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出淤泥

“经验证明:自古以来,阴谋为数很多,而曾经成功者甚少。”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

在人生各个发展阶段中,青春期——即成年的过程——或许是最具挑战性的。除了身体上的明显变化,成年人的价值观多种多样,常常令人困惑,令青少年难以理解。即使是最敏锐的青少年,有时也难以领会上流社会中交际的微妙与潜规则。

玛戈自幼生长在凯瑟琳·德·美地奇的复杂宫廷中,她在青春期面临的压力更大。太后身边的人反映了她独特的道德标准,这一标准来源于她早年扭曲的婚姻生活。亨利和黛安使凯瑟琳的婚姻几十年来有名无实,对她的性格造成了伤害。她每天都要面对公开的羞辱,从她日后的行为来看,这些创伤使凯瑟琳从内心将爱和性、私人行为和公开行为割裂看待。尽管亨利待她不好,但凯瑟琳觉得,不能谴责亨利使自己在婚姻关系中遭遇不幸。这些年她在政治风波中始终屹立不倒,正是因为她是亨利的合法夫人,这场婚姻是对她的保护。所以,凯瑟琳极力宣扬自己对国王的热爱,并宣称这种爱纯净无瑕。凯瑟琳的一切愤怒和遭受的耻辱都投射在黛安身上。黛安代表的是性——非法的、亵渎的、下流的性。性,是保证利益、获取情报的武器。性,是控制的工具。性,是获得财富和权力的途径。凯瑟琳后来提到黛安时愤恨地写道:“一个爱丈夫的女人绝不会喜欢他的娼妓。虽然这个词汇不雅,但我想不出其他的词汇了。”

太后在亨利生前被迫接受黛安的高高在上,但当自己丈夫死后则毫不掩饰自己的感受。她谴责淫荡的行为。婚外性行为是罪恶的,不可容忍。终其一生,凯瑟琳在基督教世界中都是一位受人尊敬、无可指责的太后,一位哀伤的寡妇。

但亨利死后不久,规定的丧期结束之后,凯瑟琳做了一件令人诧异的事情。她重建了她人生导师弗朗索瓦一世成立的“小可爱”团体——即依附于宫廷的一群美女。

弗朗索瓦一世这位赞助者充满热情,但“小可爱”在其死后并未持续太久。亨利二世对她们漠不关心,而黛安年纪渐长,不愿有人与她争宠,所以强烈反对这个组织的存在。这群可爱的少女曾伴随弗朗索瓦四处游猎,被他逗得开怀大笑,令他自信陡增,在游戏中故意输给他,并在必要时陪他睡觉,但亨利即位的时候,这群美女全被解散回到各自的领地。

而凯瑟琳担任执政时,情况大为改观。在太后的邀请下,这些法国一流的美女又突然回到王室身边。布朗托姆神父,一位当时的编年史家愉悦地回忆道:“太后的宫中常有至少三百位贵妇和少女,美女如云,人人都是那样的端庄、优雅、富有魅力;如果有幸接触这些贵妇,将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贵妇和少女们如此美丽和蔼,举止优雅,能让全世界都为之燃烧。事实上,这些美女在全盛时代的确燃起了一把火,我们这些宫廷绅士和别人一样扑向这团烈火。”布朗托姆故意就此打住。

对一位年届四旬,子女尚幼,并自我标榜道德无懈可击的寡妇而言,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选择。凯瑟琳不可能只是渴望女性的陪伴,因为加入“小可爱”的条件之一是外表上吸引男性,这也是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要求。但是,弗朗索瓦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身体健康,对女性充满兴趣,并有权力把美女环绕在自己身边。凯瑟琳的目的则比这复杂得多。她记得黛安曾经利用自己刺探敌人,这种方法有效地巩固了权力。现在,太后自己也开始使用这些手段了。她的美女团其实是诱饵,用来美化法国宫廷,使法国继续成为欧洲人人向往的地方。但众多美女的出现也代表凯瑟琳有意以一种公然嘲讽的方式削弱男性对手。这些女性的工作太过明显,被公开称作凯瑟琳的”L'Escadron Volant”,或曰飞行纵队。

