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是我们半个行动的主宰,但是它留下其余一半或者几乎一半归我们支配。”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
玛格丽特·德·瓦卢瓦在1553年5月14日生于巴黎西北十英里的圣日耳曼昂莱(Saint-Germain-en-Laye)王宫。她在家中排第六,是三位公主中最小的那个。她的父亲是亨利二世,性格坚毅,统治着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当时法国激荡、奢华而繁荣;她的母亲是凯瑟琳·德·美地奇,在国王的回忆中,那是一位温顺的、朴素的妻子。虽然国王是一位仁爱的父亲,曾表示要和子女一起共度时光,但是当玛戈出生的时候,国王却因在和宿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作战而分身乏术。查理五世的帝国疆域广大,包括西班牙、日耳曼、尼德兰和意大利部分地区,将亨利二世的国土团团围住,与此相比,公主的出生则无足轻重。她的母亲平常写信时热情洋溢,但于当时的信件中却没提及此事。
年幼的公主和她的两个姐姐度过了童年时光。一位是伊丽莎白,比她年长八岁,另一位是文雅的克劳德,她在玛格丽特出生时刚刚六岁,还有一位未来的嫂子,玛丽·斯图亚特,当时她10岁,刚刚从苏格兰来到法国。相伴玛格丽特童年的还有圣日耳曼昂莱王宫为数众多的保姆和女教师。她的兄弟——包括王储弗朗西斯(已与玛丽订婚),以及查理和亨利(或称安茹公爵)——在别处接受教育,不过常常前来看望她们。王室后代中最小的一位是阿朗松公爵弗朗索瓦(François),他是玛格丽特的弟弟,也和公主们在圣日耳曼度过童年。[1]
对玛格丽特和她的兄弟姐妹们来说,圣日耳曼昂莱王宫的生活非常愉悦。这座华丽的宫殿是她父亲最喜爱的住所之一——他在这里长大——亨利二世在登基之后,曾经大力翻修这座宫殿,如加上了两座侧殿。这里有华美的花园、打猎用的森林,甚至有一个网球场。约有两百名仆人照看王室后代,其中还不包括厨房的工作人员。
玛格丽特自幼思维敏捷、乐观向上、充满活力。她黑亮的头发并不符合当时的时尚——王室崇尚金色的卷发——但是在凯瑟琳·德·美地奇那大多身体孱弱、貌不惊人的子女中,这位最年轻的公主肤如凝脂、健康乐观、个性鲜明,显得格外出众。
显然,她是国王的掌上明珠。她对于童年的回忆有一份书面记录,内容是关于她父亲的:“我当时约有四五岁,国王把我放在膝上,和我聊天。”国王逗她,问她最喜欢哪位玩伴——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位是未来的吉斯公爵;另一位则是博普雷奥侯爵(Marquis de Beaupréau)。他的小女儿马上说更喜欢侯爵。国王被逗乐了:“为什么呢?他并不是最英俊的啊?”年幼的玛格丽特则庄重地解释道:“因为他举止最为得体,而王子(吉斯公爵)却很顽皮,对任何人都颐指气使。”
但是她对她的母亲则没有什么美好的童年回忆,没有上文的温存,没有热情的拥抱,甚至也没有责骂。在玛戈的生命中,这位法国王后似乎并不存在。
考虑到玛格丽特出生前后凯瑟琳·德·美地奇在宫廷中的情况,这与事实相去不远。讽刺的是,这位日后将要主宰强大法国超过25年的女性,在当时却只是个不可靠的外国人、社会的边缘人士。
凯瑟琳于1533年来到法国,时年14岁,不受爱戴,遭人鄙视。她的母亲是出身王室的女伯爵,年仅17岁时就撒手人寰,据谣传,是她丈夫——出身佛罗伦萨美地奇家族——传染给她的梅毒夺去了她的生命。六天之后,她的丈夫也因同种疾病追随她到九泉之下去了。[2]不过美地奇家族当时在意大利身居权贵,这对当时才三周大的孤儿凯瑟琳无疑是一件幸事。抚养凯瑟琳的任务就落在她教皇叔叔的肩上,不过他似乎并不十分愿意。据说第一次看见凯瑟琳的时候,他就叹息道:“她身上带着希腊式的灾难!”
