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的禁脔

同治元年五月,曾国荃进扎雨花台;这次军事行动,算不上名实相符的围城,只能视作形式大于内容的标志性事件。明年五月,水师攻克九洑洲,长江肃清;相当于围住南京的西面。八月,陆军攻克南京东、南面十处坚垒。三年正月,攻克太平军在钟山之巅修筑的“天保城”,并分守洪山、北固山等处,宣告合围成功。这是篇首所谓的内圈之围。“距城百里之外,如镇江、东坝、溧水、金柱关均有重兵助守,宜兴、溧阳二县又新经苏军(伯牛按即淮军)克复,外援将绝,粮米无多”;这是篇首所谓的外围之势。内外相合,瓮中捉鳖,才算真正拉开战天京的序幕。

东南全局方面:二年十月末,李鸿章收复苏州;三年二月,左宗棠克复杭州。对曾国荃来说,这无疑是天大喜讯;从此之后,围师再不用担心自江、浙东来的“大股援贼”,可以一心一意的围城、攻城。但是,这也是无声而有力的催促;所谓肃清东南,其成功的标志就是攻克南京、苏州、杭州这三座城市,如今,苏、杭已复,南京就成为万众瞩目之地。虽不敢打包票说克期奏功,但是,继续按照九江、安庆的攻法,严围缓攻,候敌自溃,已经不合时宜。且看曾国藩奏报完成南京合围以后收到的批谕:

“金陵城大而坚,围攻不易。诚恐各营将士号令不一,心志难齐,曾国藩能否亲往督办?俾各营将士有所秉承,以期迅速奏功”;

九江、安庆自合围至攻克,费时都在一年以上;南京之险固,更甚于二城,比照前事,似不应过于催促。但是,李鸿章复苏州,只需三月;左宗棠克杭州,不过半年;然则今时不同往日,又未可拖延过久。曾国荃率兵从安庆打到南京,其部下始终跟随,并不存在“号令不一,心志难齐”的问题,朝廷未尝不知道;但偏要以此为借口,让曾国藩亲临督战,用意即在于此。曾国荃是前敌指挥,曾国藩为全局统帅,朝廷不直接催促曾国荃,而向曾国藩委婉示意,就是在不破坏行政指挥架构的情况下,暗示曾国荃应该力图进取,不事苟安,要以李、左为榜样,而不要援照九、安的成例,尽早克复南京。

但是,湘军和李、左二军相较,在攻城的装备方面,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没有大型炸炮。李鸿章有常胜军,左宗棠有常捷军,这两只部队的猛烈火力,能在攻城时发挥巨大的作用。戈登在常胜军解散后,曾赴南京参观湘军围师,便说湘军之“营垒坚固、号令严肃”,令人佩服,美中不足的则是“少好炮”。曾国藩看了李、左等人汇报克城的摺稿后,也一改“在人不在器”的成见,慨叹:“炸炮轰到之城,实可骑马而登,胜于地洞十倍”。由此可见,在没有洋炮助阵的情况下,用李、左的战绩来敦促曾国荃加快进度,确实有点不公平。

语曰: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没有大炮,那就只好挖地道了。二年八月间,曾国荃就已择地开挖,进行前期准备,三年正月合围后,更是全面开挖,路路并进。但是,地道攻城,实在不是上策。首先,炸药用量太大,难以为继,后勤部长曾国藩就屡屡抱怨:

“地洞一事,前十一月初五日已浪费药数万斤,近日闻又有一洞将发,又将浪费数万。此等百战之寇,其力岂不能堵一缺口?余实苦无药可解。特此飞告:一、请弟莫再轰地洞,二、请弟函商少荃酌借火药。勿谓兄言之不早也”;

其次,在挖地道的过程中,艰险万状,往往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前述李秀成围攻曾国荃,用地道攻营,屡被湘军破坏,便是明证。这次攻守易位,李秀成便以其人之道还制其身:

“自朝阳门至钟阜门,开地道三十三处。篝火而入地,崖崩而窟塞,则纵横聚葬于其中;贼或穿隧以迎我,薰以毒烟,灌以沸汤,则趫者幸脱而悫者就歼;盖每穿一穴,为贼所觉,而将士须臾殒命者,率常数十百人。一日,穴地已过城根,贼尚未觉;会贼有以枪插地者,穴内军士见枪首入地,疑贼已觉而刺之也,急以手引枪入地数尺,贼始知官军在地下,复迎击之,官军或退或死。复开他道,或为山石所隔,或将近城根;贼酋李秀成登陴遥望,见其上草色,辄知下有地道”;

李秀成用以发现地道的方法,很简单,分辨草色而已。地道是用来装药轰城的,挖得太深,爆破效果必然不好,故不能深挖;然则入地太浅,不免伤损草根,草枯则渐作黄色,必异于周边草色。李秀成登高一望,只见黄绿相间,晰然可辨,于是,地道所在,了然于心。接下来就是“穿隧以迎”,“薰以毒烟,灌以沸汤”,湘军“将士须臾殒命者,率常数十百人”。而不慎火烛,发生误炸事件,工程兵“纵横聚葬于其中”,也在所难免。至于挖错方向,“为山石所隔”,徒劳无功,却不丢性命,反倒要算好事了。文中“穴地已过城根”一节,则类似文学、电影桥段,必为作家、编剧等人所喜闻乐见。