她们所得到的训令并不十分明确。她们要欺骗太后的男性政敌,榨取情报,使他们不知所措,并将他们留在宫中,以便凯瑟琳监视。成功完成任务的人得到王室的特别青睐,并会成为太后的心腹。纳瓦拉女王让娜·达尔布雷对凯瑟琳宫廷充满的诱惑感到震惊。在一次拜访之后,让娜表示:“我知道情况很糟,但事实比我担心的更糟。在这里,女性追求男性,而非男性追求女性。”但也有限制条件:外在的端庄要时刻保持。在正常交往下,一位“小可爱”成员如果怀孕——总会有这种事发生——她将立即失去一切特权和身份,并耻辱地被驱逐出宫廷。这样,凯瑟琳依然公正而且道德高尚,和荡妇黛安截然不同:她公开惩罚犯罪的女人,可是一开始正是她自己允许这些女人去犯罪的。

其结果就是,在这一时期,放荡和道貌岸然并存,猥亵和故作正经同在。争风吃醋所在多有,这些女性中间充满了中伤、怨恨和欺凌行为:这正是16世纪的贱人们。玛格丽特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度过塑造一生的青春期的。让娜·达尔布雷后来写道玛戈时说:“玛戈美丽、谨慎而优雅,但生长环境却极其堕落。我觉得没人能不受污染。”

玛格丽特成长过程中更加复杂的一个焦点就是她未来的婚姻问题,她的婚姻不断有各种自相矛盾的信号发出。玛戈从八岁开始就在正式宴会上和亨利坐在一起。玛戈明白,自己已许配给表弟亨利,后者是小国纳瓦拉的王位继承人。但凯瑟琳受诺查丹马斯预言的怂恿,对年轻子女的婚事有着更远大的安排。太后无所谓世俗对年龄、宗教和般配的看法,常常对一些明显不般配婚约加以认真考虑。伊丽莎白一世拒绝了查理九世,理由是:法国国王不太可能长期留在英格兰,凯瑟琳马上提出,可以将新郎换成安茹公爵亨利,而这一安排也落空之后,凯瑟琳又推出幼子阿朗松公爵(Duke of Alençon)弗朗索瓦作为合适的新郎——他比伊丽莎白小22岁。凯瑟琳多次向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推荐玛戈,想让她嫁给王子堂·卡洛斯(Don Carlos),而当凯瑟琳的长女、菲利普的妻子伊丽莎白1568年因难产而突然死亡之后,时年15岁的玛格丽特立刻被太后推荐给41岁的鳏夫菲利普为妻。

所以,玛戈和亨利的婚约并非板上钉钉,玛戈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坦白地说,作为可能的结婚对象,玛戈觉得表弟令人失望。亨利根本不是玛戈的白马王子。从传统的角度来说,亨利不够英俊,也不太有骑士风度。他不清楚自己在宫廷中的地位,故而插科打诨博取注意,以求自保。他只比玛戈小七个月,但看起来更加年幼,言行外表上都不如玛戈成熟。玛戈从小接触凯瑟琳宫廷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重视外表和感官,但和让娜·达尔布雷所担心的不同,玛格丽特并不冷酷刻薄,但生长环境的确使她的情商早熟。十几岁的时候,玛戈就明白什么是爱。她想要一个强壮而勇敢的丈夫,能为感情抛下一切。她想要一个英俊的丈夫,一个不畏危险的武士,一个在情场和战场上都游刃有余的骑士。她想要一个令自己神魂颠倒,令自己完全沉醉的人——无论是精神上、理性上还是身体上——并与其沉入爱河。

她的表弟亨利不太符合理想。他从八岁开始和王室一起生活,已达六年之久——或许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亨利更像是一个恼人的兄弟,而非勇猛热忱的恋人。

玛戈还知道,表弟及其母亲让娜·达尔布雷还有其他胡格诺派领袖,都不受太后喜欢。1567年1月,亨利14岁生日前一个月的时候,让娜最终成功地把儿子从宫廷接走。两人略施诡计,和其他胡格诺团体一起,逃入信奉新教的纳瓦拉。让娜还欺骗太后资助此次潜逃,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西班牙大使提到,凯瑟琳得知让娜和亨利逃跑后“大为惊讶”,而且“太后刚刚借给哭穷的(让娜)女公爵2,000埃居,她更加愤怒”。

