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出镇海又一功擒斩李锜

杨惠琳、刘辟相继授首,“藩镇惕息,多求入朝”。敲山镇虎,果然见效。

镇海节度使李锜也心中不安,假装恭敬,于元和二年十月上表,表示要入朝面见皇帝,试探宪宗的反应。唐宪宗当然“许之”,遣中使至京口(今江苏镇江)慰抚,并赏赐其属下将士不少金银财物。开始,李锜装得挺像,委任判官王詹为留后,自己作出马上出发的样子,但“实无行意,屡迁行期”。李锜觉得自己是条“龙”,离了镇海这片“海”就会搁浅。王澹与迎接他入京的敕使多次劝谕,让他赶紧入京朝见。李锜“不悦,上表称疾”,表示自己身体不好,要年底再行入朝。

宪宗拿不定主意。宰相武元衡表示:“陛下初登大宝,李锜想入朝就允许他入朝,现在想不入朝就允许他逗留,光他一个人说了算,陛下您又怎能号令四海!”

宪宗深觉有理,派人下诏,征李锜入朝,诏令已变成带强制性的“命令”了。

李锜并非一般的藩镇,此人是李唐宗室,其六世祖是淮安王李神通(高祖李渊的堂弟)。唐德宗时,李锜大送金宝给权臣李齐运,得迁润洲刺史、诸道盐铁转运使。得到这一肥差,李锜“多积奇宝,岁时奉献”,小人头子唐德宗把他喜欢得不行。于是唐王朝富庶地区的盐酒漕运大权,皆归李锜一人独占。除了往京城贡献德宗和诸用事大臣奇珍异宝以外,流水一样的银子皆流入李锜的私库。当时,浙西有位正直的读书人崔善贞入京城告状,揭露李锜贪景罪恶,竞被唐德宗下令套上重枷,送还李锜处置。李锜恼怒,事先挖个大土坑,待崔善贞押至,连枷带人踹入坑中,填土活埋,“闻者切齿”。

李锜既得志,无所惮惧。他知道自己民愤极大,为自安计,精选两团劲兵作私人卫队,一队以善射者为主,号为“换硬随身”;一队以胡人大个子雇佣军为主,号为“蕃落健儿”。同时,李锜皆认这些壮汉为干儿,拿平常将士十倍的俸禄,倚为腹心。德宗高兴之余,诏令李锜为镇海节度使,免其盐铁转运使的职务。“(李)锜喜得节而其权去”,反正钱已搜刮得够使,为镇一方才有感觉。老小子“暴倨日甚”,随意处死属下官吏,奸污良家妇女,为所欲为。

宪宗即位后,开始时对这位皇亲国戚很给面子,诏拜尚书左仆射。李锜声言“朝见”,唐廷拟派御史大夫李元素代其为镇海节度使。按理,这个老混蛋如果识相会作,柱杖入朝,唐廷肯定会把他竖为藩镇“恭顺”的楷模,估计在京城帮他连没出世重孙子的大宅院都会盖好,以重礼隆重接待。但是,权力使人腐败。习惯了一方之王的感觉,老马恋栈,李锜自然不愿意离开“根据地”。

事情扯到最后,越来越僵。留后王詹也沉不住气,好歹等李老爷子挪窝你再有举动啊,性急之人,手中有一些权力,马上就要过瘾。王留后几天之内,依据自己喜好,任免了一批军将官员。获“任”的高兴,被“免”的自然不服,纷纷跑去“老领导”李锜那里告状。眼看着有机可乘,众心可用,李锜暗中安排兵士埋伏,以派发冬衣为名,召王詹与宪宗派来的中使见面。

二人一进议事大堂,就惊愕的发现李锜身边拥立数百个“换硬随身”和“蕃落健儿”,个个手持明刃,胡言汉语,跳脚骂个不停。王詹未及解释,数人一拥而前,刀臂剑捅,立马就把王留后给“料理”了。杀了还不算,众人把王詹当刺身一样“食之”。随行的牙将赵琦自忖也是兵将,向众人好言劝解,也被乱刀剁死,一样被这群虎狼之士“食之”。此时,以钦差身份来迎李锜入京朝见的太监面无人色,数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吓得尿了一裤裆(好在公公没有小鸡鸡,否则非丧失功能不可)

