些,但实在寡淡无味,要价也高,不值当。”

“水多的听闻是另一种豆腐,叫嫩豆腐,可是?”说话这人碰了碰那脚夫,想得到对方的认同。

谁知这脚夫不以为意,“嫩豆腐水确实多些,但也并非万家这做法,他家么……”

那人有些恼恨,道:“非也,我看是你不爱吃豆腐,才这般诋毁,那仓河村的豆腐再好吃,也不过是个豆子做的物什,能变出花儿不成?”

“你这般维护,莫非是那万家女婿,哄着老丈来汴州开豆腐坊那位?”

他涨红了脸,骂了几句就起身走人,不再多留。

“这又是甚缘由?”

……

零零散散的,众人将得知的消息一整合,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汴州人吹捧到天上的豆腐,居然真的是仓河村本地人看不上的,顿时大家心头百般滋味。

“叶石娘那般厉害,只怕这万家不日就开不下去哩。”

“我看不然,虽说他们村人约定俗成,可咱们汴州也不是她叶石娘的天下,岂能叫她胡来?”

众人一听也觉得言之有理,毕竟只要这豆腐坊文书齐全,旁人也奈何不得,但因为爱吃豆腐,大家莫明地盼望着叶霓败羽而归。

甚至有豆腐的狂粉,为了维护住他们汴州来之不易的豆腐坊,开始攻讦起叶霓这个豆腐创始人,也是叫人啼笑皆非。

对此叶霓大概能猜出一二,和上次她来不同,上次为了娃娃,那牙子又是招人恨的,她行事虽霸道些,但立场还是与汴州人一致的,因此汴州人不仅不觉得她霸道,反倒称赞她勇气可嘉。

可这次不同,她带着村人来,代表的就是仓河村的集体利益,而早就心心念念盼望着有新鲜豆腐吃的汴州人,对此只怕就不乐意了。

若是真叫那万家坊关门,只怕就叫人觉得她蛮横无理。

此事她与里正商量了一番,里正道:“我也正发愁,此事确实棘手。”

进一步太过,退一步么,又实在叫人憋闷,难道他们仓河村就要吃下这个哑巴亏?

这不是叶霓想见到的场面。

她道:“我知,所以我想在汴州城也开一家豆腐坊。”

“此举高明。”

届时有叶家的豆腐坊,既正宗,味道也好,要价也不高,那时还有谁会上赶着在万家的豆腐坊买豆腐?

无有。

话虽如此,叶霓还是迟疑,毕竟万家这一背刺,其实打乱了她的脚步,眼下她没有能过来开店的人选。

里正瞧了她半天,道:“我家大郎与媳妇早就想出门闯荡一番,三娘若是不介意,能否叫他们二人过来。”

“当真?”不怪叶霓犹豫,而是里正这话来的突然,她怕对方是为了防止她为难,特意将自家儿子推出来救场的。

“自然,此前我多番阻拦,如今出来一遭,也觉得该叫儿郎闯闯。”此前他担忧是怕儿子媳妇遇到不心存歹意的,眼下叶霓既然愿意在汴州开豆腐坊,两家人又知根知底的,里正也就放心了。

虽说已经商量出了结果,但一行人还是来到了万家开的豆腐坊。

外头是一个中等身量的汉子在忙,想来是那万家女婿,一见众人来势汹汹,就约莫知晓是仓河村的村人。

坊前本排着长长的队伍,一见这阵仗,都将这豆腐坊围住,毕竟豆腐日日都能吃着,热闹却不常有,再者,他家的豆腐也不如热闹好看。

被恁多人围着,那汉子也臊红了脸,高叫道:“若是不来买豆腐,莫要阻在门前。”

“我呸,你这竖子,怎得不瞧瞧眼前站的是谁?”

这汉子定睛一看,居然是族里长辈,顿时神色颓靡下来,道:“族叔为何在此?”

他族叔恨铁不成钢道:“为何在此你不知么?族里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言毕,也上前捏着耳朵往一边扯,那汉子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就范。

又听他族叔道:“里正,我族里的小辈我自行教训,你请便罢。”

这也要感谢这时候的人重家族重孝道,这汉子不尊敬里正,旁人只道他品性不端,可若是他不敬重自家族里长辈的事情外传,只怕这人要被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万家女婿都走了,那万家阿公也只能走出来。

他是个干瘦的老头,其实不过四十出头的年岁,但因为这时候的人操劳太多,所以容颜衰老的更快些,瞧着是老头,其中不过是现代人眼中的中年人罢了。

叶霓也想知晓万家人为何这般做。

里正道:“万家阿公,你所言所行我们阻止不了,但我要问你,当真想清楚了?”