不过,纳瓦拉女王的潜逃不过是冲突的序曲,这场冲突最终导致了凯瑟琳和胡格诺派领袖的决裂,这次决裂影响巨大,玛格丽特(以及宫中多数人)都无疑会认为玛戈和信奉新教的表弟之间的婚姻简直是无稽之谈。到了1567年秋季,凯瑟琳和之前的盟友——尤其是提督科利尼和孔代亲王——关系疏远,甚至敌视他们,积极寻求打倒他们的办法。

凯瑟琳和阿尔瓦公爵会见之后,胡格诺派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和猜忌。新教徒被排除在谈判之外,只得借助间谍和靠旁敲侧击获得情报。用这种手段得到的情报非常模糊,但会谈之后西班牙人洋洋得意的态度暗示太后和女婿菲利普已经达成重要共识,这对新教徒的事业有害无益。谣言称,法国和西班牙之间协定,要根除法国国内人数众多、发展迅速的新教。

在巴约会见之后,恐慌再次升级。尼德兰的新教徒呼吁信仰自由,法国的胡格诺派曾予以支持。而尼德兰的新教徒进而反叛西班牙的统治,对此,菲利普宣布,准备让阿尔瓦公爵率领大军镇压叛乱。由于从西班牙或意大利(当时阿尔瓦公爵在意大利募集军队)发兵必须借道大国,菲利普请求凯瑟琳划出一条安全通道,以使大军得以北征。胡格诺派据此认为,自己正面临一场巨大阴谋。对胡格诺派而言,菲利普的请求无非是想乘人不备——西班牙军队的真正目的在于入侵法国,清除新教运动。尽管凯瑟琳拒绝了菲利普,她却不合时宜地在王家卫队中雇佣了六千名瑞士佣兵。更令人不安的是,她重新提拔吉斯家族,尤其重用洛林枢机主教,后者正是天主教阵营的首领。新教徒认为,敌人无疑已经联合起来,他们自然也要备战以为防御。

凯瑟琳把洛林枢机主教召回宫中常被视为太后活用马基雅维利学说的一个表现,太后为保住地位而驱虎吞狼,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凯瑟琳并不希望旧敌重掌大权,但她别无他法。她感到绝望。阿尔瓦公爵的军队和胡格诺派的军队都令她感到恐慌。她不确定菲利普是不是别有所图。虽然西班牙军士兵——共有16,000人——将不会穿越法国,但他们会在法国东部边界进军,毫无疑问,他们可以进入法国予取予求,这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诱惑。所以,凯瑟琳雇佣了持矛的瑞士佣兵,他们是公认的欧洲最勇猛的士兵——这些佣兵并非用来对付胡格诺派,而是用来保护法国不受西班牙人入侵的。

问题在于,凯瑟琳没有钱。法国因巡游和此前的战争而财富枯竭,凯瑟琳熟识的意大利银行家再也不愿贷款了。全欧洲只有一个实体还能支持法国这样的大国维持军队开销:教会。而全国只有一个人能迅速募集这笔资金:洛林枢机主教。威尼斯使节如是描述洛林枢机主教:“太后陛下知道,只有他(洛林枢机主教)能胜任募集资金的工作,只有他在巴黎的信誉最好。所以,他被召回王宫委以重任。”

于是,凯瑟琳强颜欢笑,邀请旧敌带上他的存款回到枢密院,重掌大权。和他一道前来的还有他的侄子亨利,他是新任吉斯公爵,高个子、金发,特别英俊。

自从玛格丽特在巡游开幕式上和亨利分别之后,她差不多有三年没见亨利了。如果说15岁的亨利令人印象深刻,那么此时的亨利简直令人无法抗拒。像他父亲一样,亨利也是一位战士,刚刚从维也纳和土耳其人作战归来。他擅长搏斗,而且擅长运动的美名早已传遍宫廷。据说,他为了将来的战斗生涯,曾经穿着链甲跳入河中游到对岸。

他引起了宫廷中女性的注意。当时社会崇尚美貌和穿着,这位郎君美貌惊人,身高六英尺,而且风度翩翩,显得鹤立鸡群。对于女性的关注,亨利并非无动于衷。恰恰相反,亨利乐在其中。他明白自己引人注目,而在风流方面,他直言自己简直是“暴君”。诱惑(无论是“用爱情还是用武力”)女子这样的情场交锋,是他的拿手好戏。