李锜“佯惊护解”,派人把中使先软禁起来。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李锜仍有回旋余地,只要他上表“待罪”,称王詹是为“乱兵”所杀,唐廷有可能仍姑息容忍,不会立即发兵,他很有可能接着迁延下去。但是,这老头一不做,二不休,狂心顿起,于室内搬出五剑,郑重其事地授给管内镇将,命令他们分去苏、常、湖、杭、睦五州,击杀当地唐廷委任的刺史。幸亏常州刺史颜防早有准备,杀掉李锜所派的镇将,传檄各州,一同进讨李锜。五州之中,只有苏州刺史李素准备不周,为李锜镇将姚志安打败,活活钉在船舷上,押往京口李锜处。

李锜明目张胆地扯起反旗,估计临老临老他也打算作一回孙权,割据江东。宪宗大怒,以淮南节度使王锷为诸道行营兵招付处置使,发宣武、武宁、武昌、淮南、江西、浙东等地兵马,从宣州(今安徽宣城)、杭州、信州(今江西上饶)分三路出发,进讨李锜。

李锜久据江南富庶之地,兵精粮足,按理还真不容易短时间内把他解决掉。数日前,李锜初萌逆谋,曾准备派心腹张子良、李奉仙、田少卿各领一千精兵,分赴宣州、歙州、池州,据守当地险要。三将因故未发,均营于城外。听说老东家果真和皇上翻了脸,一直受李锜金银财宝无数供养的这几个私人卫队头目习中开始打起小算盘。虽然事先一直与李锜积极“预谋”,那都是为了让老东家高兴多得几箱财宝。现在,朝廷数路大军节节逼近,肯定凶多吉少。三人一合计,就决定把老东家“卖”了以取更大的“富贵”。更可称贺的,李锜亲外甥裴行立也派人来问讯,里应外合,准备还兵京口逮捕李锜,不仅免死,还可向朝廷邀功。

张子良集合军士,准备连夜“起义”。临发,他集合兵士,高声说:“仆射(指李锜)现在造反大逆,朝廷精兵,四面皆至。常州、湖州的镇将已经被杀,脑袋挂在通衢大道。如果我们跟着造反,下场和他们一样,难免一死。这样死也是白死,不如转祸为福!”

军士大悦。虽然平时拿着“高薪”,大家都知道“造反”可不好玩,十反九败,而且三族会被杀个溜净。

三千精兵反扑京口城。裴行立于城头举火为号,大开城门,众人内外鼓噪,杀声连天。外城不用进攻,不多时已经落入三将之手。裴行立见事成,便带领本部人马,直攻牙门。

李锜正睡觉,估计正梦见自己“虎踞龙盘”。忽然间,火起人喊,刀枪格击声阵阵,不绝于耳。惊吓之余,他忙问外面何人攻城。报称:“张中丞(张子良)”。李锜恨得咬牙切齿。他又问:“牙门外进攻指挥者是何人?”报称:“裴侍御(裴行立)”。

一听此言,老坏蛋拊胸大叹:“我这外甥也背叛我啊!”于是,他再也把持不住,光脚逃入女楼之中。

李锜身边还有“忠臣”。换硬军将李均率三百兵士,趋出庭院格斗。交手没多久,裴行立手下军卒突出,乱杀之间,李均被斩,其余士兵均放杖投降。

张子良派人用长枪挑着李均血淋的人头,在牙城下面晃来晃去。李锜与一家老小听说李均被杀,知道大势已去,“举族恸哭”。很快,张子良又以中使的名义向牙城喊话,告诉守城兵士“徒死无益”,并催李锜“束身还朝”。未等老头子“考虑一下”,忽然窜上几个平日温恭无比的“贴身”卫士,用数床锦被把李锜绑成个大包子,幕带当绳,从牙城城头把老头缒放下来。众人宣布反正。

打开大被子,看见李锜老头全须全尾,三军皆开颜而笑,总算是活捉反贼,立马放入大囚车内押送京城。由于平时补品吃得多,六十多岁的李锜还真硬朗,楞能站在槛车中从京口活到长安没死。

宪宗与李锜虽是“皇亲”,从未亲眼见过这个老头。半是好奇半是生气,宪宗亲临兴安门“问罪”。

李锜趴在地上,白发白须红脸庞,乍看上去很象个慈祥老寿星。不过老头一抬头,三角眼中还是透出几股子邪气。

“是张子良教臣反,非臣本意”。李锜临死想拉个垫背,可以想见他是恨极了平日用金银供养的这个“心腹”,反咬一口,想把张子良也拉上一起去法场。

宪宗冷笑。“你以皇族宗臣之重,坐镇一方为节度使。果真是张子良教唆你造反,为什么不当众斩杀他,然后入朝面君呢?”

