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乳房

三十九、虫二无边(虫=上:丿  下:虫)

肉肉肉肉肉肉肉……床上竟会有那么多的肉!

那是血肉!

——切成一块块、切得一片片的冒着鲜血的肉!

血肉并不算奇。

——但这些狼藉怵目的肉,不是放在锅中,不是放在厨里,而是放在床榻上!

一滴滴的血。

一堆堆的肉。

最令人诧异的是:竟然有三四条色彩斑斓的鱼,自鱼缸里爬呀爬的(不是游,而是像虫一般的屈曲着身子又放开——爬)爬到竹床上,大肆啃吃那些肉块。

说来更奇,那些鱼,身体不及一个巴掌大,有的比一只拇指头还小,它们大口大口的吃了那么多的肉,但肚子一点也没有鼓起,亦不见发胀,令人想不透它们把肉都吃到那里去了。

当鱼吃够了肉,又爬回鱼缸里。

鱼缸当然有水。

——但那是一种特殊的水。

不会动的水。

不能游的水。

——冰。

结成固体的水就是冰。

冰当然冷。

可是这些鱼似不怕冷。

它们自行爬入了“冰缸”,一钻,就钻进冰里,然后立即凝结了似的,一动也不动,而那破冰处也即行奇异地凝合起来。它们就嵌在冰块之内,清晰可见,活像自古以来一直都存身在那里。

——这是什么鱼?

能爬、吃肉、住在冰里!

看到这里,灯就灭了。

房间又回复黑暗一片。

这本来就是间“暗房”。

——伸手不见五指但自己的性命随时得拿捏在别人手里指掌间的“暗房”!

冷血的伤口又在恶化。

他的伤口从会移动、扩大、繁殖,到会笑、会溜、会骂人,甚至变成了一张鬼脸,到现在,它们还让出磨牙的声音,稍加留意,便会发现这些“伤口”正在咀嚼着咬噬着它周边霉溃中的血肉!

“妈呀!”但巴旺叫道,“这是什么毒,可怕得要爆炸!”

小刀小骨和梁大中、但巴旺都不敢再等。

目前冷血的伤显然已不能再等。

他们直赴第二座山——暗房山。

——这四房山山势奇特,就算他们要到第三座山“酒房山”去找温约红求医,但也一定得先经过第二座山——暗房山。

既然经过暗房山,小刀知道“老字号”温家也有一个高手住在“暗房”里:

虫二大师。

小刀决定先要探一探虫二大师。

——说不定“三缸公子”温约红不肯医?

——说不准虫二大师能医?

不管如何,他们叩响了“暗房”的门。

开门的时候,扑来一片黑暗。

直至主人掌灯而出,他们才看清楚屋里的情形:

在目睹了“心房”之后,但巴旺已怪叫不已:“天啊!这是什么房间,真可怖!”

现在他“有幸”目睹了“暗房”。

“我的妈呀,我的天啊!”这回他震怖地喊了起来,“天下有这种地方,太恐怖了!”

他总是夸张一些。

幸亏阿里没有来,他是连看到一只鸟飞过都得“啊”一声的人。

所以但巴旺见没人跟他答理唱和,也颇觉寂寞。

夸张的人从来怕的是寂寞。

开门的人见是小刀,立刻燃灯。

烛光推开黑暗。

于是,他们就看见了:

吃肉的鱼、养鱼的冰,还有这掌灯的人,竟是一个只见他的脸却怎么也瞧不见他腰身的老和尚!

和尚的脸在惨澄色的烛光里,就像一团蠕动着的白坭。

小刀明明已吓得用力的抿着唇,但仍强自镇定,必恭必敬的上前叫了一声:“虫二大师,我是小刀。”

当小刀离开“心房”要赴“暗房”之际,曾事先告诫过他们:“主持暗房的是虫二大师,他早年自命风流,到了晚年,只怕脾气要比八九婆婆更古怪。”

但巴旺几乎又要叫“妈呀”了。

——一个八九婆婆已古怪得教他受不了了,何况还有个什么虫二大师!

他真深憾他那几个结义兄弟没跟他一道前来,不然,就有闹子可瞧了!也罢,让他日见面之际,他倒有说不尽的惊险情节、谈不完的奇闻异事了。

“什么虫二?这种古怪的名字,不如叫‘虫一’!”他那张口一朝不损人便准得睡不着。

梁大中笑了。

“你把風月去掉了旁边,看看是什么字?”梁大中提醒他,“小刀姑娘不是说过吗,此人早年自诩风月无边,光从名字,就知道他确是“无边风月”了。却不知何故,壮年时得了一场病,他从此远离武林,躲在‘四房山’的‘暗房’里收藏毒物,性情乖僻,也不知他因何如此。”

——原来如此。

但巴旺恍然大悟的说:“装模作样。”

小刀忙道:“待到了‘暗房’,你可不要乱说话。”

但巴旺吐了吐舌头,又露出了他那三只锋芒毕露的金牙。

一路上,他对小刀的话,无不言听计从,唯唯诺诺,咿咿哑哑。

小刀叫他不说话,他就不说话。可是在见着虫二大师之前,他还是可以说话。

他一向小事大夸张成了习惯,何况一上了“暗房山”,明明好端端的大白天,却成了天昏地暗,但巴旺不小心一脚踩入烂坭里,登时又哇哇大叫:

“他妈的你奶奶的这是什么鬼地方伸手不见脚趾我去你老子的娘……”

梁大中“嘘”了一声。

但巴旺不明白。

他居然还说:“嘘什么嘘,我又不是在骂你,我是入他个黑抹抹乌漆漆的算什么……”

梁大中小声的道:“我没关系。这儿有小刀姑娘。”

这回,但巴旺是会意了梁大中的话。

不幸,他又在灰暗中踢着了一颗大石头。

他又忍不往破口大骂。

骂之前,忽然瞥见梁大中的眼神,于是连忙改了口:

“我华山你的昆仑山!这儿敢情是一年三百六十四天没出过太阳不成?他崆峒派的!满山都湿漉漉的尽是青苔!我峨嵋派他的嵩山!”