玛格丽特和亨利不可避免地被对方吸引。15岁时,凯瑟琳的幼女就已经出落成一位大家闺秀了。她发育成熟,在舞会上受人瞩目,渐渐懂得穿衣打扮,使她得以跻身上流社会,并在数十年中地位不坠。除了先天条件之外,玛格丽特还有一样无与伦比的优势:血统,身为王室成员,玛戈有承继大统的资格。他们两人如果没有坠入爱河,那才奇怪呢。

据玛格丽特自己说,风度翩翩的亨利是新郎的绝佳人选。毕竟她的姐姐克劳德已经嫁给了吉斯家族。而亨利的叔叔,也就是洛林枢机主教对王室贡献甚大——他在王室要求下支付了瑞士佣兵的费用。不仅如此,他还建议其兄安茹公爵,后者在少年时代彻底弃绝胡格诺派,成为一个热情而严苛的天主教徒。这一转变令人费解,无疑,这都因为他们的母亲为了避免别人指责自己信仰不坚定,所以在表面上坚持正统信仰。一位名叫米歇尔·德·卡斯特诺的廷臣在其回忆录中写道:“为了保住(凯瑟琳)在天主教徒中的影响力,为了让他们相信自己坚定支持天主教,她常常让子女参加公开的天主教集会和游行。这种行为赢得了教士和贵族的人心,也赢得了平民的信任,同时,也让胡格诺派感到绝望——尤其是当他们看到洛林枢机主教在宫中重获权力。”孔代亲王认为:“国王希望臣下和平共处、互相理解而不可得,其原因就在于安茹公爵和洛林枢机主教之间存在友谊。”

1567年秋季,胡格诺派认为西班牙和法国天主教势力迟早要发动攻势,因此先发制人,对王室发动突然袭击。他们的目标是查理九世,想切断他和谋臣之间的联系——尤其是和太后及洛林枢机主教的联系。他们原定于9月28日实施计划,但25日,阴谋被王室知晓。王室当时在巴黎以东34英里的莫城(Meaux)。25日午夜,凯瑟琳紧急传唤瑞士佣兵,后者于次日凌晨赶到。经过会商,王室决定前往首都。王室在瑞士佣兵的保护下,于午夜动身。胡格诺派军队大吃一惊,当时他们尚未集结完毕,仅有六百轻骑兵,他们未配备重甲,也没有炮兵,无法突破瑞士卫队——后者人数远超新教军队十倍以上,他们围绕王室,队伍有序,一列列长矛闪闪放光,就像一只防守状态下的巨型豪猪。

那一夜,威尼斯使节也在王室队伍之中,他如是描绘这支罕见的军队:“我从未见过如此混乱的乌合之众。他们就像一群民夫……但在战场上却判若两人。他们和敌人交锋三次;将手中一切武器——乃至瓶子——投向敌人;他们放低长矛,像全速的猎犬一样追击敌人……但阵形丝毫不乱;他们士气高昂,敌人畏惧不前。”几次试探之后,胡格诺派军官慎重决定,此时并非绑架国王的最佳时机,于是决定撤军。疲惫的王室成员当天下午安全抵达巴黎。

新教徒首战受挫,大受刺激,不肯就此罢休。科利尼和孔代亲王领导的叛军重整军队,制定了新的计划——切断巴黎的供给线,使巴黎弹尽粮绝。胡格诺派在写给查理九世的通信中表示,此次叛乱师出有名,因为国王“早已答应西班牙国王逮捕新教领袖,消灭一切新教徒”,同时也因为国王的臣民不堪重债和苛税的负担,这些负担是“贪得无厌的外国人——具体说就是意大利人——凭借他们在法国的影响力而加给人民的”。换言之,叛乱完全是太后的错。

凯瑟琳勃然大怒。她为新教徒付出许多,却换来这样的结果!若不是凯瑟琳签署的宽容法令,这些人身在何处?胡格诺派没有良善守法的好人,他们个个都是“害虫”!温和的掌玺大臣洛斯皮托曾为凯瑟琳夺取摄政权出谋划策,此时却遭到降职惩罚,并最终被逐出政府。作为太后,凯瑟琳决心惩罚此前的盟友,并要一举消灭新教徒,因而提拔洛林枢机主教以及他手下那些极端天主教徒,法国再次陷入战争。