万家阿公臊眉耷眼的,道:“我们一家在仓河村待不下去了,还不允许人出来讨口活路么?”

听到这儿,叶霓身后的村人破口大骂:“好你个破皮懒汉,此前就你万家不曾在叶家做工,你偷偷摸摸学了豆腐手艺,三娘也并未言说甚,就是为了照顾你家穷苦,可你家呢?就是这般对我们的么?!”

万家阿公涨红了脸,道:“是不曾,可我亦不傻,当我真的不知晓你们背地里怎么说嘴么?”

“那也是你们罪有应得!”

自此,双方谈判破裂,见他这般愤怒,叶霓估计也挽回不了甚,于是沉着道:“不管怎样,豆腐手艺本就是村人共享的,万家阿公此举,确实不妥。”

一见她说话,万小娘就冲出来,哭喊道:“是你们不容我们在先,眼下不过是讨生活罢了,为何还要死死不放!”

“那为何此前不珍惜?是我二姊逼着你偷绒毛的么!”她不是个软性子,对方不知好赖,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围观众人一听,里面居然还有这等龃龉在,顿时眼神不同了,此前还当是甚,原来是家中女娘做了扒手。

那万小娘惨白了脸,坏了,原先只是在仓河村一带毁了名声,如今恐怕汴州城也待不下去了。

二娘心有不忍,但这次她不再仁慈,只是别开头去。

大娘叹道:“万小娘,你糊涂啊。”

只是任凭万家父女两如何嚎哭,村人也不为所动。

里正最后道:“既然你们执意如此,那我们仓河村,也不再欢迎你们。”

意思就是抹去对方仓河村的户籍,要知晓这时候的政绩考核,很大的一个标准就是人口是否增长,去除万家户籍,由此可见里正的处置决心。

不仅是万家崩溃嚎哭,村民们也很意外。

这时候的人重视落叶归根,里正此举,无异于是生生断了万家在仓河村的根基,不怪大家反应这么大。

二娘道:“里正做得对,不处罚的严厉,下次叫旁人也学了万家做法。”

“我知。”叶霓也唏嘘。

既然一行人好容易来了汴州一遭,大家伙儿身上多多少少有些采买的任务,趁着大娘二娘去胭脂店挑水粉的空当,叶霓去了一遭与谢长安碰面的客栈。

果不其然,殷诚在那儿等着呢。

他摸了摸鼻子,道:“三娘怎知?”

“我不痴傻。”

殷诚无言,只好带着她去见谢长安。

谢长安得知消息后,面上也是一派平静,只是淡淡道:“我知晓了,你下去罢。”

若非他手下的笔墨滴下一大片,那侍卫怕是真要以为自家主公无动于衷了呢。

“三娘今日过来,是想好了么?”

“并未。”这话她说得理直气壮。

关于谢长安的心意,叶霓一时回应不了,毕竟此事事关重大,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

于是对于对方的咄咄逼问,她一直选择沉默。

谁知正是这沉默叫谢长安不安。

“三娘一直快刀斩乱麻,若是当真对我无意,我亦不会多加纠缠。”他正色道。

叶霓不说话,只是上前伸出双手。

“我现在唤你七殿下,还是谢郎君好?”她顿了顿,又道:“还请殿下看清楚,我的手,与你的手,是甚区别?”

谢长安有些怔愣,那双手不像他见过了任何一个贵女的手,它们不那样柔软无暇,反倒是有许多茧子,掌心干燥,仔细打量,还能发现不少琐碎的伤口。

指关节纤细、小巧,但顺着手腕看去,手臂虽也是纤细,但却是修长有力,并非贵女的洁白娇嫩。

他心中微动,忍不住抬起头看去。

印象里总是含羞带怯地望向他的女娘,此时眼眸沉静,似乎早就料定了他的反应。

叶霓道:“殿下如今知晓了么?你我二人的差别。”

说完后,她不再管对方是何反应,就这样自顾自地离开。

自此,谢长安也沉默着,他是个执行能力强的,很快开始反思叶霓为何不愿接受自己,比起别人,谢长安相信叶霓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但眼下看来,这些好感似乎并不足以成为叶霓选择她的理由。

他问了问殷诚。

殷诚道:“主公,三娘是个有主见的,若是主公还不想放弃,不妨考虑考虑三娘话中之意。”

“我知晓了。”谢长安轻轻叹气,后面也一直忙着查办强略一案,瞧着像是已经接受了这结果,只是仍时不时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至于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