小骨大奇:“你干什么?”

但巴旺说:“我在大骂。”

小骨更诧:“你骂的是什么?”

但巴旺道:“你要我细说从头么?”

梁大中忙截道:“不行。你这种骂法,小刀姑娘还是听得心里分明。”

“哦!那是我们‘五人帮’的骂人法。”但巴旺嘻嘻笑道:“我还有我自己独树一帜的骂法。”

话未说完,他已扑通一声翻落下小潭里。

“哗啦”一声,他那颗黑得发脸不分的头,刚自水里冒出来,就听他骂道:

“我++他的*,**你的*,**##***”

这次,小刀、小骨、梁大中一齐问他:“你说什么?”

但巴旺见小刀也凑过来问,不好意思明说,只好一面抹去脸上的水渍,一面道:“我是说嘛……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好风飘……酒干徜卖无……”

“山清水秀……太阳高?”小刀望望昏昏的天、暗暗的地,觉得眼前这个湿漉漉的黑个儿,敢清是刚从天外那颗的蜚帘星一不小心掉落下来的。

有但巴旺在,一路上便不觉惶惑,更不愁寂寞。

——有一个但巳旺,已这般热闹,“五人帮”要都齐全了,那还了得!

在灰黯得伸手只见八指的天色中,进入“暗房”,在这个外面黑得无法无天、里边黑得难以想像黑可以放肆到这样子的房子前,敲了老半天门,门依然不开,象里边的人早已死了七八十年似的。

到最后,小骨叫了一声:“痰盂一出,号令天下,黑白二道,莫敢不从。”

这回是但巴旺诧问:“你叫什么?”

门却“哇”的一声开了。

像一声人的惨叫。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暗房”内的情况:

还有那个站在门口脸像涂了一层白垩的老人。

——虫二大师。

虫二寒着声音问:“你们来干什么?我的毒是拿来收藏的,不卖人的。”

但巴旺忍不住问:“那么,送不送人?”

小刀踩了他一脚。

但巴旺哇呀一声,虫二大师瞪了他一眼,满头白垩,只露出闪闪发光的眼。

小刀忙道:“他是我的朋友。”

虫二大师道:“就冲着这点,我只毒掉一边眉毛。”他说话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脸肌微微震动之故,脸上的“白坭”好像都要掉下来了。

但巴旺又露出金牙,咧嘴笑道:“你想毒我?可没那么容易……”话未说完,只觉左额有点痒,用手一抹,竟然抹下了一撮眉毛来。

整只眉毛都黏在手心!

但巴旺张大了口,连愤怒都来不及,已给震惊击垮了。

虫二大师道:“幸亏你说得快些,他笑的时候,毒已飘入他的喉里,我及时收回大半,所以,他只掉一撮眉毛。”

然后他又问:“你们来干什么?是大将军叫你们来的?”

他说话一点感情也没有,而且声音沉沉、郁郁、闷闷的,话象在地底里发出来。

小刀温婉的说:“请你治病。”

虫二大师马上就说:“我不治病。”

小刀仍然央求:“他中的是毒。”

虫二大师脸上的白垩似又要裂开了:“哪门子的毒?”

小骨抢着道:“是老字号的。”

虫二大师立即道:“不治。”就要把门掩上。

小刀这时就说了这些话:“大师,我认识京城里一位青楼名妓,结为异姓姊妹,她很有本领,外号叫‘老天爷’,姓何。她在风月场所长了,识得一种法子,能把一些什么不干不净古里古怪的病,从什么地方来,就从什么地方收回去。她还善于琴棋诗书画,六艺皆精,我就跟她说过了,我有一位风流倜傥的好叔叔,改天会去看她。大师,侍您有闲情下山时,让我为你们引见引见,好吗?”

虫二大师听了,那两只埋在厚坭里的眼顿时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来:

“真的?”

他居然有点激动。

“当然是真的!”

虫二大师伸手一抄,把冷血扯了过来,掀开他的衣襟,马上就找到那最恶形恶相的伤口,登时脸色大变。

没料,那伤口却似恶作剧似的,呼地吐射出一线脓汁,直取虫二的面门。

虫二大师反应极快,右手衣袖一拦,已挡住了那脓汁,他左手中食二指骈指,迅速自袖子上端划了一圈,那衣袖便像刀裁似的落了下来,他一脚挑起,将那沾了脓汁的衣袖,裹着几颗石子,一齐踢落到屋左旁的泥淖里,直沉下去。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语音更坚决了:“这种毒,我不能治,非我可以治!”

一面说话,一面把冷血拖入屋内,抓住冷血那只给蚊子叮过一口的手(现在伤已转入身上,手背已毫无伤痕了),往那养着鱼的冰块就是一按。

只听冷血闷哼一声。

然后虫二大师把冷血“抛”了出来,梁大中、但巴旺连忙接住,只见冷血那只手紫红一片,像给灼伤了一样。

但巴旺怒道:“你……这算什么治病!”

虫二大师仍只说那一句话:

“不治了,不治了。我没有‘一元虫’,我不治了。”

这一次,他还砰地关上了门。

但巴旺火大了,他想踢开门冲进去。

梁大中抓住了他肩耪。

但巴旺一冲不去,再冲也是冲不开,到第三四冲时已是好胜心强,立意要跟梁大中比比功力。

梁大中不想跟他意气用事下去,只好放手,但巴旺收势不住,真的就撞向暗房之门。

眼看但巴旺的身子就要撞在门上,陡然,门又惨叫一声打开了,那象满脸涂上白垩的虫二大师又蓦然出现,只阴风阵阵的问了一句:“你又要我毒掉你另一片眉毛?”