就这么挖啊挖,一直挖了大半年,炸药费去十数万,工兵死了一两千,南京城还是完好无损。曾国荃愤懑异常,但又无计可施,加之肝病复发,身心俱坏,乃“逢人辄怒,遇事辄忧”。曾国藩也用不上劲,只好日日致函,多方设譬,大谈性命之道,聊为宽慰:

“自苏、杭克复,人人皆望金陵之速克。吾独不期其速,而期其稳。故发信数十次,总戒弟之欲速。盖深知洪逆非诸贼可比,金陵非他城可比也。此等处,吾兄弟须有定识定力,望老弟巍然不动,井然不紊。将克未克之际,必有一番大风波。吾弟若破地道,且待大风波经过之后再行动手,实不为晚。吾所虑者,一恐弟求速效而焦灼生病,一恐各营猛攻地道,多损精锐而无以御援贼耳”;

这等安慰,聊胜于无而已。至于“将克未克之际,必有一番大风波”,本是抽象用语,类似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类务虚的方略,孰料一语成谶,不久还真来了“一番大风波”。

朝廷考察曾国荃的工作进程,不会从三年正月合围算起,而会将元年五月进扎雨花台认作曾国荃经营金陵的开端。然则迄今耗时已近二年,曾、李、左三路军队中,李、左连克名城,捷报频传,南京却毫无成效。中枢诸公不能不形成一种看法,即湘军暮气已深,而苏、浙两军,尤其是苏军如日方升,朝气可用。那么,调派苏军前来会攻,也就成为军机处的议题。苏州收复后,江苏境内的“贼巢”,就只剩常州城;常州离南京甚近,倘若克复常州,李鸿章带领炮队,顺势西进,以攻苏、常之法,助攻南京,未尝不是迅奏膚公的好办法。

四月五日,淮军攻克常州。中枢旋即下旨,命李鸿章派人接防东坝,并有“会攻(南京)之说”。淮军刚刚经历大战,士卒须稍作休息,未便即刻拔队西向,所以,谕旨仅示咨询之意,没有敦促之情。李鸿章和曾国藩通气,就淮军助剿之事,第一次表明立场:

“廷旨有令敝军会攻之说。鄙意苦战日久,宜略休息。且沅丈劳苦累年,经营此城,一篑未竟;不但洋将常胜军不可分彼功利,即苏军亦须缓议。是以常州奏捷后,不敢轻言越俎。朝命亦未敦促。富将军(明阿)遽欲会攻,诚为有损无益,似宜拒之。湖州之贼尚无去志;左帅(宗棠)屡云逼城,其实距城尚远。昨来咨,属勿会攻,请苏军进长兴以扼其喉。月初当派刘、王、郭、杨四军图长兴,以避协攻湖郡之名,而为进趋广德、泗安之势。……届时,如金陵未克,必须炮队往助,只要吾师与沅丈一纸书,七月中旬可派鹤弟(李鹤章)带数将前去”;

如前所述,情急势迫如催调黄翼升时,李鸿章能写“词意乖忤,气质不平”之信,据理力争,锋芒尽露。而好整以暇之时,他又善体人情,能作此头头是道、义理俱胜之书。寥寥数语,安排一切,我们有必要认真学习一番。

先粗略分析湘、淮、楚(即左军)三军形势。三军中,湘最苦,楚次之,淮则独享悠闲之乐。湘军顿兵南京城下,一筹莫展,固不待言;楚军虽克杭州,但湖州未下,未竟全功;而苏、常克复,全省肃清,淮军业已功成名就,无所追求。当然,中枢决不会让行有馀力者就此硁硁自守,独享清福,必定要调淮军援助湘、楚。淮军大部驻扎常州,西可会攻南京,南可助攻湖州;朝廷之意,自欲淮军西进,因为南京在战略上的价值,何啻十个湖州?但是,李鸿章故作懵懂,不去会攻南京,却来援剿湖州。曾国荃不愿他人分功,左宗棠何尝没这个意思;二月间,淮军“捞过界”,攻克浙江嘉兴,就惹得左宗棠大发牢骚:

“少荃中丞受苏州之降,智则智矣,而究不免为岛人(按即谓英国人)所轻。兹仍欲以此越界立功,而于宜(兴)、溧(阳)本辖之剧贼则置之不顾,任其狂窜,而后击之。于用兵机势得矣,然不可谓谋国之忠也”;

李鸿章不是傻瓜,自然知道“越界立功”必遭忌恨。往西往南,都是得罪人的事,而大势所趋,又不得不选定一处来得罪,绝做不到两面讨好。于是,权衡利弊、分别亲疏,他决定继续得罪左宗棠,继嘉兴以后,再去分剿湖州。当然,事情不能做得太绝,真将部队开到湖州,楚军非跟淮军打一仗不可,故李鸿章选择进攻湖州北部的长兴,“以避协攻湖郡之名”。协攻湖洲,与协攻南京,在“功利”上差别巨大,毋庸赘言;而且,协攻湖洲而不是南京,既违背朝意,又触怒“左帅”,可说是利少害多,得不偿失。李鸿章视而不见,毅然自承,其中的深情厚谊,“师门”与“沅丈”必然心领神会,大受感动。

