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细雨浠浠沥沥,三天后才消停。
王楚嫣走出屋门,脚伤好了,神情看着也无异样,只是经过花木掩映的庭院时,她不由地抬头望阁楼,然而窗棂紧闭。
她收敛目光,拂去春衫上的花絮,像往常那般走往欢嚣的人间烟火。
负责庖厨的蓉姨见王楚嫣过来,立刻挪动馒头似的胖身子,迎上前:"王娘子你总算来了,脚伤好了么?"
蓉姨与她客套一番后,愁眉苦脸地道:"你得做主啊,今年米价又涨了,一石要一贯多,我向主君提过好几回,再给灶房拨些钱,他总敷衍了事,你同他说说罢!"
家丁们觉得王楚嫣处事妥当,为人明理,一有麻烦就会找她倾述。
"我会与父亲说的。" 王楚嫣让蓉姨放宽心,旋即搭手帮忙。
她与厨娘们一边做着为住客提供的饮食果子,一边聊柴米油盐酱醋茶。
有人道:"还不是因为花石纲! 官家自去年建造万岁山,又一座皇家园林,所需花石得从淮河、汴河运入京城,送粮的船只自然就少了,何止米价,其他物料也贵了不少呢!"
"欸,我告诉你们一些花石的事儿。" 蓉姨接过话,压低声音,"我听江南亲戚说,苏杭应奉局的官差们四处搜罗奇花异石,有时是明着抢! 在别人那里,看上什么好东西,他们就将黄条一贴,说是属于朝廷的,有一回,为了搬走某家院里的参天大树,还拆了人家的墙门喏!"
"吓死人了! 这与强盗何异?"
"江南百姓真可怜,官家晓得这些么?"
"谁知道呢,但肯定有人说是为朝廷办事,自己私下贪好处。"
"我想起王公子曾讲的悬鱼的故事,东汉羊续,朝廷多些那样的清官就好了!"
谈及王公子,这群女子的脸上泛起笑意,目光灼灼,忘记适才的惊忧与琐事,随之而来的话题都围绕着他,除了夸赞才华学问,姑娘们更爱慕这人的俊风姿,皆想多瞧一眼。
惟独王楚嫣敛首低眉,洗罢一双纤纤手,手指轻轻搅动着青罗褙子的袖口。
蓉姨察觉异样,看向她:"王娘子,我们几日不见王公子,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王楚嫣的眸光落在氤氲蒸腾的水雾中,默着摇摇头。
王公子走时静悄悄的,王员外因为好面子,亦不想宣扬此事,所以除了徐管事等几位,其他人并不知情。
姑娘们还在欢欣地七嘴八舌。
"王公子是踏春去了?"
"清明节后就将殿试,我们都盼着他金榜题名,好跟着沾沾福气!"
"他的书童也是位可人儿。"
"王公子与咱们的王娘子颇有缘,主君也很看重他,王娘子你……"
蓉姨"嘘"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们住嘴。
王楚嫣佯装淡定地理了理衣裳,刚想回避,一位家丁气喘吁吁地跑来。
"王娘子,前院出事了! 主君不在,你快来看看罢!"
王楚嫣忙不迭地跟着家丁走去前庭,远远就听见喧哗声。
"请赶紧腾出四间房来! 你们不是号称东城最大的客栈,有百间房吗?"
"各位客官,实在抱歉啊,当下我们仅剩二间房。" 徐管事陪笑道歉,耐心解释,"自从新春与元宵灯会,来京游客不计其数,现下是探春时节,又逢科举年,举子们赴京赶考,所以许多邸店人满为患。"
"别啰嗦,我们从平江府到汴京行了好几天的路,困乏得很,你们想办法收拾了!"
彼时门童丁苏走近,怯生生地向这些客人赔礼道:"都是我不好,不知客官后面还有另外的车马……"
话未说完,他就被人揪住领口。
"都是你这小毛孩胡乱拉客!" 那人朝丁苏甩下一巴掌,口沫横飞地骂道,"要不是我们太累想歇脚,哪会在此磨磨蹭蹭?!"
八九岁大的孩子被吓得脸色惨白,捂着脸蛋,咬唇啜泣。其他人皆一愣。
王楚嫣目睹这幕,不顾矜持地跑去,搂住他颤抖的小身子,"苏儿,别怕。"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竟还动手打孩子?" 王楚嫣温婉的外表透出凌厉与干练,不等答复,又严肃说道,"徐管事,请立刻派人去找皇城司的沈指挥,将这事道与他听。"
谁都知道皇城司负责京城治安,探事与缉捕,很不好惹。
"适才是小误会,请多见谅。" 客人中,一位年轻公子挑眉轻笑,从两位美人的簇拥中走出来,随即朝打人的家仆怒斥道,"打人就是你的不对! 平时我怎么管教你们的?! 赶紧去向那位娘子与孩子好生道歉!" 家仆立刻缩头缩脑,连声致歉。
锦衣华服的公子款款行到王楚嫣的跟前,笑容带着媚意,拱手道:"小娘子,在下姓绍,我们是应奉局的人,奉事于朱勔大人,此番来京游玩,想在贵店借住几宿。"
苏杭应奉局?真巧,适才灶房里谈的就是这些人。
王楚嫣了解情况后,即使对他们全无好感,却也不便推辞,于是吩咐徐管事:"王公子的那间阁楼上房,是全店最大的,能宿四五位,请人收拾出来。"
"可是王娘子,万一王公子回来呢?" 徐管事犹豫道。
"就这样罢。" 王楚嫣轻叹一声,当机立断,继而吩咐合香将丁苏带去洗脸歇息。
旁边的绍公子贪恋地打量着她:"多谢小娘子,待我安顿后,再来向你致谢。"
王楚嫣不愿多搭理,让徐管事交代入住规则。
"按朝廷对京城客栈的规矩,需要簿历记录所有旅客的来京时间,目的,人数,以便报官备案。此外,如果你们有随行货物想要交易的话,请去东水门城楼登记缴税,如需行内的牙人,可向本店询问,以免上当受骗。本店提供基本饮食,若客官想要更多选择,可去对面的孙羊正店,凡是本店住客,皆能获玉酿一杯。" 徐管事身材精廋高挑,总喜欢抡着一把拂尘,颇有风度地娓娓诉道。
"且慢。"
有位新客在后头驻足许久,目睹了事情经过。
"抱歉各位,那间上房前日我就定了,难道客栈的主君忘了么?"
