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说过,“白云”意指“蔽日”的小人。军界最大最厚的一片“白云”,自非曾国藩莫属;其他刘铭传、吴棠之流,则是奇形怪状的各色“白云”。“白云”蔽日,不见长安;昔日的百战名将、青年“大帅”,今日破产夺官,落魄如此。细说从前,展望未来,怎不恨杀“白云”?怎不恨不杀“白云”?此生若再见“白云”,怎不仗剑而起,揪而杀之?所以,据此逻辑,才会有一段陈国瑞追杀曾国藩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
“曾国藩晚入都,湖南、北同乡京官公宴诸会馆。酒酣,国瑞触念往事:曾奏痛屈抑己;拔剑砍之。曾绕柱而走。阁学陈廷经于曾为同年,而国瑞宗人;以身翼蔽曾,夺其剑而罢”;
真有这回事么?我们先看看这个故事是谁讲的。故事出自吴光耀的《庚戌文钞》。吴光耀是陈国瑞的湖北老乡,掌故专家汪康年说他“于湘人中兴将帅深致不满,而于鄂人及他省人有功被抑者则力为表扬……惟此书于所闻见辄为载笔,未尝详细考察,至于诸人履历亦多舛错”;然则此书不单像大部分笔记著作一样,博闻而不阙疑,广识而不核实,其作者还隐持“省籍歧视”,记人叙事,未免掺入主见,不够客观。那么,我们有必要仔细考证一番,看这个故事是否有失实之嫌。
首先,故事情节就比较可疑。陈国瑞亲历行阵,手刃强敌无数,有心杀人的话,便是十个曾国藩也给他打发了。三十多岁的陈国瑞追杀年近六旬的曾国藩,曾还能“绕柱而走”,莫非《挺经》之效更胜《易筋经》?陈廷经一介书生,竟能于千钧一发时“以身翼蔽”,“夺其剑而罢”,身法如此高妙,手法如此准捷,莫非是化装成内阁学士的大内高手?
当然,“戏说”是笔记著作的特点,读者不必太多拘泥。考察历史,大节为要,我们可从“亦多舛错”的“诸人履历”入手,检验作者对笔下人物的熟稔程度。他说“陈廷经于曾为同年”;同年,盖指同年考取乡试、会试之人。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进士,陈廷经却在道光二十四年中进士,明显不是同年。履历舛错的毛病,又犯了一次。但是,记忆传闻有误,尚不足妨碍故事整体的可信度,只有从时间、地点及其他旁证入手,或真或假,才能查个水落石出。
吴光耀说事发地点在湖广会馆,我们可以根据《曾国藩日记》的记载,逐次核对他在湖广会馆的形迹,看能否发现“刺杀事件”的蛛丝马迹。
曾国藩自咸丰二年离京以后,直到同治七年才再度入京。这次是调任直隶总督,并奉旨觐见二后皇帝,他于十二月十三日至京,明年正月二十日离京。一个多月内,他去了两次湖广会馆。十二月二十一日,湖南同乡在湖广会馆设宴招待他,听戏、饮酒,从下午到晚上,十二点多才走,看不出受惊的痕迹。八年正月十日,到湖广会馆团拜,饮酒、听戏,从四点多呆到九点多,回家后,“甚得佳眠”,也没受到惊吓。同治九年九月,调任两江总督,临行进京请训。九月二十五日至京,十月十五日出京,其间去了一次湖广会馆。十月十一日,恰逢他六十大寿,同乡京官及其他僚友隆重设宴于湖广会馆。下午三点至馆,七点多回家,回家后还清理文件,并未遭遇突发事件。此次离京后,直到死在江督任上,他再也没到北京。由此可见,曾国藩在湖广会馆遇刺,不符事实。
吴光耀是不是记错了地点呢?遍查同治七、八、九年在京日记,都没有此类突发事件的记载。曾氏日记于待人、会宴诸事,纪录甚详,此种事件虽不愉快,但是也没必要隐讳。据此,可以认为,曾国藩在京期间遇刺,不符事实。