王室开始动员军队,11月科利尼遭遇败绩被迫撤退,但胡格诺派依然在法国全境掌控不少城镇。英俊的吉斯公爵受命防卫东部边界,而凯瑟琳于11月的一场战役中失去总司令,但又乘机将自己的爱子亨利,也就是安茹公爵提拔为法国最高级军官:中将,使这位16岁的少年一跃成为法国军队的司令。

即使是在那些最受宠爱、适应能力最强的子女身上,家庭变化也是非常微妙的。在王室中,这种关系会导致流血事件。查理九世对凯瑟琳的这一安排感到极大的嫉妒。他的弟弟成了王室军队的首领,名声荣誉将源源不绝。查理想自领军队,但是太后以其身体虚弱、身为国王为由拒绝了他的请求。查理自幼听话,即使已经17岁,却还是没有勇气反抗太后的意见,不过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激动地大喊:“母亲,我虽然年轻,但已经足以挥动宝剑,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的弟弟比我年轻,却可以率领军队?”

他的弟弟,安茹公爵亨利也有自己的问题。在亨利的成长过程中,有两件事深深地影响了他的性格:其一,他的兄长身体欠佳——如果查理无后而亡,亨利就能即位;其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这在16世纪初对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而言或许并非好事。[1]这些因素造成的心理冲突使亨利在感情上易走极端,进而影响了他的行为举止。他知道太后偏爱自己,自己也有恃无恐;他和查理关系很好,但是之间也存在竞争心理,他嫉妒查理社会政治地位比自己高。这一切都塑造了亨利狡猾而残忍的性格。

虽然亨利为自己的新头衔感到高兴,但担任中将意味着需要常常出宫,因为至少在名义上,他负责军务,必须亲身审阅军队,并组织围攻、野战等事务。亨利为自己常不在宫中感到担心。他不仅担心谣言,也担心查理趁自己不在占尽上风。亨利因早年被吉斯家族绑架,对政治早有领教,知道要时刻关注宫廷阴谋,所以在受命之际,安茹公爵已经非常熟悉政治,认为有必要在宫中安排一个隐蔽的眼线,为身在前线的自己提供可靠情报。问题在于,要到哪里去找一个自己信任,为王室相信,又不会引起注意的人呢?找到这样一位眼线需要时间,眼下,他有仗要打。

一项令人望而生畏的军事挑战摆在了新任中将面前。比起王室军队,胡格诺派准备得更好,而且(至少在战争伊始)资金更充足。这要归功于宽容法令下新教合法化,归功于新教牧师的努力传教,以至法国西部和南部胡格诺派人数大增。尽管巴黎城和广大农民依然坚定信仰天主教,法国的天主教徒仍占大多数,但如今,在一些重要的地方城市,如拉罗歇尔、奥尔良、让娜·达尔布雷控制的加斯科尼(Gascony)的腹地,以及普罗旺斯,胡格诺派已占人口多数。更重要的是,新教徒中还包括了商人阶层和技术工人,这些人已经组成了自己的行会。行会保证新教徒在资金和合作方面占有优势,能比王室更快地集结军队,而后者即使有神奇的洛林枢机主教,也依然一贫如洗。(最终凯瑟琳不得不再次把王室珠宝抵押给意大利银行家。)

在军事指挥上,胡格诺派也有优势。科利尼提督无疑是法国最富经验、最受尊敬的骑兵军官,而且他和孔代亲王两人在其他新教国家也有同情者予以支持,比如英格兰、德意志和尼德兰。16岁的亨利受命不到三个月,就发现自己面临的胡格诺派军队有三万人之多,其中还有威名赫赫的日耳曼佣兵,在勇猛方面和持矛的瑞士佣兵不相上下。