宪宗挥手,神策军一涌而上,把老混蛋与其儿子李师回两人拖到长安西南闹市,当众腰斩。李锜死年六十七。暴尸数日,宪宗念其宗室,施出两件黄衣,以庶人礼把这父子俩随便刨坑埋了,总算尸身没有喂狗。李锜皇族属籍被削夺,他的堂弟、堂侄们也倒霉,事先不知情,都在京城作官,至此也均被流放岭南。

死了这一个,幸福好几人。朝廷授张子良为左金吾将军,封南阳郡王,并赐名“奉国”;田少卿左羽林将军,封代国公;李奉仙右羽林将军,邠国公;裴行立授泌州刺史。裴行立虽然把大舅给“卖”了,人品确也不错。元和十四年,柳宗元病死于柳州,年仅四十一。时任观察使的裴行立“为营护其丧及妻子还于京师,时人义之”。柳宗元两个儿子当时才三、四岁,孤儿寡母,裴行立之举无异雪中送炭,诚为大丈夫所为。这一善举,淹没于茫茫历史之中,笔者代为“钩沉”。

李锜被诛后,有司奏请毁平其“祖考冡庙”,也就是说要扒淮安王李神通数代人的坟头和祠堂,幸亏中丞卢坦上言,表示李神通等人有功于社稷,淮安王老骨头才没有被挖刨出来毁弃。

平定镇海后,官府抄没李锜家财,准备全部运往长安。翰林学士裴垍、李绛进言:“李锜僭越豪侈,割剥六州百姓以自肥,多枉杀属下官民以私其财。陛下怜百姓之苦,才发兵诛此凶逆之人。如果把李锜家财输送京城,臣等恐远近失望。不如把李锜逆产赐予浙西百姓,代替今年租赋”。

“上(宪宗)嘉叹久之,即从其言”。此时的唐宪宗,英主英才,伟大兴荣又正确。

不久,官为集贤校理的白居易作乐府等诗百余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宪宗读毕很高兴,“召入翰林为学士”,此举,也是中国历史上诗人为数不多的得幸美谈之一。

群狼俯首甘称臣——河北成德、魏博二镇的“归顺”

李锜灭后,诸镇惶恐,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惮上英威,为子(于)季友求尚主;上以皇女普宁公主妻之”。翰林学士李绛认为于頔是虏族(此人是代北拓跋氏后代),公主下嫁太屈尊俯就。宪宗独断,说:“此非卿所知”,嫁女给于季友,“恩礼甚盛”。于頔喜出望外,不久,就屁颠颠“入朝谢恩”,由此,山南东道一镇,也归于唐室直接统治之下。可见,唐宪宗是不惜血本以治藩镇,该打的打,该扶的扶,该送女人的送女人,用尽招数。

励精图治之余,宪宗朝君臣对当时形势有着明晰正确的分析:当时唐朝能收到钱物的税户才一百四十万户,比天宝年间税户少四分之三;而唐朝吃军俸的士卒有八十三万多人,反比天宝年间多三分之一,大抵是两户养一兵,人民负担极重(这还没有把水旱天灾以及临时征调估算在内)。

此外,元和初年一段时间,宪宗皇帝广开言路,信用裴垍、李绛卢坦等忠介之士,一改德宗时代废相权一揽天下细务的作法,推心委政事于宰相。同时,皇帝又能察纳雅言,虚心求谏,故而元稹、白居易等人虽常常言语激切,仍获宪宗优容。

对于宦官,宪宗还是以家奴视之,宠之信之任之却仍有魄力罢之废之。吐突承璀为宪宗修安国寺,寺前树立一块高五十尺的“圣德碑”,并准备出钱万缗让当朝宰相写碑文。歌功颂德,哪个领导都喜欢,宪宗就让李绛撰写碑文。李绛不仅不赚这份天大的“稿费”,反而上谏:“古代尧舜圣君,未尝立碑自言盛德,惟独秦始皇于巡游途中大肆刻石记功,不知陛下想效仿哪类君主!大修佛寺,只是看上去壮丽恢宏,观游时赏心悦目,对于陛下盛德没有什么益处!”宪宗览奏,深觉有理。