还不甘心的话,我们再看看在京期间乃至直督任内,他与“当事者”二陈的交往。据日记记载,在京及直督任内,唯一一次三人共同见面,乃在九年七月廿三日:“陈小蕃来久谈,陈镇来一谈”;小蕃,陈廷经字。陈镇,即陈国瑞。此时曾国藩正处理天津教案,陈国瑞被法国公使罗淑亚点名抓捕,他力辩其不在事中,无须治罪。与二陈的会谈,应该与此有关,陈国瑞这会也绝不可能“酒酣”、“拔剑”。
根据对曾国藩言行踪迹的调查,我们找不到遇刺的痕迹。从陈国瑞在同治八、九年内的行踪,也看不出他曾有此豪举。刺杀武英殿大学士直隶总督未遂,若要论罪,必是死刑;倘若审官徇情、奥援出力,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新疆、东北等地,乃是题中应有之义。可是,考察事实,此期间的陈国瑞春风得意,直上青云,怎么也不像受过刑责的样子。所以,“白云可杀”,而终于未杀。人物、时间、地点,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此一事件的真实性,吴光耀捏造故事、意淫老乡,可以结案定拟。九泉之下,他恐怕也因造谣诽谤而处身拔舌地狱了。
庆云(国瑞字)虽未追杀“白云”,但是,人在长安,浮云已散,陈国瑞将度过一段事机最顺、意气最盛的岁月,足以令其淡忘过往的屈辱,消泯曾经的恩怨。同治七年春,捻军张宗禹突犯直隶、山东,经醇王密荐,陈国瑞赴京,进入神机营,以头等侍卫身份训练旗兵。当时捻势大盛,恭亲王节制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诸军,合围会剿,成效不著。陈国瑞以剿捻起家,一时间很多人都想重新起用他。因剿捻不力而退居后勤保障一线的曾国藩也不例外。五年底,他给李鸿章幼弟李昭庆传授机宜,就说:“据擒贼供:所以怯陈国瑞者,以其夜间极善劫营,又打仗耐久,不肯收队。湘、淮各军枪炮远胜于陈,但不肯恋战,收队太快”;淮军初始,得苏、沪饷源之利,过于倚靠洋枪大炮,养成骄娇之气。与捻军相遇,对攻近战,稍逊一筹,并不仅仅是不习骑战的原因(陈国瑞在僧军,并不统领马队,而是指挥步兵)。来自对手的赞扬最可宝贵,所以曾国藩不得不惹发相思,唱起“人不如故”的老调。六年初,他就写信给李鸿章:“拟调陈国瑞前来金陵察酌,练成一军,备贤昆仲及舍沅弟调遣”;按:曾国藩时任两江总督,故称调其来金陵;“舍沅弟”,曾国荃字沅浦,时任湖北巡抚。但是,古琴虽好,奈何调不准弦?陈国瑞桀骜难驯,他“反复筹思”,权衡利弊,觉得并无把握用好这个“将才”,终于只能“决计不用”。曾国藩不敢调,醇王却敢,原因不在他比曾国藩更能“将将”,而是因为:一,湘、淮军势太盛,始终不令满人放心。如果陈国瑞练成新军,则可以收到制衡的效果;二,陈和僧格林沁情同父子,恭、醇和僧交情亦深,较之调派其他汉人将领,共事当更愉快,情感愈易融洽。
“陈大帅”之名久在人口,一旦来京,故将军重作干城,王公贵戚“望门而求纳交”,朝野称颂,中外倾动。更令他心情愉快的是,听到他重出江湖的消息,死敌刘铭传立即告病还乡,逃之夭夭。老“白云”退居二线,小“白云”惊慌逃窜;坐观浮云窘态,恐怕比手刃浮云更令人快活。