但巴旺一听,魂飞魄散,半空一个翻身,连打三个筋斗,远远落下,还用手紧紧按住另一只完好的眉毛,牢牢的闭着口。

虫二大师寒着眼巡逡了全场一遍,仿佛给他眼光触及的不成冰也得变黑。然后他才抛下了一句话:

“找温约红试试看吧。”然后又关上了门。

关门的时候,那门发出的声音开门时有点不一样。

开门时像一声惨叫。关门时是一声惨笑。 四十、爱之病,恨之病

但巴旺怒不可遏:“他怎能置别人生死不理……就这样掉头而去呢?”说着又想去踢门。

梁大中劝他罢手:“我看他不是不想治,而是治不了。”

但巴旺走前几步,摸摸眉毛,又抚抚已经没有眉毛的眉,悻悻然的说:“要不是你们拉着我、劝着我、阻着我,我早已把那老而不死的骨头一根根拆下来当筷子使了。”

小骨没好气的道:“去呀,谁拉着你了?”

但巴旺的一张黑脸,登时黑里映红,怒道:“你……”

梁大中忙岔开话题:“看来,刚才‘心房’的八九婆婆和现在‘暗房’的虫二大师,对两位都很尊敬,恐怕还不止为了令尊之故吧……小刀姑娘的话,有些我还没听懂呢。”

小刀幽幽一叹,说,“梁先生果尔明察秋毫。八九婆婆在四十年前的‘长安浴血’里,同行八十九名同门俱在斯役丧命,八九婆婆虽得以幸免,但温家的人却很鄙薄她。他们一家讲究‘战死光荣,败逃可耻’,所以把她逐出‘老字号’……”

但巴旺觉得这件事也关他的事。

“可笑啊可笑,”他行吟似的说,“宁可要烈士,也不要活人!战死了有什么用?活着的才有作为!竟有这样的门规,幸好我不姓温。”

他一面说,一面摸着剩下来的那只眉毛,很是珍惜。

忽然,大门一开,里面的黑暗扑了出来。

但巴旺手舞足蹈,连攻七招、守十一招、闪十六招、退二十一步,却仍觉给黑暗击着了,搞了半天,才弄清楚自己头上给一张黑色大毡罩住了。俟他发现之时,粱大中已赶过去替他揭开了黑毡。

但巴旺早已给惊吓得气喘咻咻,一面揩汗,一面大骂:“暗箭伤人,黑布罩人,算什么好汉!”

一抹之下,另一只眉毛又应手而落。

那栋黑门又哗呀一声关了起来。

在门缝未合拢之前,那阴恻侧的声音还说了一句:

“你才没资格成为温家的人。”

但巴旺又要大骂。

这回他两条眉毛都不见了,谁都看得出他这次是不骂则已,一骂则不止出口伤人,恐怕还会出手杀人哪。

所以小刀和梁大中把他半拖半拉的推走了。

推向“酒房山”。

——中了毒的冷血,这回就由小骨背着走。

往暗房山到酒房山,有一段路程。就在这段路上,小刀向梁大中说明了其中奥妙。

“八九婆婆并未战死,所以给‘老字号’的人遗弃,天下虽大,无地容身,因谁也不敢收留她,谁也不想得罪毒名满天下的温家高手。可是,八九婆婆又需负责制毒,要制造毒药,非要有隐蔽安全之地不可。温家的规矩是:如果制毒的制造不出新的毒物、藏毒的不能保住独门的毒药、下毒的不能创造出更新的下毒方法、解毒的不能一一破解毒性,那么,各路负责人便会给严格处分,惨不堪言。八九婆婆走投无路,只好来求我爹爹……”

“所以你爹便收容了她?”梁大中道。

“由于我爹在朝廷好歹也是个上将军,一向只在江湖上活动的‘老字号’温家,也不得不顾忌几分,所以八九婆婆得以安心住在心房山上——那是我爹的地方。”

“他只不过是想收买人心,为他效命罢了。”但巴旺不是冲着惊怖大将军毕竟是小刀的父亲这一点上,只怕还有更多难听的话要冲口而出。

粱大中只低沉的道:“再坏的人,也有他良善的一面。大家看他大奸大恶,说不定,也有些人认为他大忠大义呢。”

但巴旺反唇相讥:“那么,天下岂不是黑白混淆,无曲直可言了?”

梁大中正色道:“大是大非的骨节上,仍然要分得一清二楚的。这是看人的要点。”

“不是要点,而是要命!”但巴旺耸了耸肩说,“大是大非却最易众说纷纭、各执一辞的。”

梁大中笑笑:“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天理。”他显然不欲与但巴旺争辩下去,转而向小刀道:“所以,八九婆婆怕连令尊都要迫她搬迁,所以便对你千依百顺了?”

小刀叹息:“因此,我看八九婆婆,确是治不好,不是不想治。”

梁大中道:“虫二大师也是如此?”

“虫二大师早年风流,据娘亲告诉我,虫二太爱风流,后来害了场病,什么药都治不好。我那时还笑着跟娘说,虫二因爱得病,所以得的是爱之病,岂不真的病也风流么?娘却戚然的说,你小孩子不懂,以为爱之病真的那么好玩的吗?况且,虫二风流自赏,到处拈花惹草,这也不叫爱。可是,虫二得病以后,他用尽‘老字号’解毒之法,求遍了‘老字号’ 解毒高手,用了两百五十二种解毒之法,都治不好,后给‘活字号’第一高手温暖三以毒攻毒之法暂时制住了。可是,虫二在这十年间,一共害了一千五百四十一场小病,把他病得忍无可忍,于是性情大变,性格古怪,从爱之病,终于成了恨之病。”

“原来如此。他的病既然是从欢场得来的,那么,解铃还需系铃人,他的病的解救之法,很有可能也来自风月场所了。”梁大中恍然道,“难怪刚才姑娘告诉他‘老天爷’何小河有解救之法,虫二大师马上就动容了。”

但巴旺不提到虫二大师犹可,一提虫二的名字他就暴跳如雷:“他那副尊容还有容可动!简直像涂上一层白垩一样……”

小骨忽道:“不是简直,而是根本就是涂上一层白坭。”

但巴旺一怔,失声问:“什么?”