幸运的是,凯瑟琳开始关注军事了。凯瑟琳对新教徒的军队人数和实力感到不安,担心自己宠爱而信任的次子无法胜任自己交代的任务,所以在1568年3月,凯瑟琳匆匆介入战事准备和谈。西班牙大使失去信心,指责太后两面三刀,谴责她“言不由衷”,但在这件事上,他想错了。凯瑟琳受够了新教徒的颐指气使和忘恩负义,她和西班牙国王一样(或许更甚)想击败新教徒,消灭新教徒领袖,因为凯瑟琳认为背叛是对自己的侮辱。她只是想赢得更有把握一点。太后没有忘记,吉斯公爵曾轻易地被刺客的子弹夺取生命,他死后,自己如此简单地获得了权力。凯瑟琳是想假装和谈,甚至可以答应新教徒的某些要求,而实际上则是要重演吉斯公爵被刺一幕。她的首要目的是使胡格诺派军队群龙无首。敌军一旦解散,她的儿子就不必去打无准备之仗,她也就可以秘密地、轻易地夺取提督、孔代亲王以及他们支持者和家族的性命了。

但这种密谋的问题在于,只有完全保密才有可能成功,而完全保密,在人人刺探情报的时代很难做到。胡格诺派早就得知凯瑟琳的阴谋,他们甚至编写了一套精巧的暗号来警告暗杀指定的目标人士。于是,1568年8月23日,身在巴黎东南150英里的努瓦埃尔(Noyers)的孔代亲王收到一封信件,信中有一句话别有深意:“公鹿已在网中,捕猎准备就绪,”亲王明白一刻也不能耽误了。他立刻带上家人和附近所有新教徒,前往拉罗歇尔(La Rochelle)以求庇护——拉罗歇尔城离努瓦埃尔300英里远,地处法国西部海岸线,在胡格诺派控制下,戒备森严。与此同时,提督科利尼和让娜·达尔布雷也得到警告,他们也带领家人、仆从和同党,急速赶往拉罗歇尔。胡格诺派平民跟随着胡格诺派领袖;而刚刚解散的胡格诺派军队也跟着平民,以便随时集结;到了年底,一度因凯瑟琳假和谈而解散的新教军队恢复了一半兵力。当时新教军队有17,000人随时待命,法国再次走到内战边缘,新教徒和保王派之间的正面交锋不可避免。

但此时,凯瑟琳找到了一位经验充足的将军加斯帕·德·塔瓦纳(Gaspard de Tavannes)担任其子的军事顾问,他使王室军队军力大增,亨利当时掌控着28,000人的军队。塔瓦纳是一位出色的战略家,能预测敌人的动向。1569年3月13日拂晓之前,他、安茹公爵和王室军队在拉罗歇尔东南约100英里的雅纳克(Jarnac)城外突然出现,使孔代亲王军猝不及防。

双方勇猛作战。从东部边界召回的吉斯公爵如战神附体,他在交战开始后隐藏部队,而后成功地截下新教徒的一支整编骑兵队,使其无法和骑兵主力会师。而胡格诺派虽人数不占优势,但依然坚持战斗。孔代亲王在中线带头冲锋,而科利尼从左翼夹击。“为了基督,为了国家!”亲王大声疾呼,但阵线还是溃散了。提督知道自己即将战败,为了保存实力择日再战,他脱离队伍逃离战场,但孔代亲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被敌人包围,于是下马投降,但就像吉斯公爵遇刺一样,他被一名敌军击中背部——据传言,开枪的人是受凯瑟琳指示的一个意大利人,或是安茹公爵卫队队长。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亨利对表亲遇刺反应冷淡,后者是第一等亲王,地位仅次于自己,他将孔代亲王的尸体像一个卑微的农民那样,挂在驴子上横穿雅纳克的街道,这令王室军队大为高兴。

宫廷为安茹公爵的大胜感到无比高兴。终于赢得了一次军事胜利!胡格诺派公认的领袖已死亡,叛乱者已撤退,新教阵营群龙无首,苟延残喘。亨利明白,此时自己的地位极为有利,他想尽可能榨取这次胜利果实,于是派人从图尔(Tours)的军营前往巴黎,把他的母亲和其他王室成员召来,以夸耀他的战绩。玛戈也在受邀请之列,她不无调侃地写道:“我想请您想象一下,备受宠爱的儿子发出了这样的讯息,作为一个宠爱孩子、常常不辞劳苦——甚至不惜生命地成全子女幸福的母亲,会是怎样的反应。母爱使她胁下生翼,三天半的时间就赶到了图尔。”[2]