排除干扰,轻装上阵,陈国瑞入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训练神机营的旗兵。神机营创设于咸丰末年,抽调在京八旗精锐组成,僧格林沁曾任指挥官,现在由醇王奕譞领衔。神机营固为“八旗精锐”,但依然保留了养鸟、斗蝈蝈、酗酒、私斗等“日操”项目,所以比较湘、淮各军以及陈国瑞原来统领的部队,差距有如天壤。奕譞带陈国瑞去各营视察,熟悉工作环境,几天后,问他:“是可用耶?”他直话直说:“以国瑞言,无一用”。随后,就是整风改造。他的方法很简单,旗兵懒散已久,改造之法,无非“习劳”。“习劳”之法,就是每天带领旗兵“荷戈环寻外城”,按今天的说法就是“拉练”,就是“跑圈”。体能训练天天搞,“旗人疲欲死”,怨声载道,从将领到士兵,“人人恐惧国瑞即真统旗兵”。奕譞一看,兵帅不合,汰练旧军是行不通了,只有募练新军。于是让他在神机营士兵以外招募数千人,陈国瑞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但是,直隶地方,士民疲玩,几乎没有合格的兵源,就地取材行不通;回乡招募,加以训练,再带到北京,时间上来不及。怎么办?今日商业社会,新公司要在短期内获取业绩,在人事政策上最快捷有效的办法就是高薪挖人;陈国瑞虽不做生意,生意经还是门清,他也搞了一套优饷挖兵的办法。当日华北平原,左宗棠部队最多,陈国瑞便宜行事,先对老左开挖。
左宗棠的楚军沿袭湘军的薪酬制度,普通士兵每月工资四两多银子;陈国瑞则开出七两五钱的“天价”,派出“猎头”,跑到楚军各营“勾引勇丁”,甚至连左宗棠的亲兵营也有“猎头”们的踪迹。除了工资高,陈国瑞的“募章”还规定:“赌博、洋烟不禁,抢夺不禁”。不论湘军、淮军,其基层士兵诚如王闿运所说:“以利为义”;两军待遇优劣悬殊如此,士兵用脚投票也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于是,短短几天,陈国瑞就从楚军挖了三百多人。不但挖人,“逃勇”们顺手牵羊,还带走军械装备以及骡马米粮,陈军接兵人员并有趁机抢夺之事。左宗棠闻之大惊,这不是赤裸裸破坏就业市场秩序么?任之不管,非战斗减员必将愈演愈烈,楚军崩溃堪虞,于是,赶紧上奏告状,请责成奕譞“妥为驾驭”。
当日,军机处领班大臣是恭亲王,大概觉得因陈国瑞之事,得罪奕譞或左宗棠任何一方,都不明智,还是居中作老好人比较恰当。于是,有了这么两条处理意见:首先,不追究陈国瑞的过错。虽然“该侍卫谬妄至此”,本应惩处,但是“剿贼吃紧”,还是“姑示包容”。其次,给左宗棠一个面子。将陈国瑞及其军队调离神机营,交由左宗棠节制。表面上作了处理,实际上什么也没处理。不予处罚,固然是没有处理;将他调到左宗棠麾下,好像是将处理之权交给了左宗棠,其实,是堵他的口。“嗣后该侍卫营中军饷军械,即由左宗棠随时拨给。此中轻重机宜,谅该大臣自能斟酌办理也”。
统帅之所以为统帅,就是要做到两句话,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以外”。其实,“决胜”之事,多有赖于前线将领的现场指挥,主帅身处“千里以外”,是不能“遥制”的。主帅在“帷幄之中”,除了制定整体战略,真正要竭尽心力“运筹”的乃是饷需问题。湘淮诸帅,自起兵到裁兵,从东南到西北,大部分时间、精力都用在筹饷上。甚至可以说,主帅威信之所以能够建立,领导能力、人格魅力固然重要,筹饷的本事才是实实在在的功夫。