“他得了病,五官都腐了七七八八,不涂上一层白坭,不把你吓疯了才怪呢。”小骨说,“我们小的时候,他还五官俊朗,后来逐步抹上白坭,现在,只剩下了一对眼,样子都看不见了。”

但巴旺一时没话可说。

他嘴巴杀气腾腾,心地却软,一听虫二大师病得如此之重,未免可怜,狠话就说不下去了。

梁大中喟息的说:“要是这样,虫二大师因也有所求,要是能救,早就出手相救了。”

小刀秀眉微蹙:“八九婆婆和虫二大师,毕竟都不是‘活字号’解毒一宗的高手。”

梁大中道:“现在只有靠‘酒房山’的“三缸公子”了。”

小刀很有点担心的说:“要是温约红不肯医,或者治不好,那就麻烦了。”

由于她穿着鹅黄色的外衣,所以连忧悒的时候,都有鹅黄色的亮丽。这时,他们已离开 “暗房山”,进入了“酒房山”。原来的天昏地暗,已转成了天亮云开,黄昏美景。

“酒房山”的山巅,远看去只象一只大馒头,走到近处,才发现有好几个大缝隙,组合起来,像一只有九只趾头的猪脚一般。

小刀笑道:“酒房山原名‘九房山’,后来因为“三缸公子”温约红来了,这儿才成了 ‘酒房山’。”

她轻轻笑的时候,也有重重的愁。伤的人与她非亲非故,她还是放在心头,说笑是因为要减轻众人心头的沉重,可是还挥不去遮不掉轻轻的愁。

忽然,只听‘呸’的一声。

众人四顾,谁也没发出那一声“呸”。

——谁都不会去“呸”连哀愁都亮亮丽丽的小刀。

众人的眼光,又落在冷血的“伤口”上。

“伤口”都不见了。

冷血的肚子隆起,像怀了孕一般,又像充了气一样。

——毒,都跑到冷血体内去了。

“要弄倒一个人真容易,要把他重新救活却很难。”梁大中叹道,“要杀害一个人才,枪一搠就了事了。但要培植一个人才,十年、百年,都可遇不可求。”

他感慨的道:“可是,我们的朝廷,总是不会珍惜人才,这样的江湖,总是在残害人才。” 四十一、伤口怎么不见了

他们到了第三座山:

酒房山。

在三大缸上好陈年醇酒之前,他们找到了温约红。

自从“唐方一战”、“蜀中唐门”之役后的温约红,一晃眼又是许多岁月过去了,佳人渺矣,念兹在兹,颠狂刹那,怅惘一生。与其泪向愁人滴,雨向愁云依,他仍选择了酒,恩山义海,不如一醉;百年千古,不如一睡。

他俊俏依然,风流样子,不减当年,只突着渐渐明显肚皮,象在腰间挂了一口水桶。

见着众人,他也不理,只咕哝道:“又是叫我医人吧?这人恰好了,也不过是下山伤人,伤人不死,又给我医,我自己尚且自医不及,那能医那么多的人!”

这回是小骨率先说话:“温三叔,你忍心见死不救么?”

温约红索性闭上了眼睛:“我什么都看不见。”

小骨忿然道:“闭上眼睛,就算看不见?捂着耳朵,就算听不见?那么,我放火烧了酒房,你也一无所闻?”

温约红马上像批准了一件小事似的点了头,“好好好,你去烧吧。天大地大,其实一生何求?何必何苦,我本一无所有。”

小刀上前一步,说:“如果我砸了你的缸呢?”

温约红忙揽住了瓷缸:“不行不行,这是好酒,今夕何夕,千般冷落,都要靠它消乏了。”

但巴旺见出温约红的弱点,立即威吓道:“你若是不治他的病,我就砸了你的酒缸!”

谁料温约红也不怕威胁,反而坦然的道:“好,你砸吧。你若用手砸,我就毒断你五指;你若用腿砸,我就把你毒成瘸子!”

梁大中生怕但巴旺真的硬干,连忙劝阻。自己一行人毕竟是来求医的,而不是来结仇的,要是对方不服气,纵然仍肯答应治病,只怕也不会尽心尽力。所以一面扯住但巴旺,一面做好做歹的说:

“温公子,你要什么条件才肯给人治病?”

“好,看在小刀、小骨的份儿上,”温约红斜睨着眼,说:“谁能一个儿一口气喝完我的‘胭脂泪’、‘金莲奴’和‘追君命’三大缸酒而不醉,我就试着治治看。”

梁大中脸有难色。

——谁都知道温约红的酒量。

——他划出的“道儿”,谁敢真的对着干!

小骨却道:“为什么要喝酒才治病?喝酒是喝酒,治病是治病,这分明是两回事。”

温约红翻着白眼反问:“为什么要我冶他的病?他是他,我是我,这分明就是两个人。”

小骨忒也伶牙俐齿:“你是人,他也是人,人若有事,理当帮人。酒不是人,人也不是酒,为了喝酒不救人,这还算人吗?”

掌声。

但巴旺为小骨鼓掌。

——他越来越喜欢这小老弟了。

温约红也面不改容:“我不喜欢没有豪情的人。人无豪气,生不如死。敢喝酒的人比较真诚、不防范、不造伪。我爱跟真诚的人交友。你们若不敢喝我的酒,就是没诚意,而且不够豪清。既没诚意,就不是我的朋友;既无豪清,谈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那我又为什么要为你们治病?”

温约红侃侃而谈,但巴旺停止了拍掌,梁大中也楞住了,不知怎么回答。

——偏偏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是善饮的,叫他们上天入地、刀山火侮,他们恐怕眉儿都不蹙一下,但叫他们喝酒,那比叫他们喝尿还苦。

小骨却毫不犹豫的道:“酒不过是人造的,人要靠喝了它才有豪清,那么,这种豪情,也虚假得很。有本事,有本色,就是滴酒不沾也够豪够真,那才是好汉所为!”

