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和离

雪花纷纷,驿站里的汉子在此歇脚说话,赶路的不怕天气严寒,就怕下这样的大雪,地上的枯草被盖个严实,牲口找吃的都困难。

“哎,这雪要下到何时才是个头。”

“北上还要再冷呢,听闻盛京的雪能埋过小儿膝盖。”

“恁大的么?”

搭话的汉子乐呵呵的,“是哩,瑞雪兆丰年,盛京产出的稻米也香甜。”

旁人听得神往,不愧是盛京,平日里吃用都是粟米。

正在这时,有人道:“雪里是不是有人?”

恁大的雪,还有人在赶路?大家觉得惊奇,都探头去看。

果真不假,原先只是零零散散的几头毛驴,再往后就是几十个汉子。

来人正是阿布的商队,他们本也不必雪天赶路,但奈何他们在仓河村逗留了太久,因此赶路急些。

带头的矮汉埋怨道:“都是你,贪嘴那豆花。”

高汉反唇相讥,“哦,炒田螺是谁吃了十来碟?”

阿布沉默不语,但他也默默期盼着,若是前面还有叶家的客栈就好了,恁冷的天气,洗个热腾腾的热水澡,再往羽绒被里一躺。

噫,真是塞神仙。

只可惜,就是在繁华的盛京,也找不出一家能媲美的客栈,不怪那个汴州人士不愿离开。

这么想着,一个披蓑的差役跑来问话。

“哪里人?”

阿布下了驴车恭敬道:“大食国人,来庸朝贩货。”

矮汉也连忙掏出备好的文书,交由对方一一检验。

那差役粗粗对了对人数,恁冷的天气,阿布这文书也齐全,于是他并未仔细瞧,只是怪道:“那头驴车怎得瞧着不一般?”

驴车前的殷诚连忙垂下脑袋,旁边的人言道:“这乃是我们大食国特有的,大人没见过也寻常。”

“好,你们进去罢。”

众人纷纷动身,那古怪的驴车里坐着的正是谢长安,好在阿布的商队都是相知相熟的,虽说对他半路加塞两个人感到诧异,但脚夫们也并未多想。

外加阿布在大庸也很有些人脉交情,沿路的关隘差役好些都与他相知,并未多加为难,这一路上也算是顺利。

“阿布此人不简单。”

殷诚道:“马上就要年关了,只要不犯大事,差役们也不愿找人晦气。”

谢长安点头,但不管怎样,两人身份敏感,虽说可以绕路走小道,但确实不如在阿布商队里来得方便。

“你去那边瞧瞧,怎得都围着看?”

既然自己主仆二人受对方照顾,若是有什么事,能帮的自然要帮衬着。

脚夫等人停放好货物后,也架起陶釜生着火烧热水喝,但如今刚下了雪,柴禾都湿漉漉的,半天也没见火苗,天寒地冻的,大家一时没了主意。

得知这些后,谢长安拿出火折子递过去。

火折子虽算不得甚好东西,但愿意拿出来给大伙用,这份情脚夫们还是受得的,于是大家都热络了些。

有人道:“不知距离盛京还有几日路程?”

“约莫十天。”紧赶慢赶的,他也能在宫里开年宴前归京。

但脚夫们则不同,他们都是关外人士,肯接恁远的单子,一半是看在阿布的面子上,另一半则是冲着丰厚的工钱。

“我婆娘都要生娃娃了,年关我还回不去。”一旁的汉子眼眶红了,他从地上摸了些雪擦脸,雪化成水,从他粗糙干裂的皮肤上流下。

听了这话,大家都有些沉默,若是家境殷实,谁又愿意出来做脚夫?

一单挣的虽多,但万一不注意折在路上,家里人又该怎么办?

五十来号人,只有谢长安与殷诚是赶回去过年的。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眼下还是太平年间,若是赶上战乱,这些百姓又是甚光景?想到叶霓曾经说的话,谢长安有了几分认同。

开疆扩土虽能青史留名,但百姓苦啊。

“去我驴车里拿几个冻梨。”

“郎君?”

“你去就是。”

这冻梨是叶霓送予他的,不多,也就给了十来个,他吃过,甚是甘甜清爽。

那黑黢黢的冻梨一拿出来,果真冲散了哀愁的气氛。

“这是何物?”

“三娘做的冻梨。”

谢长安将冻梨用雪水洗净,挑了三个大的放在陶釜里,不一会儿在就解冻化成了橙黄色的糖水,冻梨清甜的香气也散发出来。

一道在驿站歇脚的也有大户人家,闻着这甜香都赶来瞧,询问这是个甚。

“哪里能买?我怎得没见过?”

“仓河村,你问叶家就知。”

仓河村?那家仆在嘴里念叨了几次,这才反应过来,那不是远近闻名的豆腐村么?除了豆腐,原来还有这等好物?

“什么价?”

家仆摇头,“不卖,这是人家送的。”

主人家照着谢长安的做法给梨子解冻,饮下也觉得甘甜。

“此物虽然相貌丑陋,但别有一番滋味。”

驿站虽说都是各成一派,大家与相熟相知的一道歇着,但也有消息灵通的想要再买。

谢长安一律回绝,开玩笑,三娘拢共只给了十多个,眼下已经拿出去四个,不能再给了。

一同歇脚的有人也是自仓河村赶来,与他言说道:“这位郎君也是仓河村来的么?”