否则,书生带兵,仅靠道德文章,没有银钱粮草,武将们是万万不会服气的。“筹饷难于筹兵”,是曾、胡、李、左的共识;无饷不可添兵,则是具体操作的常识。明白了这一点,就不难想象,左宗棠必对突然增的三千陈军(谕旨限额之数),深感棘手。但是,陈国瑞既然开得出七两五钱的高价,不言而喻,他的饷源早有着落,并不需要左宗棠“随时拨给”(至少短期内如此)。不需要经济支持的话,名义上归不归左宗棠节制,对陈国瑞来说,有什么本质区别?陈军的早期投资,必然来自奕譞的拨款,花了神机营的钱,不听神机营的令,怎么可能?所以,实际上的控制权,左宗棠并没有得到;当然,他也不希罕得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名义上场面上大家得过且过,私底下实践中大家该干嘛干嘛。所以,“此中轻重机宜”,“该大臣”心中有数,必定能“斟酌办理”。“该侍卫”心中也很亮堂,高薪挖兵、抢夺装备的“既得利益”不被剥夺,以后收敛一点,还是能做一支自由自在驰骋在华北大地的“游击之师”。
当日剿捻,大部队有三支,分别由左宗棠、李鸿章、都兴阿统率,重大战役,也由此三路大军应付。陈国瑞游玩其中,打仗的机会不多,闲得发慌,甚为无聊。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无聊之日?要文斗,不要武斗(汲取与刘铭传争斗大败的教训),那就只好骂人。他写信给左宗棠,“历数其短”,如排挤曾国藩,是为“背恩”;压制鲍超、蒋益澧等人,是为“攘功”。陈国瑞并非言官,所言之事,跟他本人没有一点关系,而且都是诛心之论,辨无可辨。左宗棠收信后只有摇头苦笑,他不能也不屑于回信对骂,所以只有憋下这口怨气。陈国瑞还不罢休,将信稿交给奕譞,嘱为代奏,俨然把自己当作维持风纪的御史。下级如此猖狂,但又不能“节制”,再被他骂上几回,笑话必然越闹越大。因此,左宗棠借口所部与陈军相隔遥远,不利指挥,请求将陈国瑞交由山西巡抚节制。但是,军机处既然把皮球踢过来了,再要踢回去是不对的,所以谕旨云:“仍着左宗棠随时调度,不必有所顾忌……该大臣身为统帅,不得诿诸他认为自全之计”;左宗棠都管不了,别人怎么管得了?而且调离神机营本就是你左宗棠的建议,好事要做到底,这时候想卸肩,恭亲王自然不答应了。
但是,没过多久,陈国瑞“游击”到山东境内,左宗棠奉命专防直隶运河两岸,调度实有不及;恰逢李鸿章督师北上,进入山东境内。于是,朝旨俞允前请,将陈国瑞调归李鸿章指挥。李鸿章是刘铭传的上级,按照陈国瑞的作派,不和他为难是万万不能的,但是,不过两月,清军就取得了剿捻的全面胜利,陈、李之间也就来不及发生不得不说的故事。事后封官进爵,陈国瑞战功虽不卓著,但也开复以前处分,并赏给云骑尉世职。诸军旋即裁撤;左宗棠楚军入西北,李鸿章淮军变成防军,陈国瑞两不相与,无所事事,遂往来江苏、直隶间,终日游玩。九年,发生天津教案,他并未参与动乱,前已说及,略去不表。综观同治七、八、九年间,陈国瑞优游疆场,交结王公,无功而受禄,有事则开骂,一帆风顺,万事如意;如前所谓,正是一段“事机最顺、意气最盛”的黄金岁月。但是,祸福相倚,动静相生,陈国瑞这种人注定不能过上平淡无奇的生活,不是他自己无事生非,就有别人要借题发挥。在扬州邂逅李世忠,就打破了陈国瑞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