然后他还说:“真不明白,为何历来总把能喝酒的和好汉子摆在一道!一道是竹笋,一道是人参,八辈子也扯不到一块。喝酒的孬种混蛋,多的是;不会喝酒的英雄,难道变成狗熊?你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如此腐迂?”

大家一时都静了下来。

——将老虎逼上山,将乌鸦逼上树,这种事,聪明人是不会做的。

——要一个人老脸拉不下来,实在不是件聪明的事。

小骨显然不聪明。

他很直。

但巳旺忍不住悄悄走过去,悄悄的拍了拍小骨的肩,向他的鼻子伸出了只大拇指:“没想到你象我一样爽快。”

梁大中忍不住道:“爽快的弊病是容易得罪人。”

但巴旺登时恶容相向:“你别欺他小个子,他说的可是合情合理。”

梁大中道:“这世上多半的事儿,没有合不合理,只有人家理不理你。”

这时,那个拉长了脸,正黑曰黑脸的温约红忽然没好气的道:

“病人呢?”

小刀、小骨、梁大中、但巴旺喜出望外,七手八脚的把冷血抬到温约红面前。

他们扒开冷血的衣服。

他们顿时给眼前的情形震呆住了:

没有伤口。

——伤口竟然不见了。

伤口怎么不见了?

——伤口去了哪里?

——难道要在城楼下贴一张寻伤口告示:伤口,你在哪里?

温约红一看,眉皱得紧紧的,像要在印堂纠结了几个十字。

小骨、小刀、梁大中、但巴旺怕温约红误会:以为他们耍他,连忙七嘴八舌的解释。

温约红却摇手示意:“我明白。他中的是黑血和红鳞素两种毒物。”他还用手指了指冷血的手背:“他第一个伤口是在这里。”

不由得小骨、小刀、但巴旺、梁大中不由衷佩服。

“可是……我不能医。”温约红显得很为难也很难过的样子。

“为什么!”四个人一齐叫了起来。

“要医的话,首先要放毒换血。”

“那就换血。”

“去掉毒血,要换上新血。”

“我们四人有得是热血。”

“问题有两个:一是放血时,只放毒血,否则血流尽了,人也完了,二是换血不能过多,别人的血,不一定能在病人体内适应,可是,如果要尽去毒血,就一定得要一口气更换大量新鲜的血。”

“那岂不是……没希望了吗?”

“有。‘一元虫’。”

“对!一元虫,你快拿‘一元虫’来治他呀!”

“所谓‘一元虫’,是‘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四种虫,合起来,东南西北,共成 “一元”。我只有“东辣虫”,还要其中三种虫合并,才能称作‘一元’。它们其中两种的功效可以吸去毒血,另外两种能把自身跟人完全相同但又绝不受人体排斥的血液转换进去,正好化去‘黑血’的毒质,中和‘红鳞素’的毒性。”

“天!一元虫也有那么多讲究!”但巴旺叫道:“要是千元虫岂不是吓死人了!”

小刀急问:“那么,其他的‘南甜虫’、‘北咸虫’、‘西酸虫’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呢?”

温约红悠悠的道:“就在四房山。”

四人又一起叫了起来:“四房山!”

温约红说:“你们可知道为何我们‘老字号’四人,入住‘四房山’后,尽管不一定相处和睦,但都不愿再搬了?主要原因便是:此地可以培植四种不同的‘一元虫’!”

梁大中道:“你的意思是说……”

三缸公子道:“不是我不愿意医治这人,可是,除非心房山山主、暗房山山主和乳房山山主都肯把他们自己培养的‘一元虫’拿出来,否则我也没有办法。你们是从山前过来的,想必已见过八九婆姿和虫二大师了,他们有没有出手相救?”

“他们都说治不好。”小刀道:“都说只有你才能救。”

三缸公子摇首感慨地道:“看来,他们是不想救人的了。”

小骨怒道:“他们不救尚可,还把病人的手硬塞入那些养满了古里古怪的鱼那儿,让那些魔鬼鱼不是咬就是啃,简直是落井下石……”

温约红忽然脸色一变,象喝了酒似的,额头绽出了红光,本来一向没精打采的样子,现在骤然虎虎生威,象换了个人似的。

他一把揪起小骨,问:“你说什么?”

小骨不明所以,只怔怔的道:“我说什么?”

温约红急道:“你说他们把病人的手递给鱼咬而噬之?”

小骨傻呼呼的还没会过意来,只说:“是啊,给鱼咬啊,那些鬼鱼!”

小刀怕温约红发酒疯,会伤害自己的弟弟,一面戒备着,一面叱道:“这又有什么不对了?”

温约红却忽然放了手,哈哈纵声笑了起来:“你们可知道那些是什么鱼吗?八九婆婆养的是‘怒鱼’,虫二大师养的是‘救鱼’,即是所谓的‘北咸虫’和‘西酸虫’。他们用鱼去碰病人的手,就是替伤者吮毒——只要加上三罢大侠的‘伤鱼’,还有我的‘忙鱼’,那就大功告成!‘一元虫’齐全了!”

大家从温约红喜极忘形的欢愉样子,这才明白,原来这寂寞的书生的救人之心,要比他们还热,要比他们还切。

——大概这世上大多数的热心人、热血人,因受过挫、受过伤,所以,就算在帮人、助人、爱人之际,也仍然是冷冷漠漠,不是只动心不动情,就是只动情不动心,就算动心动情,也得要不动声色。 四十二、一元虫

“怒鱼、救鱼、伤鱼、忙鱼,加起来就是‘一元虫’?”

“对。其实‘一元虫’不是虫,而是鱼。当然,你也可以说,那些鱼不是鱼,而是虫。”

“那些古里古怪的鱼竟然就是……我不相信!”但巴旺简直不能接受这种太“新”的观念:“鱼要有鱼的样子,虫也有虫的样子,怎能鱼虫不分!”

小骨低声道:“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个高手,可是,说来你的武功还挺高的嘛。”

但巴旺一时没搞懂小骨的话是赞是讥,发作不得。

“如果那些鱼就是一元虫……”梁大中惊喜不已:“那么,刚才八九婆婆和虫二大师岂不是已经出手救治冷血了?”