可怜的凯瑟琳的童年一直多灾多难,命运随着家族的兴衰而起伏。当美地奇家族势力强大,能够控制梵蒂冈和佛罗伦萨时,凯瑟琳和她的亲戚们生活富足,住在华丽的佛罗伦萨宫(Florentine palace)中。但凯瑟琳八岁时,突然家道中落,她不得不在各个女修道院流离。随着反对美地奇家族的力量日益壮大,她也面临着安全问题,城市遭到围困时无助的凯瑟琳成了敌意的靶子。她惊慌失措:佛罗伦萨的市民公开议论是要将她卖到妓院去任士兵蹂躏,还是裸体绑到城墙上去。最紧张的时候,她甚至剃去头发装成修女,当时她才11岁。
凯瑟琳很小就知道,自己无所依靠,安全完全仰赖他人的善意,凯瑟琳努力寻找盟友,将愤怒和不悦隐藏在温顺的面孔之下。她首先找到的是天真的修女,她们是她抵挡外界恶行的唯一防线,最终她成功地使自己成为了修女的一员。一位关照凯瑟琳的修女写道:“凯瑟琳温柔善良,修女们尽其所能地消减她的悲伤和困苦。”一位意大利廷臣也以“服从”一词描写凯瑟琳的少女生涯。但是在屈从的面具下是憎恶的激流。一位前往修院看望凯瑟琳的使节观察到:“我从未见过像她这么年轻的人在分辨善恶上如此敏捷。”
凯瑟琳12岁时,意大利政局回复旧态,美地奇家族重回权力顶峰,凯瑟琳也被另一位当选教皇的表亲——克莱门特七世(Clement VII)召回罗马。他想将凯瑟琳用于政治婚姻,以达成军事或外交联盟。凯瑟琳是家中独女,既有美地奇家族关系,又有继承佛罗伦萨的资格,她未来的丈夫可因此获得意大利的一大片土地。克莱门特安排她与亨利订婚,后者是如日中天而妄自尊大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François I)的次子。
此时,凯瑟琳的命运终于转变了。嫁给法国王室成员对她这样一个女子而言不啻一大成功。虽然她的母亲出身王室,她的父亲却不过是平凡的商人阶级。两个世纪之前,美地奇家族还在经营零售业以及放贷。虽然美地奇家族目前富有而强势,但在多数欧洲王室的眼中,他们不过是暴发户而已。亨利王子排行第二,最不受父亲待见——本来凯瑟琳的新郎绝无可能成为王位继承人——但克莱门特还是得开出各种慷慨的附带条件以促成这桩重大婚事。凯瑟琳的陪嫁有六座意大利城市,其中包括比萨这样的大城市(当然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因为教皇不想激怒那些反对上层一手操办这桩婚事的意大利人)。克莱门特进而秘密地表明,他一定会帮助弗朗索瓦一世夺回富有的米兰,而且承诺将乌尔比诺公爵(Duke of Urbino)的爵位当作蜜月礼物送给新人们。此外还有一笔巨额财富作为嫁妆:十万金埃居和大量珠宝——如果这些珠宝披挂在身,凯瑟琳连站起来都有困难。
双方经过了激烈的讨价还价——当克莱门特设法赖掉嫁妆费用的时候,一位法国枢机主教抱怨说:“这个人真是上帝之鞭。”——最终,凯瑟琳和法国王子的婚事有了定论,持续五天的婚礼盛典于1533年10月底在马赛举行。凯瑟琳嫁妆和随从的宏大本该使人们忘记了这桩婚事原本是门不当、户不对,但这连新娘也没有愚弄到——新娘看见她未来的公公时立刻跪下,谦卑地亲吻他的脚,表示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获此殊荣嫁入王室。10月27日,双方签署婚约;庄严的婚礼弥撒由克莱门特主持,他表示要参加10月28日早上的婚礼;当晚则将照例举行婚宴,那场喧嚣的假面宴会将会持续到下半夜,彼时将有许多女士袒胸露乳——而不是戴着假面具的脸。新人们却将错过这场喧嚣,因为他们会早早地上床。由于这场婚礼实际上是法国国王对皇帝在意大利财富的宣战,因此有必要在当晚使婚礼圆满完成,以防止将来有人宣布婚礼无效。为了保证14岁的新人尽到义务,弗朗索瓦一世将留在卧室里,监督他们完成任务。所以,凯瑟琳还必须当着公公的面失去童贞,这是最后的侮辱。
不到一年,克莱门特逝世,教廷和法国之间的联盟崩溃了,承诺的意大利城市从未生效,凯瑟琳的大部分嫁妆也没有支付。只剩下一个15岁的女子,她举止笨拙,法语说得不好,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尚存的亲戚也可能指望不上。这让弗朗索瓦很不高兴,他鄙视地说道:“这个姑娘赤条条地来到我的宫廷里。”