此外,信中所谓“富将军遽欲会攻”,乃指驻守扬州的富明阿于四月间主动请缨助剿南京一事。富明阿一介莽夫,不明白南京未克,并非缺少兵将,乃无西洋大炮之故;而性情浮躁,时抱贪鄙之念,遂冒然请旨助剿。军机处诸人比他明白得多,知道他此去纯属帮倒忙,于是“谕旨令其以江北为重”,毋庸南渡。李鸿章拈出此事,适足反衬自己乐于成人之美,毫无贪念。

世间之人,每当事态萌发之时,昧于查察之明,不能当机立断,以至绵延迁就,小眚酿成大错。淮军助剿这个说法甫露端倪,李鸿章便态度鲜明的表明立场:“不但洋将常胜军不可分彼功利,即苏军亦须缓议”;并立即安排淮军助剿浙江,全面杜绝朝廷遣调的可能性。此举固然如左宗棠所说“不可谓谋国之忠”,但舍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兼顾人情、国事么?

当然,淮军助剿之议,决不会因此中止。淮军炮火强劲,确为攻城利器;湘军久攻不下,正当借助其力。常州克复后,中枢便稍露会攻之意,但“亦未敦促”,其所以如此之故,乃是借机刺激一下曾国荃,希望他在荣誉感的激励下,“出奇制胜,迅拔坚城”。但是,除了挖地道,曾国荃那还有“出奇制胜”之策?于是,一个月过去,南京军情依然如故。朝廷只问成效,而不必问名自孰出、功自孰成;因此,五月八日,降下一道谕旨:

“李鸿章所部兵勇攻城夺隘,所向有功,炮队尤为得力;现在金陵功在垂成,发、捻蓄意东趋,迟恐掣动全局,李鸿章岂能坐视!着即迅调劲旅数千及得力炮队前赴金陵,会合曾国荃围师,相机进取,速奏膚公。李鸿章如能亲督各军与曾国荃会商机宜,剿办更易得手,着该抚酌度情形,一面奏闻,一面迅速办理。曾国藩身为统帅,全局在胸,尤当督同李鸿章、曾国荃、彭玉麟,和衷共济,速竟全功,扫穴擒渠,同膺懋赏。总以大局为重,不可少存畛域之见”;

一月之间,口风大变。四月初尚“未敦促”,五月初则不由分说,代为主张;所谓“一面奏闻,一面迅速办理”,则是说李鸿章无需复奏,奉命后即当派“劲旅数千及得力炮队前赴金陵”,至于能否亲临前线督阵,待派兵以后再“酌度情形”。这种命令,就如小说家所津津乐道的“金牌”,只能遵从,毫无商量馀地。这种命令,又像围棋中力大无比的“强手”,虽有无理之嫌,倘非谋勇双全的奕者,也无法应对。当此之时,不管军务如何繁迫,仍然坚持每日一局围棋的曾国藩如何落子?当此之时,老师坚城,计无所出,病肝吐血的曾国荃如何感想?当此之时,首当其冲、左右为难的李鸿章如何“办理”?

淮军助剿南京,较之李泰国舰队助剿南京,不可同日而语。运动战是否需要助战,主要看时机;两军野战,能在适当的时候多出一支奇兵、活兵,或抄敌后,或断敌运,其必能建功,显而易见。攻坚战是否需要助攻,则看需求。攻城无善策,全凭炸炮轰,曾国荃军中正缺巨炮。李泰国舰队的作用只在于封锁江面,于实际攻城帮不上忙,而湘军水师早已控制长江;因此,曾国荃回复总署密函,说:“江边仅金陵一城未复,长江水师帆樯如林,与陆军通力合作,定可克期扫荡,实不藉轮船战攻之力”。可是,“克期扫荡”的话说了一年半(复函在二年十月间),南京犹未攻下,“克期”渐成无期,“扫荡”未免荒唐,再要拒绝援助,就不能如拒绝洋舰那样理直气壮了。淮军“炮队尤为得力”,正能为“少好炮”的湘军助上一臂之力,正能满足攻坚战的需求;因此,曾氏兄弟已经没有拒绝援剿的借口,惟一可指望的,就看李鸿章是否言行合一,实践他前此表明的立场。

在李鸿章再次表态前,曾国藩和曾国荃先商量了一番:

“少荃会剿金陵,好处甚多,其不好处不过分占美名而已。后之论者曰:润(胡林翼)克鄂省,迪(李续宾)克九江,沅克安庆,少荃克苏州,季高(左宗棠)克杭州,金陵一城,沅与荃各占其半而已。此亦非甚坏之名也,何必全克而后为美名哉?人又何必占天下第一之美名哉?如弟必不求助于人,迁延日久,肝愈燥,脾愈弱,必成内伤,兄弟二人皆将后悔;不如及今决计,不著痕迹”;