“对!”温约红也喜孜孜的说:“所以,我也只不过是把工作接下去做而已。”

说着,他把冷血的手,放入酒缸里。

酒缸里当然有酒。

浓郁芬芳的酒。

酒里还有鱼。

——鱼在酒里,游来游去,很是忙碌。

——难怪叫做:忙鱼。

忙鱼忙。

温约红更忙。

粱大中和但巴旺也算是见多识广,也负过伤,既给人疗过伤,也替人治过伤,可是,眼见“三缸公子”这种疗伤治理法,他们不仅见都没见过,而且连听都没听过,简直连想都没想过。

那些页,都在冷血手背周围游来游去,忙着像一场毛球比赛。

温约红一上来就掏出一块碎银,使冷血吞到肚子里去。

然后他把三条鱼(还是虫?)、一块砖头、十一只蚯蚓和一朵七色的花,全塞入冷血的喉咙里。

之后他就开始放暗器。

暗器嗤嗤的射在冷血身上各处要穴。

小骨忍无可忍,想要喝止温约红,梁大中毕竟博识,忙拉住小骨,道:“他在跟冷血治病,还是别打扰他吧。”

小骨无法接受眼前所见:“这样子治病?”

“对。”梁大中似也没啥把握的说,“那砖头是药砖,那些蚯蚓想必是药物,现在他正为冷血隔空打穴……”

小骨问:“那么银子呢?”

“银子……”粱大中可也答不上来,正在此时,噗的一声,温约红的手遥向冷血的腹部一按,冷血蓦一张口,银子便吐了出来:那一块碎银,已成了闪灿着妖娆幻丽的灰色。

温约红疲惫的说:“好了……”众人甚至可以听得到他的汗滴声。

他累得像是三十六年来未曾睡过一样。

小刀、小骨、但巴旺喜道:“全好了?”

温约红长吁了一口气,累得像一口破布袋,“你们把他抬去乳房山,要是‘三罢大侠’ 也肯出手相救,把他所饲的一元虫——伤鱼也给病人用用,那么,他这条命不但准可以捡回来,而且绝对就像个没事的人一样……现在,他可以听,可以看,可以感觉……但就是不能动,一动,血就得崩开了。他的毒去了,伤口也痊愈了,新血也注入了,但就象是一瓶没有盖子的水,稍一震动,水都要倾出来了。一旦血崩,血竭力尽,可救不得了。”

众人看去,只见冷血正向他们笑。

——这两天来,病魔毒妖,把这样一个铁镌般的少年折腾得不成样子。

小刀关心的问温约红:“你……要紧吗?”

温约红象一道墙塌下来似的跌坐到地上去,苦笑道:“不妨事。你们去吧,把人治好了再说。”

小刀又问:“公子……你还是在等唐方姊吗?”

温约红为小刀的问题,而感到疼痛。他脸上现出一种淡淡的微笑,令人感觉他对自己所恋的何等深清,但对自己本身却何等残酷。

不管深清还是残酷,他们都得要上山。

继续上山。

——乳房山。

第四座山。

上山为的是救人。

救人需救彻。

——要救人就得要有“一元虫”。

“一元虫”中的“伤鱼”,是在“乳房”主人“三罢大侠”的手里。

——三罢大侠是什么人?

大侠也是人。

——所有的“大侠”都是人,充其量,只不过是好一些、强一些、正义一些、好打不平一些的人罢了。

“三罢大侠也是温家的人,是个施毒好手。他早年因家族的压力太大了,营营役役的要出人头地,千方百计,冲破万难,不顾一切,罔视障碍,就是要出类拔萃,结果,到了壮年时,他终有所成,可是回心一算,亲人都离他而去,妻离子散,发已苍苍,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对“三罢大侠”的生平,梁大中却是四人中较熟悉的,所以这次便由他来简述三罢大侠的过往:

“他回顾前尘往事,感慨不已,因此,他少为虚名私利,多行侠仗义,反而博得了‘大侠’的名头。”

但巴旺诧道:“行侠得侠名,这个自然,可是‘三罢’又是怎么回事?”

他这样问的时候,那就像一朵小小椒乳的山丘,已经在望了。虽然暮色已轻得像羽毛一般莅临了,但仍见绿的草、蓝的天,烘托着一环乳白的山丘,就像美丽女子的肩一般的匀柔。从这儿望过去,只见牛群、羊群在草地上倘徉着,十分舒适、平和。

不知怎的,冷血望过去,却感觉到那乳房山上,有一股杀气。

这是梁大中、但巴旺、小刀、小骨等人所感受不到的。

他想说。

却说不出。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杀气呢?

三罢大侠在房里。

他浸在乳液里。

屋里有许多镜子,映出他光滑的皮肤。

——真舒服。

过份的舒服使他有一种“升仙”的感觉。人在乳中,就像一叶浮舟,他每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想起了他的家人。

他把房里的屏风,都绘上了他的父母、妻子、儿子、女儿的形象。

——他已失去他们多时了,只有天天的看看绘像,以作慰藉。

他在早年的时候,大过拚命忘情,只为求得世上功名,以致用毒过甚,为毒所侵,身子已残破得七零八落,必须要时时浸在乳水里,才能保持不迅速衰老,反而皮肤渐次光滑,日渐回复青春。

他原拟再浸一会儿,就起来诵经。

这时候,门就敲响了。

他有点不情不愿的起来,披衣束带,开门一看:

房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脸上涂着一层白垩的人。 四十三、不快乐的鱼

“他在早年的时候,身体上受伤太多;晚年的时候,心头上受创更重,所以斗志全消,隐遁乳房,自称‘三罢’。”梁大中继续回答但巴旺的疑问:“所谓‘三罢’,就是‘罢功、罢斗、罢手’。”

“什么是‘罢功’?”