在这次拜访中,玛格丽特见识了王室最喜爱的、相当耗时的一项消遣。安茹公爵首先发表长篇大论,简要描述了在他领导下所取得的军事胜利(他的妹妹这样描述他的演说:“很难用语言形容母亲当时的感受,母亲爱他胜过爱其他孩子”),之后,亨利出人意料地邀请玛戈在花园中进行私人谈话。

他先是奉承玛戈。“亲爱的妹妹,我的至亲,我们一起长大,不离左右。你一定注意到我对你的感情胜过爱我的兄弟。”这些话没什么内容,但听来却很受用。

奉承过后,亨利又开始夸耀拥有自己的友谊是多么有利可图。他提醒他的妹妹:“你知道,在上帝和母后的青睐下,我有了今天的高级职位。你是我最爱、最尊重的人,我向你保证,我们利益均沾。”然后,他抛出了杀手锏。亨利愉悦地说:“我知道你有智慧且谨慎,我觉得你有能力帮我和太后搞好关系,有能力保住我现在的位置……我不在的时候,我的兄弟,也就是国王会和母后在一起,如果他获得了母后的青睐……我的兄弟,国王并不缺乏勇气,虽然他现在热衷打猎,但他的野心或许会逐渐增长,到时候就会开始杀人了;如果这样,我就必须辞去中将的职务。而这对我来说将是严重的耻辱。”为了防止灾难发生,亨利决定在“母后身边安置一个亲信,事事支持我”。他继续说,最适合这个差事的,莫过于他亲爱的妹妹了。

玛戈还不够成熟,无法领会亨利慷慨要约中的深意。玛戈被亨利突如其来的关注弄晕了,她看到的不是阴谋,而是充满责任和信任的成人世界。玛戈回忆说,兄长的话“对我来说完全是一种新语言,我之前只知道玩乐、跳舞、打猎之类的事情;不,我发现自己再也不想关心穿着打扮,却发现受人赞美是这样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我过去不曾有过这种想法”。这是因为,在玛戈成长的岁月中并未接触过这些东西。但是,一想到自己能派上用场,想到自己有重要作用,玛戈跃跃欲试。她的兄长亨利,那可是法国的中将,他也要玛格丽特帮忙。他需要玛格丽特!这才是最高的称赞。正如亨利预料的那样,玛戈立刻答应了。她热情地向亨利保证,“我会抛开一切享受,来完成你交代的任务。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没有人比我更尊敬你。我向你保证,我会像给自己办事一样,积极地为你和母后斡旋。”

于是,他们之间商量好,玛格丽特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太后——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亨利对母亲了如指掌,告诉自己的妹妹:“要让她每天第一个看见的是你,最后一个看见的还是你,这样就能让她信任你,对你敞开心扉。”亨利承诺,自己会在太后面前极力称赞玛戈,以保证他们的任务成功。很明显,对这件事他动作很快,他们花园密谈后不久,凯瑟琳就把玛戈拉到一边,向这个从小失怙、渴望疼爱的女儿保证,将来要让她感受到母爱和亲情——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太后说:“你的兄长把你们之间的谈话告诉我了;他觉得你不是孩子了,我也不该把你当成孩子,和你谈话让我感到欣慰,和你兄长谈话也是这样。以后,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怕口无遮拦,我希望你畅所欲言。”

玛戈听到太后这番话后非常高兴,这种感觉就像是经过多年寒冬的战栗之后,被毛毯包裹的温暖。玛戈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喜悦,我现在觉得,童年玩乐带来的愉悦如此空洞。我不愿再和同龄人待在一起了,我不爱跳舞和打猎了,我认为那些事情不值一提。”

但这个新手密探所不知道的是,她已经陷入了游戏,在这个游戏中她没有手牌。几世纪以来,小说家和一些史学家都认为,玛格丽特的兄长(们)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就性侵过她。关于这一点并无证据,毫无疑问,安茹公爵后来显然偏爱男人,不可能对她妹妹产生爱情。但从心理学——或更黑暗、更具破坏性的情感角度来说,类似的情况是有可能发生的。亨利的请求十分阴险,而玛戈天真无邪,亨利将妹妹领入了瓦卢瓦宫廷的堕落世界,并使她(至少在象征意义上)失去了童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