恰巧工程主持人吐突承璀侍立一旁,他就命这位公公把碑楼拉倒。太监狡黠,柔声言道:“碑楼太大,根本拉不倒,待为臣慢慢处置。”公公本意是想现在推脱一下,哪天趁宪宗一高兴再御笔“开光”什么的。宪宗勃然,吼道:“多用牛去拉倒!”见龙颜震怒,公公害怕,马上派人把这一形象工程毁掉。碑楼巨大,用了几百头健牛,才把它拉倒。而后,把巨石敲碎、清理,又耗费了不少银两。既便如此,仍可见出宪宗初年有过即改的精神和锐意图治的决心。

元和四年三月(公元809年),地处河北的承德节度使王士真病死,其子副太使王承宗自称留后。河北三镇自安史之乱后,与朝廷时战时和,均是名义上归顺,一直各以长子为副大使,父死子承,完全是一方土皇帝家天下,上报唐廷均是做做样子,一副“谅你不敢不批”的猖獗。宪宗连除数藩,很想趁机革除河北诸镇世袭的“习惯”,欲拿承德镇开刀,准备朝廷自下诏命任新节度使。如果王承宗不服,就要兴兵进讨。

宪宗青年皇帝爱激动,脑子一热,准备大干一场。朝内大臣们都比较清醒,李绛等人纷纷进言:“河北诸镇不遵国家法度,人神共愤!但现在攻取,不一定成功。成德镇自王武俊以来,父子相承已经四十多年,王承宗久掌军务,朝廷如下诏免其兵权,他肯定不会奉诏。此外,范阳、魏博、易定、淄青等镇,相互交结,均是父子相袭,一旦听闻朝廷对成德镇节度使有所易换,肯定会心怀忐忑。这几个近邻藩镇长久以来一直暗中连动,共同进退。如果国家诏讨一镇,其余几镇会借口助讨为名,大开狮口,向朝廷要钱要粮要官,真打起来时,他们肯定会按兵玩寇,坐观胜负,最终仍是劳费国家人力物力财力。近期江淮大水,公私困竭,不宜于此时大兴军旅……”

宪宗犹豫之间,左军中尉吐突承璀要出外立功助威,“自告奋勇”准备带兵征讨王承宗。一直因父丧而未还镇的昭义节度使卢从史也是坏人一个,通过吐突公公向宪宗进言,装忠勇扮诚义,“请发本军讨(王)承宗”。宪宗很高兴,重新起用卢从史。

一直拖到十月,唐廷想再“观察”一下,就批准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由于被晾了数月,乍见朝廷诏使,王承宗“受诏甚恭”,还虚情假意地割献德州(今山东德州)、棣州(今东无棣县)给朝廷。本以为宪宗推让,不料皇帝却“受之欣然”,派薛昌朝(薛嵩之子)为保信军节度使、德棣二州观察使。魏博镇节度使田季安连忙派人飞报王承宗,说薛昌朝胳膊肘往外拐,阴通朝廷。王承宗恼怒,派数百骑兵突袭德州,把薛昌朝抓回真定关押起来。

宪宗派中使劝谕王承宗放薛昌朝还镇,“(王)承宗不奉诏”。至此,脸皮撕破。元和四年底,唐廷下诏削夺王承宗爵,并派大公公吐突承璀为诸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等使,集兵进讨成德镇。

翰林学士白居易、度支使李元素,京兆尹许猛容、御史中丞李夷简等众多大臣闻听制命,一齐力谏:从未听说国家征伐以中使统领,而且,宦官既为制将又是都统,前天先例,“恐四方闻之,必窥朝廷;四夷间之,必笑中国……陛下念(吐突)承璀勤劳,贵之可也;怜其忠赤,富之可也……陛下宁忍徇下之情而堕法制,从人之欲而自损圣明,何不思于一时之间而取笑于万代之后乎!”