所谓“名”,就是:“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德、功、言三者,对曾国荃来说,德、言俱不可问,惟立功以致不朽,可望达到。株守城下,苦心经营,两年多来,日思夜想的就是打进南京城,其他种种,匪所思存。肃清江苏之功,让与李鸿章;安徽剿苗之功,让于唐训方;江西防守之功,让于席宝田。如果攻克南京之功,也要让出一半,那前此的心血,尽成虚费,身后的名声,全成泡影。情何以堪?生亦何欢?大哥来信,讲什么:“此亦非甚坏之名也,何必全克而后为美名哉?人又何必占天下第一之美名哉?”曾国荃当然听不进去。但是,不爱听又如何呢?湘军确无攻城善策,淮军恰有攻坚利器;总是这么占着茅坑不拉屎,以一己私念妨碍全局公事,也不是个事吧?暂且放下曾国荃的尴尬,看看李鸿章的“办理”。

四月下旬,致函曾国藩,他已经表过态了;五月初,他又给曾国荃吃了一颗定心丸:

“屡奉寄谕,饬派敝军协剿金陵。鄙意以我公两载辛劳,一篑未竟,不敢近禁脔而窥卧榻。况入沪以来,幸得肃清吴境,冒犯越疆,怨忌丛生,何可轻言远略?常州克复,附片藉病回苏,及奏报丹阳克复,摺尾声明:金陵不日可克。弦外之音,当入清听。富将军之浅躁,左制军之倾挤,鸿章不乐为也”;

南京就是曾国荃的“禁脔”、“卧榻”,孰敢“近”、“窥”?但这话出自曾九之口,未免有失风度;李二胸脯一拍,直言无讳,摆出一幅铁哥们姿态,请“我公”宽心,且莫猜疑。尤有甚者,拈出两份奏折,以示于公于私都在尽量维护“我公”的脸面。克复常州后,李鸿章奏称“感冒风湿,眠食顿减”,即行回苏“就医”,离南京越远越好。克复丹阳摺内则有“金陵……不日当可得手”之语,暗示无需会剿之意。二分奏折俱作于四月间,更能显示李鸿章的见机之早,用心之苦。末云富明阿“浅躁”,即前述富欲渡江助剿事;左宗棠“倾挤”,则指淮军“冒犯越(浙江)疆”,攻克嘉兴,引发左宗棠满腹牢骚。一味表白自己不够,还要树两个反面典型,以示划清界限;迹近于小人市恩,无足深论。李鸿章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白撇清,固然体现出他无意争功的善意,但也从侧面反映出曾国荃忌讳他人助剿到了如何敏感的程度。何况,当时还有一种说法,即李鸿章虽然无意争功,但淮军将领颇有直捣黄龙之意:

“方诏之日促也,铭、盛诸将咸跃跃欲试。或曰:‘湘军百战之绩,垂成之功,岂甘为人夺?若往,鲍(超)军遇于东坝,必战。’刘壮肃曰:‘湘军之中疾疫大作,鲍军十病六七,岂能当我巨炮!’文忠(李鸿章)存心忠厚,终不许。将卒皆知其事”;

“铭”及“刘壮肃”,指刘铭传;“盛”,周盛波,都是淮军名将。淮军将领攘功争利,不惜与湘军内战,似乎不可思议。但是,分析一下淮军诸将当时的军功簿,却又觉得合乎情理。克服苏州是淮军当日第一大功,但排在奏保前列的,乃是程学启、戈登、李朝斌、黄翼升四人,刘、潘诸人无与焉。嗣后克复常州,刘铭传虽记头功,但终不可与苏州之功相提并论。军人博命疆场,无不希图克名城、歼首酋、膺懋赏;眼前再无比攻克南京、歼灭洪李更大的目标,而湘军久攻不下,朝旨适令助剿,正是百年不遇的机缘。众将士“跃跃欲试”,至曰“当我巨炮”,实在情理之中,不得尽谓流言。“将卒皆知其事”,曾国荃自然也有所闻,嘴上不说,心中能不猜疑?因此,李鸿章屡屡致意,喋喋不休,固然为了表明本心,也不无辟谣避谤的意思。

然则,李鸿章终究要回复这道谕旨,如何措辞呢?单说“指日即可得手”、毋庸协剿当然行不通,能说的,就只有列举客观困难了:

“于攻克常州后,未敢遽议协剿金陵;一以臣部兵将苦战经年,伤病疲乏,未得休养,若遽令远出,诚恐再衰三竭,无裨大局。一以曾国荃全军两年围攻,一篑未竟,屡接来书,谓:‘金陵所少者,不在兵而在饷;现开地道十馀处,约有数处,五六月间可成’;如能及早轰开,自必无须协助。又、叠准曾国藩咨缄,属令派兵接防句容、东坝、溧水、高淳各处。又、叠准左宗棠咨商,拨兵进规长兴,以掣湖州贼势。臣因湖郡贼氛尚炽,实为苏省切近之忧,应先派劲旅进规长兴,协取湖郡。俟湖州克复,门户稳固,然后分兵会图金陵,方无后顾之虑。是以拣派郭松林、刘士奇、王永胜、杨鼎勋等军会攻长兴,现已进逼城根,势难遽行撤动。而苏、常新复,各郡县内防湖州窜匪,外堵金陵窜路,节节设防,未可一处空虚。常胜军裁撤后,英酋巴夏礼等方以松、沪腹地无备,日与饶舌,臣固未可远离,臣之兵力亦仅勉支堵剿”;