他点头。

这时候的人对同乡人很有认同感,于是上前攀谈。

“最近仓河村可不太平。”

“怎得?”

“听闻路过的一个判官遭了事。”

这人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三言两句交代了事情始末,原来是那判官在汴州歇脚时,地方知府扣留了他的通关文牒。

“也不知那通关文牒上写了甚,这汴州知府连夜上书圣上,听闻圣上震怒,要彻查此事。”

众人倒吸一口气,都是平头百姓,消息闭塞的年代对这些事情就很感兴趣,在大伙儿的催促下,这人道:“听闻那判官一直叫屈,言说自己的通关文牒在石头城还是好的,也不知为何一到汴州就不同了。”

“难道是石头城的官府动了手脚?”

“不知,但朝廷已经命人彻查,汴州的官役也赶去了石头城。”

大家七嘴八舌,各有各的说辞,有人道是这判官居心不轨,也有人道官场无情,许是仇家害人,反正众说纷纭,没个定调。

谢长安垂眸不语,此事是他所做,朝廷就算彻查,也查不出甚,只是不知会不会牵连到三娘。

但他确实多虑了,那判官确实是在黎东氏歇脚的不假,但黎东氏上下与这件事也没甚干系,只是要配合调查罢了,问了话确认无事,也就不相干了。

而二娘最近又闹着和黎九郎和离,不得不说黎东氏最近有些鸡飞狗跳,一家人都胆战心惊的,也不知是不是走了水逆。

黎东氏的家主最近也憋了一肚子的火,问话的是汴州知府的直属下官,两人品阶相同,但他却不敢马虎。

下官道:“听闻判官在你家歇脚了有一旬,可有此事?”

“此话不假。”

“期间做了何事?为何停留恁久?”

朝廷命官有任期时限,一般官吏也都是早早的奔赴任职,这判官在这普普通通的石头城停留恁久,确实怪异。

黎东氏家主暗暗叫苦,此事他也觉得奇怪,但奈何那判官就是爱食豆腐菜式,一日两餐,顿顿要食。

本来三天也就腻味了,但奈何仓河村又传来炒田螺,对方因此又留了两天,还专门去城里酒家打听方子。

“就是这两道菜色么?”

“回大人,就是这两道。”

这下官本不以为意,认为这不过是对方搪塞之词,毕竟这判官乃是京官外放,怎会贪恋乡土菜色?

谁知他一入口,也是微微一顿,“唔,这菜色确实甚好。”

黎东氏家主陪着笑脸,“大人,此事确实与卑职无关呐。”

“那后五日又该如何解释?”

……

数九寒冬,家主自官府出来时,背后却被冷汗濡湿了衣裳。

黎二郎连忙上前问询,对方却摆摆手,“暂且无事。”

谁知一归家,却抄起拐杖直冲黎九郎的房门。

“你这孽子,支官府里的银子,怎得不告知与我?!”

“我……我不过就是支些银子,阿耶为何打我?”

黎九郎也不是傻的,连忙起身就跑,这将黎东氏家主气得不轻。

黎家大郎吓坏了,带着二郎一道劝下他。

“是啊阿耶,好端端的怎得又打起了九郎?”

家主压下恶气,诉说了原委,原来是这下官彻查官府收支时发现了这一笔烂账,短短月余内,黎九郎一共支取了上百两银钱。

“上百两?”黎二郎大惊失色,“他做甚需要上百两?”

在一家人的逼问下,黎九郎最终吐露实情。

须臾后,家主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是要气死我呀!好端端的你琢磨三娘的卤菜方子作甚?”

“卤菜生意这般火爆,若是我琢磨出来,咱们黎东氏也能分一杯羹。”

“人人都知晓这是三娘做出的,若是你也做出卤菜,叫旁人怎么想你?”黎二郎咄咄逼问。

先不提这些,外加自家弟弟这德行,就算真的叫他琢磨出来了,旁人也会疑心是他窃取三娘方子。

虽说黎二郎的言外之意也相差不多,但还是叫黎九郎破防。

“好好好,你们不叫我在官府当值,我琢磨正经生意又这般诋毁,那我甚都不做就好了罢!”

大郎道:“不过是停职三年,你乖觉些也就捱过去了。”

“先不提这些,恁多银钱你要怎么补?”

黎九郎不以为意,言二娘最近赚了不少,等她归家,叫她替自己补上。

这次家主都被他气笑了。

“归家归家,我看送你归西还差不多!”说着又抄起拐杖要打。

一阵起飞狗跳中,二郎一一告知自家阿兄,言叶家人昨日送来信件与婚书,表示二娘要和离。

“九郎知晓么?”

“正准备告知他,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家主打完孽子也出了口恶气,好在这烂账不过百两银子,自家好歹也是士族,再怎么,也不至于为了这点小恩小惠在通关文牒上做手脚。

那下官虽没有起疑,但鄙夷的眼神还是叫他颜面无光,自家在石头城独霸一方恁久,家主还是头一次吃瘪,偏偏这关头还得好好补上,若是对方有意参一脚,只怕自己的仕途就到头了。

二郎问:“叶家那边……”

家主叹气道:“眼下这关头,就随她去罢,九郎实在不是个好的。”

若是往日,他定不会同意,但自家自身难保的前提下,还是不要再生事端,否则那叶三娘也不是个好招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