如此恳切之语,宪宗听进一半,只下诏削吐突承璀四道兵马使,改处置使为宣慰使,名号不同,公公仍是实际上的主师。于是,大公公统领神策军,浩浩荡荡从长安出发,并命恒州四面藩镇各路齐进,讨伐王承宗。为此,有“鬼才”之称的诗人李贺有《吕将军》一诗,讽刺吐突公公这个“傅粉女郎”阵前莲花指、金甲扑鼻香的荒谬景象:

吕将军,骑赤兔。

独携大胆出秦门,金粟堆边哭陵树。

北方逆气污青天,剑龙夜叫将军闲。

将军振袖拂剑锷,玉阙朱城有门阁。

磕磕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火旗下。

恒山铁骑请金枪,遥闻箙中花箭香。

西郊寒蓬叶如刺,皇天新栽养神骥。

厩中高桁排蹇蹄,饱食青刍饮白水。

圆苍低迷盖张地,九州人事皆如此。

赤山秀铤御时英,绿眼将军会天意。

《吕将军歌》

许多人不深究长吉诗意,认为此诗是描写三国吕布,并以为“傅粉女郎”指貂婵,诚为大谬。

唐廷这边刚出兵讨伐不服“组织安排”的王承宗,蔡州节度使吴少诚病死(也可能是被杀),其大将吴少阳与吴少诚家僮鲜于熊儿合谋,杀掉吴少诚儿子吴元庆,诈称吴少诚遗命,以吴少阳摄副使。不久,吴少阳自称留后。唐廷正用兵河朔,根本腾不出兵来去搞吴少阳,只能先下诏封他为淮西留后。

战事一开,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派人通知王承宗,让他献出堂阳一城,这样,田季安就可上报唐宪宗说已经奉朝命进攻,私下里信誓旦旦,绝不与承德镇为难。王承宗依计行之。

卢龙节度使刘济一直与承德镇不和(其父刘怦就与王武俊有隙),思忖再三,毅然将兵七万,最先出军击伐承德镇,并攻下饶阳(今河北饶阳)和束鹿(今河北束鹿)。

刘济一军获胜,大公公吐突承璀一方却丝毫不振。毕竟是太监为师,“无威略,师不振”。其属下有位神策大将郦定进,赫赫骁将,因功封阳山郡王。郦大将军被吐突公公瞎指挥,一战便败,苍惶逃奔。承德军有人认识他,大喊:“这位可是郦王爷啊!”众人急追,恶虎难敌群狼,郦大将军被乱刀劈死在阵前,“唐军夺气”。

唐军出师半年多,耗损军费五百万缗,战事胶着。诸道名怀鬼胎,没有丝毫进展。大臣李绛劝宪宗应先易后难,撤河北兵而集中人马攻伐淮西吴少阳,不听。

昭义节度使吴从史是第一个跳出来劝宪宗讨伐王承宗的藩镇头领,其实他的目的是为了自己获朝廷起复,回返原先的统镇。真正到了“前线”,他与吐突公公对营,逗留不进,从不与王承宗交战,并暗中与对方私通消息,借机“提价”,还上书宪宗求封宰相。

在大臣裴垍建议下,宪宗决定除掉这个首鼠两端的家伙,密令吐突公公见机行事。

大公公打仗是完全的外行,玩心眼可是他最最擅长。于是,吐突承璀在营帐中盛陈奇玩异宝,没事就请卢从史过来喝酒、赏玩。卢从史性贪,喜欢这个,喜欢那个,吐突公公“慷慨”,“都拿去吧您呐”。一来二去,卢从史完全丧失了“警惕”。

于是,见时机成熟,吐突公公安排壮士埋伏,又请卢从史喝酒,这位节度使以为又有“好东西”,嗷的一声翻蹄亮掌就从对面营盘飞奔而至。刚进主师大帐,吐突公公不像往常一脸春风笑面相迎,反而高高踞坐在上,小粉脸蛋子青得狰狞。没缓过神,突出数位彪形大汉,当头兜裆一顿拳脚,打得这位卢节度使瘫在当地。连解释机会都不给,卢从史被锁入囚车,“驰诣京师”。还算运气,宪宗没有当即杀掉他,把他远贬为驩州刺史。

卢从史左右军将惊乱,吐突公公命壮士连杀数人,并以皇帝诏旨告知,表示卢从史有罪,已被逮捕。藩镇兵骄横惯了,不仅不怕,反而个个回营披甲,带齐兵器,冲向吐突公公主师营账,气势汹汹。危急关头,昭义军大将乌重胤纵马立于军门,叱道:“天子有诏,顺从者赏,敢违者斩!”看见本军大将发话,众人不敢不服,皆敛兵回营。