种种理由,不过两个字:“没人”。其时,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用围魏救赵之计,猛攻江西,曾国藩派鲍超往援,空出来的防地由李鸿章派兵接守;淮军“进规长兴,协取湖郡”,如前所述,乃是不惜得罪左宗棠,将兵力调至浙江,扎定后,“势难遽行撤动”;常胜军解散后,松江、上海也需要派兵驻守;因此之故,江苏兵力只够在省内“堵剿”,不能出省“协剿”。而画龙点睛的一句话,则是:“屡接(曾国荃)来书,谓:‘金陵所少者,不在兵而在饷;现开地道十馀处,约有数处,五六月间可成’;如能及早轰开,自必无须协助”;隐然在给曾国荃递条陈,申请展期。俗云: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谓对策,其精髓无非是个“拖”字。公然抗命,那是莽夫蠢才;智者黠者从不说不能遵命的废话,只会“沥陈下情”,告以不可遽行的苦衷。攻城歼敌,固有别于妇人生产,不可能推算出大致不错的准期,故中枢诸公并不能明确设定克服的限期,只能根据前敌报告日加催促而已。当然,同治七年间,庙算如神的慈禧太后下达终极追杀令,限令左宗棠、李鸿章等在一个月内消灭“捻逆”,否则“严加议处”;算是“女中尧舜”别出心裁的特例,难以奉为实事求是的常规。

如此一来,谕旨所谓“一面奏闻,一面迅速办理”,李鸿章仅做到“奏闻”,而根本没有“迅速办理”。这是奉命援剿一方的托词,那么,奉命接待援剿部队的曾国藩做了怎样的复奏呢?我对照曾、李的复奏,发现他们联手制造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局面,其中妙处,难以言表。但我尽量尝试解说一二,不致完全埋没这呕心沥血的绝妙好文,先看曾国藩的复奏(伯牛案:其文甚长,不便全录,乃择要逐段分析):

“自苏、常攻克之后,臣本拟咨请李鸿章亲来金陵会剿,特以该抚系封疆将帅之臣,又值苦战积劳之际,非臣所敢奏调,是以未及具疏上陈。函询臣弟曾国荃,亦以师久无功,愧悚无地,不敢更求助于人,近于畏难卸责、始勤终怠者之所为”;

说话也好,做事也好,最重要的是先占地步;或者说,要掐架,先得扎定马步。这两句话,就好似一个稳稳当当的马步。第一句,是所谓“礼”,即尊重行政体制之意。曾国藩固然是钦差大臣太子少保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衔)两江总督(伯牛案:此廿一字即其官衔),但是,江苏巡抚李鸿章也是“封疆将帅之臣”,非比一般属吏,可以呼来换去。各省之长,全都唯朝命是从,方能体现中央集权的制度威严;甚言之,一市一县一居委会,也都唯朝命是从,则更符合令行禁止的“政体”。行政架构确实有层级等差,但是,其所以有层级等差,立法本意及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政令畅通么?总督归朝廷直管,巡抚又何尝不是;总督固可调遣巡抚,终竟不直接调遣,而将此调遣之权拱让朝廷,不就是尊重中央集权之意么?所以,这一句“本拟咨请……(又)非臣所敢奏调”,既说明小臣荩谋与大王宸断不谋而合于前,又表示圣谟广远能知缓急、微臣固陋不敢自专于后,在助剿问题上高度体现了对中央的尊重。第二句,是所谓“情”,即尊重前敌将士之意。曾国藩论事应务,不违礼制,不悖人情,且常能以堂堂正正之言,表曲折微妙之情。例如,李泰国兵船之议,他体谅总署谈判的难处,赞成继续购进,同时,明示华裔之别、缓急之辨,建议分赠各国,破财求安;即是佳例。“不敢更求助于人”云云,表面是说“师久无功,愧悚无地”,实则是在代替三军将士表述不“畏难”、不“卸责”、“始勤”且不“终怠”的决心。世间情事,每每有不宜正说、只宜反说甚而非反语不能表达的时候。湘军经营南京已久,不愿他人分功,天下尽知,中央未尝不知;这固然只是患得患失的人之常情,不足与语公忠体国的大义。可是,这种人情,却又建立在征战十年、伤亡数万的基础上,代表了全部湘军乃至全体湘人的士气民心,孰又能轻言公义重于私情,而完全置之不顾?于是,私情与公义,在此胶着缠绕,不论是中枢还是前敌指挥部,单就任何一方立言,都不免失之偏颇。那么,只有正话反说,方能做到句单而意复,言此而意彼。自承“师久无功,愧悚无地”,却反衬出浴血坚城的艰苦卓绝,自责“畏难卸责,始勤终怠”,却谴责了遣援助剿的不近人情。曾国藩就此在道德制高点立定一个马步,预先消解掉所有针对曾国荃贪功的批评。

接下来,则是更高明的以守为攻、以退为进:

“前接李鸿章来函,言苏军将士太劳,宜少休息,待会克长兴、湖州,再行选将拔兵助攻金陵等语。然使仅请派将前来,其知者以为怜该抚之过劳,信苏将之可恃;不知者以为臣弟贪独得之美名,忌同列之分功,犹非臣兄弟平日报国区区之意。合无吁恳天恩,饬催李鸿章速赴金陵,不必待七月暑退以后,亦不必待攻克湖州之时”;

毫无疑问,李鸿章的奏稿,曾国藩已经先看过一遍。李摺详述人少不敷调派、先克湖州再助金陵等情,是临时退避,绝无可疑。曾国藩若据此进言,请缓其援,未免落入俗套,太露痕迹。然则所以应对之法,无过于反客为主。不是都在猜疑曾国荃“贪独得之美名,忌同列之分功”么?那好,只要能洗清嫌疑,还我兄弟清白,请朝廷千万不要体谅淮军“将士太劳”,也千万别管江苏“门户”是否“稳固”,立即下令李鸿章亲自率领淮军赴援。李鸿章列举不能遽行赴援的三条理由,都能言之有据,是实实在在的客观困难。如果一味诛心,不讲道理,认定李鸿章推诿避让、曾国藩包揽把持,遂不顾一切,强令淮军东来;倘若劳师远征,不慎受挫,兼且扰乱南京围局,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军事最忌遥制,从古至今,莫不如此;曾国藩笔锋所至,就是要凭虚发力,点中军机诸公此处要穴。单论文字,每句话都揭示了军机诸人心中所想而不便昌言的隐衷,可是出自曾国藩之口,并辅以李鸿章的军情通报,军机诸公又不得不三复斯言,再度评估派兵助剿的可行性。譬如欠债者逢债主上门追讨,先布置一套家徒四壁、久不举炊的窘况,然后不待债主开口,抢先倾泻汲汲还债的一腔诚意;债主倘有天良,观此境况,审其言态,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更置一词否?曾国藩的一番抢白,颇得赖账之妙。

细读曾、李二摺,我们发现:本应肩担大任、顾盼自雄的李鸿章,表现得扭扭捏捏;师久无功且被贪忌之讥的曾氏兄弟,却俨然以全局为重,毫无私心。一则谦近于伪,一则直近于矫。分而论之,俱都不符常理;合而观之,又似时势使然,非如此不可。

考察至此,读者未免产生疑问。前引曾国藩五月十六日致曾国荃书,委婉讽喻,说“何必占天下第一之美名哉?”显然表明兄弟二人对助剿一事有不同的看法。然则曾国藩在奏折中又何必弄此狡狯?伯牛是不是深文周纳,厚诬古人?确实,坊间印行的曾氏文献(包括搜集最称齐备的岳麓书社版全集)之家书部分,读者只见兄弟二人在讨论淮军助剿问题时,曾国藩自始至终劝其弟以大局为重,多穷理尽性之谈,无患得患失之态;俨然公而忘私,不可能如上述分析所言,明示公义,暗藏机心。但是,我们又必须知道,历史文献,往往有极不可靠的地方。就拿曾氏文献来说,其家藏手稿中某些函牍,页眉有曾国藩亲笔“不钞”字样,意即不许编进全集。湘潭人袁树勋曾入曾幕,亦云:

“昔岁从文正金陵督署,常见其将家书底稿躬自删改发钞,已有必传之意”;

可知公开发布的家书已经曾国藩亲自“删改”,不再是事实原貌,而是发生了“选择性失忆”。但是,胡适博士告诫我们:“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然则,在没有扎实证据的情况下,纯靠诛心之学,臆断曾国藩在助剿问题上的立场偏于否定,并因此在奏折中大玩花样,实在是不负责任的态度。然则,伯牛必须拿出证据来;否则,前此分析,都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纯为造谣诽谤。幸好,民国间,长沙方表从曾国荃后裔手中购得曾国藩手书数通,其中三封,作于同治三年四、五月间,专门讨论淮军援剿问题。此三信,其二收入曾氏全集,但已经“删改”;其一,则迄今未曾收入。而这封未曾收入的,最能表现曾国藩对援剿问题持何种态度,可作为前此立论的依据。此信甚为关键,故全文抄录:

“沅弟左右。廿夜接十七夜来书,不忍卒读。心血亏损如此,愈持久则病愈久愈深(原注:幸每信字迹到底不懈,每次占六壬皆好)。余意欲奏请少荃前来金陵会剿,而可者两端、不可者两端。可者:一则渠处炸炮最多而熟,可望速克;一则渠占一半汛地,弟省一半心血。不可者:少荃近日气焰颇大,恐言语意态,以无礼加之于弟,愈增肝气,一也;淮勇骚扰骄傲,平日恐欺侮湘勇,克城时恐抢夺不堪,二也。有此二者,故。然弟心、肝两处之病已深,能早息肩一日,乃可早痊一日;非得一强有力之人前来相助,则此后军事恐有变症,病情亦虑变症也。特此飞商:弟愿请少荃来共事否?少荃之季弟幼荃,气宇极好,拟请之日内至弟营一叙。弟若情愿一人苦挣苦支,不愿外人来搅乱局面,则飞速复函。余不得弟复信,断不轻奏先报。余俟详复,即问近好。国藩手草。四月廿日夜”;