这位身穿白襕,头戴罗巾,一看便是翩翩儒生。
他唇角优雅含笑,俊美超凡,气定神闲,令人诧异的是,他还十分年轻,却带着一股似乎与生俱来的矜贵,自信但不傲慢。旁边的书童也长得清秀精致,仪态端正。
瞥见那抹白襕衫时,王楚嫣心头一震,眼前掠过王昂的身影。
同样是芝兰玉树,儒雅清贵,相比这位稍还青稚的少年,王公子年长十来岁,萧萧肃肃,更似明星朗月般耀目。
少年儒生朝王楚嫣悄悄地眨了眨眼,笑容略带调皮。
王楚嫣当即明白,他有意帮她驱走那帮人。
但,接着该如何应对?
果然,应奉局的人喝道:"懂不懂规矩?你是故意捣乱?"
书童心领神会地挡在主子面前,向那些人投去鄙夷的目光:"不懂规矩的是你们,竟敢在皇城闹事打人?信不信我们……"
"出门在外,我们都客气些。" 儒生抬手止道。
应奉局的绍公子正要动怒,少年儒生含笑走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从腰间掏出一块白玉让他瞧了瞧。
绍公子竟然神色顿变,惶恐地朝他躬身,旋即对手下命道:"我们走,去寻别家客栈!"
对此突变,王楚嫣甚为惊讶。
这位少年何有如此能耐?
簿历记录后,王楚嫣得知他名叫张焕,年仅十七,江都人士,亦是准备殿试的举子,来历并无特殊之处。
可她的心一阵急跳,江都…… 不觉又想到那人……
"王娘子,能否请你带我们看一看房?"
"当然,多谢公子方才相助。" 王楚嫣回神应道,并亲自往阁楼上房引领。
站在门前时,她踌躇了下。
吱呀,慢慢地推开那扇门。
熟悉的景象扑入眼中。
里面宽敞典雅,窗明几净,屏风香炉,壁上悬画,床头梅帐垂挂,家具简致,装饰恰到好处。
这些都曾是王楚嫣亲手布置。
她出神地望着天青色汝窑玉壶春瓶里那株红梅,不久前,当她做了那个意乱神迷的艳梦后,当那人还没离去时,她在庭院里折了梅花,让合香送来插放。
"没想到屋子如此雅致。" 张焕眸光发亮,又看向书桌,"澄心堂纸,徽州李墨,请问王娘子,这里之前住了什么人?"
"也是一位来京赶考的举子。"
王楚嫣垂眸。这些纸墨是立春时她给买的,那人离开时没有带走。
彼时张焕欣赏着墙面的挂画,兴致高昂地说道:"这副像是李成的画,山石如卷云,勾皴墨法。请问王娘子从哪处得来?"
王楚嫣如实答复:"张公子好眼光,确是李成所作,这画是祖辈传留的。" 她颇为意外,张公子年纪尚轻,竟对书画如此精通。
看到另副画时,张焕愈发神采飞扬,抚掌赞道:"这副也好,雀鸟有黄家富贵,墨石却有徐熙一派的野逸,玲珑剔透,画面将黄氏父子的精工富丽与自然意趣相融合,颇有情韵! 请问这是何人作品?"
"这是曾住此屋的那位公子所绘。"
王昂走之前,早已备留几幅书画作为答谢,王员外如获至宝,让人装点后,将其中一副挂在墙上。王楚嫣听父亲提及过,然而却是初见。
"荼蘼落尽处,空石自然生。"
张焕念着画上的小诗,恍悟道:"怪不得,石头与满地落花,华美之中透出无奈的悲凉,或者说,道法自然?这人的书法也妙,行云流水,遒劲有力。"
他又追问:"王娘子,能否告知那位公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我很想结识下!"
须臾,王楚嫣的睫毛如羽颤动。
"他,他叫王昂,字叔兴,来自江都。"
从口中缓缓吟出这个名字时,她蓦然看向窗台 ——
彷佛又见那位白襕春衫,气质如玉的男子。那人抬眸望来,唇边梨涡闪现,清清朗朗,浅然一笑。
"张公子,我还有些急事,先告辞了,如有需要,你们尽管吩咐。"
王楚嫣福身退去。
快步走至庭院,她双手扶肩微微颤抖,忍住眼眶里的泪水。
自刚才,满脑子都是那人的音容相貌。
"王娘子?" 丁苏走来,见到她抽泣,皱着红通通的小脸也又哭了起来,"你没事罢?是谁让你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