有了卢从史这么个倒霉蛋,“便宜”了一干人等。乌重胤定乱有功,被封为河阳节度使;吐突承璀虽师久无功,因擒拿卢从史免祸,回京后只被象征性地降级使用,并未获罪;最得益的,当属承德节度使王承宗。当然,唐朝官军未占优势,但成德镇也被刘济等人的卢龙军连下几城。窘迫之余,王承宗总算找了个大台阶,上表奏称自己也是为卢从史所“挑拨离间”,才敢和朝廷叫板,“乞输贡赋,请官吏,许其自新”。即然王承宗“服软”,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宪宗也借坡而下,下诏为王承宗“平反昭雪”。至此,正剧变成闹剧。

此次兴讨藩镇也并非全无成效,义武节度使张茂昭就举族入朝,并请朝廷派任新官。

最倒霉的当属卢龙节度使刘济。本来,河北战事停歇,朝廷为嘉奖刘济的“忠勇”,进其为中书令。刘济先前自己率兵出征,只带次子刘总跟从,留其长子刘绲为副大使留守幽州。刘总奸滑,趁老父刘济风寒卧病,便派人装成长安来的朝廷使臣,对病榻上的父亲说:“朝廷认为您逗留无功,已经任副大使(刘绲)为节度使”。刘济闻言惶惧愤怒。不久,刘总又屡派人在帐外喧哗,嚷嚷说朝廷封赏刘绲的旌节已经越走越近。军中将士闻讯,皆惊骇不已。愤怒之下,刘济在病床上发令,杀掉数十名平日与刘总关系不错的大将。怒叫狂吼了一上午,刘济口干,派人索取酪浆解渴。刘总暗中下毒,老头一喝,登时就死,时年五十四。其长子刘绲对一切皆不知情,行至涿州被弟弟刘总抓住,押至瀛州,矫称刘济命令,用大杖击死。毒父杀兄,刘总终于主持军务。唐廷当然不知内情,下诏封拜刘总代父职,并进封楚国公。

河北喧扰已过,唐宪宗毕竟挣得些脸面。宰相李吉甫善于逢迎,对宪宗说:“天下已太平,陛下宜为乐”。李绛大不以为然:“汉文帝时家给人足,外无兵灾,贾谊犹以为积薪之下易燃火,不可谓安。如今河南、河北五十余州不在国家法令之下,泾陇一带烽火连连,加之水旱连灾,仓廪空虚,正是陛下宵衣旰食之隔,岂能说是天下太平该享乐的时候!”

宪宗欣然纳谏,对李绛说:“卿言正和朕意”。退于后殿,他对左右内侍说:“李吉甫只会媚悦君王,李绛这样的人,才是真宰相啊”。

也是天佑福人。宪宗元和七年(公元812年)九月,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病死。这位平时喜爱活埋人的土皇帝纯属天杀,死年才三十二岁。依照“规矩”,众将推田季安之子田怀谏为副大使,准备“子承父世”。但田怀谏当时才十一岁,魏博镇的军政大权完全控制在家奴蒋士则手中。

听闻田季安暴死,田怀谏年幼,宪宗又动心,召众宰臣商议。李吉甫马上建议“兴兵讨之”;李绛表示异议:“田怀谏乳臭小儿,不能自断军力,军府大权必有所归。诸将厚薄不均,怨怒必起,肯定相图互攻,不烦朝廷出兵,愿陛下按兵养威,以静制动,不过数月,魏博必有人自归朝廷。到时,望朝廷不吝爵禄,厚赏其人,河南河北藩镇闻知,必争相恭顺,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宪宗点头称好。

李吉甫好大喜功,纵言兴兵诛伐以张国威。李绛又劝:“兵者,国家大事,不可轻动。前年讨成德镇,四面发兵二十万,又发神策兵从长安出发,天下骚动,所费七百余万缗,最终无成,为天下所笑。今疮痍未复,人心惮战,如果硬以敕命驱军前往,不仅不能成功,恐怕还会激起兵变。魏博形势如此,绝对不可妄兴兵端”。

宪宗虽好强争胜之人,也听得分明,奋身拍案:“朕不用兵,就这样定了!”