信中有两句话,可视作曾国藩对助剿一事的处理原则。一是“余不愿请来与弟共事”,二是“余不得弟复信,断不轻奏先报”。前者,是曾国藩的建议,后者,则表示此事之决定权终由曾国荃掌握,他不同意,曾国藩绝不会主动申请乃至同意助剿。曾国藩不愿意淮军助剿的两个原因,简言之即“兵将不和”四个字。曾国荃、陈士杰相继拒绝赴援江苏,李鸿章才得到一展身手的机会,虽说两年间建功立业,声名鹊起,但无疑有一股不能释怀的怨气;黄翼升事件,也让他觉得曾国藩并不谅解他的苦衷。曾国藩自能明白这层心意,因此,担心李鸿章会借机洗刷过往在曾门受到的屈辱,对曾国荃有倨傲“无礼”之举。淮军此行,不但带来攻城利器,也将带来肃清江苏的“骄傲”,相对于困敝惫乏、一筹莫展的湘军,他们是“强有力”的外援,不敢保证不发生恶客欺主的事情。加之已有刘铭传“岂能当我巨炮”的传闻,对于届时能否调和、弹压客军,曾国藩更是缺乏信心。曾国荃也说:不畏少荃占我之名,而颇畏季泉(鸿章弟鹤章)之勇不受约束。由此可见,不愿淮军助剿,最根本的原因固然是湘军不愿分功(不便出之于口),实际的困难则是湘、淮两军共事易酿内讧(适可引为藉口)。

通过此信,我们可以了解到曾国荃的态度,即不论好说歹说,“情愿一人苦挣苦支,不愿外人来搅乱局面”。信首所谓“来书不忍卒读”,无非就是曾国荃在病重战苦的情况下,犹欲独力“苦支”,不愿外人搅局。兵事固然苦不堪言,然观乎大势,终必有成功之日;淮军来援,兵事稍得缓解,而功名利禄俱须分去大半,其苦又更甚于前矣。譬如公司创业,理念、技术、产品俱佳,独于流动资金稍感缺乏,然自忖只需咬紧牙关勒紧裤带,似亦能度此难关,此后必是苦尽甘来,前程似锦。忽有人焉,愿意投资入股,而条件苛刻,要占权利之大半,创业者稍有骨气、志气,必不肯苟且答应。曾国荃之志,即此创业者之志;其表现固为贪恋功名,其本质却是艰苦卓绝,较之全无实际、沽名钓誉者,不啻霄壤。正因为这份理解,曾国藩才不得不尊重曾国荃的意见。此时此地,尊重曾国荃的意见,就是尊重五万湘军将士的意愿,更是尊重那一种虽九死而未悔、历百折而不挠的精神。所以,我们要正确理解“不得弟复信,断不轻奏先报”这句话,此决非仅仅照顾家门之内的兄弟私情;倘若当日战天京者不是曾国荃,而是其他湘军将领,我相信,曾国藩也会如此表态,也只能如此表态。最早披露此三通书信的黄濬,无疑也同意我的看法,他说:

“清与太平天国之争,至甲子(同治三年)春大势早定,金陵之摧,计时以俟而已。然在当时,局中之焦虑,局外之谤讥,正不知如何沸腾。文正欲令李文忠援其弟,而又惧分功生隙,其心事曲折,此三书和盘托出。吾人与其嘲为天人交战,毋宁佩其谋国之至忠。盖其家庭骨肉之间,私书谆複,其权衡利害,褒贬是非,亦不过如此,则亦不失为得性情之正者。宜左文襄有‘自愧不如元辅’之叹也”。

同治一朝,号为“中兴”,乃由中央、地方合力而成;地方军政固然有曾、李这样的名臣大帅操办一切,主持中枢朝政的慈禧、奕訢也决不是泛泛之辈。曾、李固然能一唱一和,造出拖延之局,中央未必就不解风情,听不出弦外之音。然而,中央与地方,“圣主”与“微臣”,地位不同,立场各异。谕旨全是官话,只问迟速而不徇私情,无暇照顾三人间的兄弟之情和师生之谊。因此,五月八日后,连续下达了四道催促助剿的命令。

五月十六日:“前经迭谕李鸿章拔兵助攻金陵,能否亲往并饬令该抚酌办。现当事机紧要之时,李鸿章务当不分畛域,不避嫌怨,迅速遵办,力图共济,不准稍有推诿”;

五月十九日:“李鸿章恪遵前旨,不分畛域,拔兵助剿,或亲往会攻,毋稍避嫌推诿”;

五月二十九日:“前据李鸿章奏……兵力难分;……着仍遵前旨,于所部各营内挑选精壮便捷善于攻城者二三千人,即交刘铭传等带赴金陵。……该抚或俟长兴得手后,统率诸军助攻金陵,不必定俟湖州克复”;

六月四日:“李鸿章仍遵前旨,俟长兴克复,赴援金陵。并令刘铭传等督带选锋先行,驰往助剿”;

前二首语气严峻,后二首略形松缓,何其前倨后恭如此?不用说,李鸿章的“死扛”产生了效果。上次曾国藩催调黄翼升,他悍然抗命,不惜撕破脸皮,其所得力处,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语;这次逡巡沪上,缓缓“遵办”,不断“推诿”,也是活用这九字秘诀。五月三十日,淮军克复长兴,似乎再没有借口逗留江苏了,然而,李鸿章还是不动身。那么,不能领受“君命”,他找了什么理由?