“他不再勤练武功了——但他的武功仍是很高,尤其是施毒手法,仍是温门一绝。”

“什么是‘罢斗’?”

“那还不简单,他不再与人争强斗胜了。”

“‘罢手’就是放弃了?”

“是放下,而不是放弃。看开了,就放得下;放弃,只是认输,而没有看开。”

“如此听来,这‘三罢大侠’倒是满有意思的。他的人生境界就象我一样高!”但巴旺以一种长辈的口吻道,“这样吧,我就上‘乳房山’让他结识结识我,我们一定宛若老友重逢,一见如故!”

开了门的三罢大侠,很是觉得意外。

“什么风,虫二?”三罢大侠笑着迎迓,“咱们虽住在近处,但你也有一年多没上我这儿来了吧!”

虫二大师大概是笑了笑,嘴边的白垩里生起了一些裂纹。他走了进去。

“……鱼,养得还好吧?”虫二低着头低沉的问。

他低头看大池里的乳汁。

乳汁里游着的是鱼。

——这些鱼,有的独睛,有的断眉,有的裂鳍,有的鱼鳞已脱得七零儿落。

但它们却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会在乳水里打喷嚏;喜欢十一、二条鱼尾首相衔的接合在一起,象一条长长的鞭子。有时候会把嘴冒出水面,疾吐一口水箭,然后笔直跃上半空,去追那自己喷出去的水箭,再落回乳汁里来。每当它们的主人三罢大侠说话的时候,它们都会在乳液里直立着,尊敬的洗耳恭听。

“这些‘伤鱼’,恐怕是自古以来,培养得最好的一批,就跟你养的‘救鱼’一样,都是空前出色的品种。”三罢大快说时眼光闪亮,看来,对这些鱼,他不但未能忘情,简直还有点得意忘形了呢,“只要把八九婆婆的‘怒鱼’和三缸公子的‘忙鱼”结合起来,咱们的 ‘一元虫’,至少可以为大家各提升四十年的功力,届时……”

虫二大师似震了一震。

三罢大侠含笑道:“人人都以为‘一元虫’只可用作治病,其实,只有咱们四人心知肚明它们的用途还多着呢。譬如说,这些伤鱼,养在乳里,只要乳汁掺了人血,就成了毒鱼,谁要是让它吮上了,嘿嘿……至好的东西一翻身就是最坏的,世事往往就是这样。”

他身上穿的绸缎浴衣,十分轻柔华贵,而他久浸乳汁的肤色也白皙明亮,象有一层淡淡的光泽映着乳色,看去象池边的一座玉像。

三罢大侠的自满很是带点自豪:“咱们这‘一元虫’研制成功,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重返岭南‘老字号’去了。八九婆婆是因为偷生而不战死,所以给逐出门墙;三缸公子是为了唐方,也没面目回老字号。你则是生了怪病,我呢,因太争功了,开罪了同门前辈……不过,咱们要是研创出‘一元虫’来,可以光宗耀祖,就什么都不怕了……”

忽然,他奇道:“你怎么不说话?”

虫二大师低声道,“你要我说什么?”

三罢大快诧然:“你没话可说么?”

虫二大师沉声道:“我能说什么?”

然后,他缓缓的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三罢大侠不明所以,凑前去看:“什么?”

虫二大师惨然道:“我让人打伤了。”

三罢大侠怒问“是谁伤你?”

虫二大师道:“是三缸公子和八九婆婆。他们的忙鱼和怒鱼还咬住我的脖子不放。”

三罢大快于是凑过身子去看。

他那粉白的颈项很漂亮。

忽然,虫二大师一动。

太快了,又似没有动。

然后,三罢大侠身子一搐,僵硬了。

他的姿势保持依然。

但他的粉致致的脖子多了一条红线。

三罢大侠恨恨的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虫二大师笑了。

大笑。

他大笑得一点也不张狂,反而令人听起来愉快、开心,似全无恶意。

——很少人大笑依然不予人嚣张的感觉,正如极少人在大胜的时候依然不会傲慢张狂一样。

“因为我不是虫二。我不是‘风月无边’!”他笑着,和和气气的说:“我是镜花水月、蔷薇将军。”

话才说完,三罢大侠那僵直的身子忽然一震。

然后,他的脖子就离开了身躯,随着一道血线骤变为血泉,滚落入乳池里。有几点血渍,还溅到那扇屏风画像上。

乳池立即冒出几股段红,很快又化入乳液之中,整个乳池,看去颜色只深了一些,没有多大的变化。

但池里的鱼目,已变成了绿色。

蔷薇将军自袖子里一寸一寸的收回柄扫刀,然后轻轻摸了摸脸上的白垩,低笑道:“可真管用。”并飞起一脚,把三罢大侠的尸身,踢落到池里去跟首脑会合。

蔷薇将军还用一种似是祝祷的语音向乳池里说:“你放心吧,我会代你好好的等小刀、小骨他们来的。至于‘一元虫’的功效,我记住了,也一定会代你享用的,安息吧。你安息也是死,不安息也是死,既然死了,还是安息的好。你不是号称‘三罢’的吗?现在不是罢了吗?”

池中那隐约躺在乳汁底的尸首,搁在那里,就象一条不快乐的鱼。

那些鱼,尝过了血腥,开始聚拢过来,似是要啃他们主人的尸首。

“我又写了一首好诗。”蔷薇将军喃喃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仿佛,对自己所作所为,很感满意,并搬来一张竹椅,守坐在门前,以一种抄经文的虔诚,来等待他的猎物。

人生里有大半的时候都在等待和忍耐。

他觉得他的“猎物”已逐渐靠近他了。

他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猎物”似乎也感觉得出:他在这里。

可是感觉得出来又有什么用?夕阳知道自己不应西移,可是,仍是一步一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 四十四、与鱼狂欢

(有人在里面!)

(不要靠近它!)

(前面危险!)

(不要上前!)