事实发展,皆如李绛所料。

蒋士则一个奴才,以田怀谏为幌子,自决魏博军政,“数以爱憎移易诸将,众皆愤怒”。同时,由于朝廷制命良久不至,名不正言不顺,军中汹汹不安。

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有位堂叔田兴,“少习儒书,颇通兵法,善骑射,勇而有礼”。常劝大侄子不要妄行杀戮。田季安怒,出其为临清镇将,想寻小过把这位老叔弄死。为了避祸,田兴假装半身不遂,浑身弄得炙灼遍布,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田季安这才放心,认定这位“棺材瓤子”没什么作为。待田季安病危,他又想起这位堂叔,起用他为衙内兵马使。

魏博兵将人情不安,一下子聚集数千人,把田兴府第团团围起,鼓噪大喊,要让他出主军政。田兴起先惊拒,众人呼噪不停。不得已,田兴出府门,众兵将把他围在中间,皆跪地环拜,乞请他入府署事。事起苍猝,田兴惶急之中,惊仆于地,趁势装晕。躺在地上想了好久,“自知不免”,田兴站起,对诸兵将说:“既然推我主持军务,不知可否听我号令?”

众人皆叫:“我欲奉守天子法度,献六州版籍归于圣上;此外,勿惊犯副大使(田怀谏),可以吗?”

众人惟诺。

于是,田兴率数千全副武装的兵将,冲入府堂,杀掉蒋士则及其同党十余人,并把小孩子田怀谏迁移他处,保护起来。然后,他连夜上表,向唐宪宗表示归顺。

宪宗得报,大喜过望。他召来诸位宰相,对李绛说:“爱卿你真料事如神!”

商量对策时,李吉甫认为应该先派中使宣慰,“以观其变”,即派个宦官走走形势,探听一下魏博军将的意图,然后再派依据形势下诏命委任节度使。-

李绛坚持不可。“今田兴恭顺,主动奉上田地兵众,坐待诏命,应该乘此机会推心抚纳,结以大恩。如果待中使返回朝廷,持呈魏博将士表奏来请节铖,圣上您再下诏批准,则是恩出于下而非是陛下施恩于上,其感恩戴德之心肯定会减弱。机会一失,悔之无及!”

宪宗拿不定主意,还是听李吉甫等人的意见,先派中使去“宣慰”,“侯其还而议之”。

李绛力争:“朝廷恩威得失,在此一举。愿圣上明早即降恩诏拜田兴为节度使”。

宪宗惜官,想先拜田兴为留后(代理节度使)。

李绛复争:“田兴如此敬畏朝廷,倘若不予以非常之恩,不足以使他顶戴皇上恩德!”

宪宗终于应允。诏下,以田兴为魏博节度使。“(田)兴感恩流涕,士众无不鼓舞。”

魏博来归,意义重大非凡。正如李绛所言:“魏博五十余年(从田承嗣至田怀谏,共四十九年),现举六州来归,刳河朔之腹心,倾叛乱之巢穴,应重赏以慰众心,使其夸慕四邻,请发内库钱一百五十万缗以赐之。”

宪宗左右宦官们小家小气,恐怕日后藩镇归顺,有样学样,会耗费更多。

李绛语重心长:“田兴不贪专制一方之利,不顾四邻藩镇之怨,归命圣朝,陛下奈何惜小费而误大计!假使国家发十五万兵收复魏博六州,一年攻打下来,所费岂止一百五十万缗!”

一席话,宪宗顿开茅塞。于是,唐廷派知制话裴度亲至魏博宣慰,带去一百五十万缗赐与将士,并免六州百姓一年赋税。“军士受赐,欢声如雷”。

田兴受赐,改名田弘正。此人本质忠厚君子,裴度与其畅言中外古今、君臣之义,田节度使“终夕不倦,待(裴)度礼极厚,请(度)遍至所部州县,宣布朝命。”

李师道、王承宗、吴少阳等人眼看魏博镇归顺,又急、又妒、又眼热,但也没有办法。

狼窝出忠良。田弘正虽生长于魏博边朔之地,赳赳武夫,但“乐闻前代忠孝立功之事”,并在自己的府第内兴建藏书楼,聚书万卷有余。治事之余,他与僚佐论古谈金,以古代忠臣良将为楷模。越读书,越达礼。田弘正毁撤田承嗣以来修建的僭越礼制的宏大馆舍,修身正本。如此“模范”藩镇,节度使真正归心朝廷,可以说是宪宗元和中期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