首先,明确表示“畛域”、“嫌怨”之类的提法是无稽之谈:

“金陵关系东南数省大局,如能迅速攻拔,江、鄂贼势可渐瓦解;况在江苏本境,臣义所应为,敢存畛域之见?臣在曾国藩营中从事多年,与曾国荃素相投契,现又谆切商催,更无嫌怨之可避”;

“谆切商催”,指曾国藩已经咨调淮军西去助剿,业已洗清湘军不愿人助的“流言”。然后,再强调湖州之患及调度之难,将淮军未能助剿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若欲臣会攻金陵,复令臣协剿湖州,臣力实有不给。若令臣弃湖州而赴金陵,事体固分轻重,时势固有缓急,臣敢不仰体朝廷与督臣(谓曾国藩)殷殷责望之意?但使臣统兵远去,而湖贼窥伺入境,孰与主持调度?若仅分兵远去,少则无济于事,多则各统将资望相等,号令不一,与曾国荃各军错处围城之下,曾国藩与臣皆不放心”;

踢皮球从来就是吾国政治生活中一门高超技巧。湖州为当时一大“贼巢”,正处江、浙交界,不予剿除,二省俱不得安宁;更有甚者,湖州太平军一旦冲围西去,对金陵围局也有影响。湖州攻守之战略意义,中枢当然明白,故这条理由堂堂正正。不过,淮军大部分兵力援剿长兴,造成不可“遽撤”的既成事实,如前所述,乃是李鸿章为缓援南京预先准备的借口,并以深深得罪左宗棠为代价。现在,他准备再得罪左宗棠一次,赖在这儿和他一块规复湖州。淮军未到浙西以前,左宗棠尚可措辞毋庸协助,淮军既克长兴以后,左宗棠就不能拒绝协攻湖州了。因为,不但事实证明了协剿效果好,而且,剿贼也不能半途而废,故李鸿章要赖在浙江,左宗棠一点办法也没有。因此,这一脚皮球,助跑、摆腿都很到位,触球部位也恰到好处,才能不偏不倚的踢回中枢,比起今日很多临难苟发、草草一脚的踢法要高明许多。皮球,也不是那么好踢的,读者当三致意焉。

“各统将资望相等,号令不一”;这也是实情。李鸿章不亲赴南京的话,郭松林、刘士奇等各率数营,谁指挥谁?淮军制度,各营官俱只听命于李鸿章一人,并未如湘军末期那样设立分统制度;故数营外出,孰为其首,确实是个大难题。而这么一支部队到了南京,能否俯首顺心听曾国荃号令,曾国荃是否能指挥如意,也是一个大问题。所以,不仅曾国藩、李鸿章不放心,中枢也不敢放心。

最后,还有个更具体的问题:

“顷据郭松林等禀称:‘现在天气炎热,洋枪连放三四次即红,多则炸裂;开花炮放至十数出后,即不能著手。昨攻长兴,各项炮具俱已震损,亟需回苏修整。以后节交三伏,战事颇难’;亦系实在情形”;

同治元年五、六月间,淮军攻克南桥、奉贤、金山卫等处。二年五、六月间,攻克吴江、震泽等处;那时候洋枪怎不“红”、“裂”,洋炮就能“著手”?全球气候变暖,看来一百多年就开始了,而且,年度温差之大竟能影响钢铁的散热。手头没有历史气候数据,不好断定李鸿章此言之真伪。不管怎么样,在中枢未遣武器调查小组下来之前,“亦系实在情形”吧。

接到李鸿章这一摺,中枢极为难办。就目前形势看,曾国藩不断咨催,李鸿章则大有“实在情形”,二人确系“不分畛域,不避嫌怨”,谁也没有“推诿”。而洋枪、洋炮需过三伏之后才能正常施放;情况属实的话(中枢诸公物理成绩差一点,自然搞不清虚实),则援军势必秋天(七月后)才能过去。所以,后两道谕旨口气松缓很多,只要求选派小股先行赴援(并未提炮队),而李鸿章待克复长兴后再亲自前去。六月八日的谕旨(即回复李鸿章此摺)干脆不提这茬了:

“本日览李鸿章所奏,知该督、抚等志切同仇,毫无成见,为之欣慰,更需勉益加勉,和衷共济。有厚望焉”;

然则,李鸿章复奏两疏,虽未尽息援剿之议,但已为曾国荃争取到两个月时间;帮忙帮成这样,怎么也算仁至义尽了。曾国藩非常感激,并以此开导曾国荃,勿以淮军来援为忧:

“观少泉屡次奏咨信函,似始终不欲来攻金陵,若深知敌军之千辛万苦,不欲分此垂成之功者。诚能如此存心,则过人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