冷血的呐喊,完全没有用。

因为他失去了声音。

他回复开始中毒时一样,全身如给重重的冰嵌着,一动也不能动,如同在一个梦魇之中,清醒但挣脱不了。

达时,但巴旺正说:“我看见乳房了……”其时,小刀和暮阳都在他眼前。

梁大中在他脑袋上狠狠一个凿。

但巴旺大怒。梁大中悄悄的指了指小刀。但巴旺这才省觉自己失言。

他连忙补充道:“……我还看见乳牛、乳羊、乳……”

梁大中没好气的道:“罗唣什么?去敲门吧。”

这一路来的相处,他跟但巴旺已十分熟络。

但巴旺不听他支使:“你没有手?这儿能动的有四人,算你对三罢大侠的事最熟,你不打头阵,谁打?”

粱大中道:“好好好,我敲、我敲……”

(不,不要过去!)

(走,马上离开!)

(屋里有杀气……)

(杀气太强!)

“笃笃”。

梁大中敲响了门。

轻轻的。

没人应门。

他们不以为怪。

——经过“心房”、“暗房”和“酒房”,他们对“怪”已习以为常。

这时,暮色已轻纱般徐徐罩下,天不再蓝,草不再绿,乳房仍是乳色的房。

(不要再敲了马上走吧小心里面有……)

冷血极急。

他连下唇都抿得溅出血来。

但没有人回过头低下头来看他。

这时,门开了。

——开门的声音,十分好听,象一串音乐。

小刀怕黑。

小骨亮起了火摺子。

火摺子一亮,门恰好打开,火光一晃,门口便出现了一个人。

在火光中,他的脸象死去了的人;在黑暗里,他的头象一堆白坭。

冷血是躺着的。

对站在门口的人,他比谁都看得更不清楚。

可是他却感觉出来了。

“嗅”出来了。

——是他?

——一定是他!

(那个使他出道以来第一次受到挫败的人!)

可是,除了冷血之外,谁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有任何危机。

反而觉得惊喜。

“你也在这儿?”梁大中喜道:“那就好说话多了。”

小刀也道:“虫二大师,冷血大哥就差‘伤鱼’,请您叫三罢大侠成全成全吧。”

“虫二大师”垂着首道:“我既然来了,三罢兄也不致不给我面子,你们进来再说吧。”

(不,不能进去!)

(绝对不能进去!)

(因为他不是虫二大师!)

(他是蔷薇将军!)

小刀、小骨、梁大中,还有但巴旺,背着冷血,鱼贯走入了屋里。

这时候,他们忽然听见一种声音:

好象是河底里响了什么的一声,又钝又重,一如船舷触了底,轰的一声。

大家都闻到-种香味,淡淡的,但这种香又很熟悉,只不过一入屋里,又浓烈了许多。

但巴旺望向小刀:“怎么这么香?”

梁大中也注视小刀:“很香?”

小舒也看着他姊姊:“姊,很香哇。”

他们都熟悉这种香味。

这几天来与小刀相处,小刀身上发出的正是这种幽香,只不过是淡淡的,此际忽然剧烈而且明显了起来。

小刀有点赧然:“没有啦,不是我……”她立即就发现了“香”的来源:“是乳香哪。”

大家都瞥见了那“乳池”。

只有但巴旺转错了方向。

他望向小刀的胸脯。

梁大中经过前面三所怪房子,马上就联想到:“‘伤鱼’一定是养在里边了。”

“虫二大师”只悠悠的道:“不错。但池里边还养了一样东西,包准你没见过,要不要去看看?”

但巴旺一向好奇,一听就蹲到池边张望了。

小骨年少,更爱热闹,便也要到池边去看个究竟。

“虫二大师”一把扶住他,疾道:“小心,池边很滑。”

他这样一‘扶”,电光石火间,已疾封了小骨身上四处穴道。

然后他不动声色的接过小骨手边的蜡烛,忽然递给了粱大中。

烛光忽然到了眼前,粱大中一怔。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看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那是一种有名有姓有形有质有华有实的感觉:

——杀气。

(对了,是杀气。)

(怎么会有杀气?)

(难道他是要……)

梁大中只来得及想到这里。

烛光一晃。

对方身前,好象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特别亮。

那是刀光。

带点寂寞、有点洒脱的刀光。

“你……”梁大中怒嘶。

一时间,救国大志、除奸宏愿、为民请愿的种种寄望,全都给那烛火烧融烫蚀了似的,梁大中悲痛的哀呼一声,他拔出身畔那柄十彩迷幻的剑,烛火映照下,更迷幻多彩,象一场又一场不朽的梦。

“可恶……”他的剑已挥不去、挡不了了。他说了这两个字,对方手上的蜡烛忽折为二,他也齐腰而折,象两段木偶似的断落到乳池里去——以一种与鱼狂欢的姿态。

一下子,乳池的色泽都灰暗了。

小刀大惊失色,“你……”

但巴旺也猛然惊觉,弹身而起,蔷薇将军扫刀反拖,在决不可能的角度翻斫但巴旺。

但巴旺已来不及逃、闪、避、躲。

他也不逃、闪、避、躲。

——因为他只要不接战,蔷薇将军的扫刀一定会找上小刀。

所以他反而标向蔷薇将军。

——以一个热烈的拥抱。

(你要斫者我,至少也得让我“抱”上一“抱”!)

蔷薇将军立刻收刀。

——他显然不想与之“拥抱”。  .

但巴旺扑了一个空。

也“抱”了一个空。

蔷薇蔽将军就在这星飞电掣的空隙间向他印了一掌,然后疾退,退得远远的,背部砰地撞开了大门,仅剩的几丝喷血的夕阳又映了进来,蔷薇将军绰刀而立,影子拖得又远又高又长,象地上和地下;各有一个不断变幻的手里持着刀的人。

但巴旺一向能熬、敢挤、不怕受伤。

可是他吃了蔷薇将军一掌。这一掌,似是直接打入内脏里去。

他的五脏六腑已捣翻。

但他不能倒下去。

连一口瘀血也只能憋着不吐。

因为他看见他那同行战友的尸首,正在乳池里与鱼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