不过,凯瑟琳童年坎坷,在这场婚姻中反而受伤较少。和她年轻的丈夫相比,凯瑟琳的童年锻炼了她,而玛格丽特未来的父亲亨利则没吃过苦。
亨利比他的佛罗伦萨新娘只大两周。他生于1519年3月底,生在父王最爱的安布瓦斯(Amboise)的一处围场行宫。直到五岁之前,亨利都过着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生活。他的兄长是王储,大他两岁,和他关系很好。王后温柔和蔼,很宠爱她的孩子们;国王则是欧洲最重要的国王之一。亨利的个性显示出他的童年温暖又安定,他外向、乐观且迷人。
此后,两个灾难接踵而来:他温柔慈爱的母亲逝世了,父亲则在战斗中被俘,成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阶下囚。为了把自己从马德里那狭小的牢房中解救出来,弗朗索瓦一世签署条约,割让了一部分土地,并且将自己的两个王子当作保证和约实施的人质,这对法国特别不利。六岁的亨利和他八岁的王兄刚刚生过天花,因此马上就被关到西班牙的监狱里顶替他的父亲。父子被安排见了一次面,王子们坐船过河,深情的父亲则被放走了。“我又是一名国王了!”据说弗朗索瓦一踏上法国的土地就如此欢呼,然后纵马去见新的情妇了。
对王子而言非常不幸的是,他们的父亲无意遵守条约,这一点皇帝没有看出来。为了促使法国国王遵守诺言,王子们的关押条件一再恶化。最终,亨利和他兄长被转移到一座艰苦的、与世隔绝的石头城堡的两间小小的牢房里,牢房里有栏杆的窗户高高在上。冬无火炉,夏无凉风。他们不能去放风,也无法锻炼;伙食很差,常常生病。除了看管他们的西班牙卫兵,没有人陪伴。
四年之后,国王花了成吨的黄金把年轻的人质赎了出来。他们一踏上故土,国王就为他们的变化之大感到惊讶不已,幼子亨利变化尤其大。亨利不再像过去那样亲切迷人了。相反地,他看起来……易怒。他常常发火或者感到郁闷。他举止粗鲁,并且难以适应过去的生活。他甚至不记得法语怎么说了。这可不是弗朗索瓦理想中的王子形象。在从西班牙监狱回来后仅仅三年,热衷美女的亨利——这一点很像他的父亲——却被迫要娶一个矮小、朴素、内向的外国人,只是为了完成他父王夺取意大利那不切实际的计划,这件事对父子关系也无裨益。[3]
凯瑟琳自幼经历过许多危险,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不稳。她的丈夫对此漠不关心,而克莱门特死后,凯瑟琳的嫁妆落空,无法为凯瑟琳提供保护,很可能面临着断绝关系的命运。如果婚姻无效,她就完了;婚礼已经结束。她知道,她很有可能带着失败的耻辱回到意大利,在远房亲戚家里寄人篱下。或者更糟:被迫进入女修道院。
但是凯瑟琳过去也曾身处险境,已经知道如何面对逆境。她在修院时学会了曲意逢迎。无论王室成员和其他法国贵族对她多么粗鲁而轻蔑,她始终面带微笑,从不抱怨一句。她以德报怨,不计较任何怠慢和冒犯——而这些事情时常发生。她急切想要讨好身边的人,所以,尽管鲜有王室成员真正喜欢她,但她没有为自己树敌,这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里就算是胜利了。一段时间之后,多数王室成员似乎放下戒心,对她习以为常。对她的丈夫来说,凯瑟琳谦逊有度,深居简出,受人喜爱,唯丈夫马首是瞻,知足常乐,就算是亨利本人也对这个无欲无求的新妇没什么不满,只是简单地无视她的存在。
亨利的意见其实并不重要——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国王的意见、态度和感受最为重要。在法国宫廷这个小世界里,弗朗索瓦一世不仅是照耀王室成员的太阳(或者说是暗淡的太阳),同时也是月亮、星辰、天空、云彩。凯瑟琳明白,只有他能提供帮助了。她作为亨利的妻子,想在法国生存下去就只能仰仗国王的仁慈。
因此,凯瑟琳详细打探弗朗索瓦一世的方方面面,就像是巴黎大学的学生对待拉丁文那般仔细,像是追逐猎物的野兽那般谨慎,像是收藏家鉴赏稀世珍宝那样周祥。凯瑟琳后来算是马基雅维利的信徒,不过她也并没有仔细阅读过马基雅维利的著作。她的政治手腕都是从高大的、野心勃勃但频频出错的公公那里学来的。
即使用16世纪的标准来看,弗朗索瓦一世也算得上是一个大个子。一个威尔士人在初次看到法国国王的时候,讶异于此人竟有6英尺之高。他的胸肌发达,腿很长(虽然有些弯曲),尤其是他的鼻子令人过目不忘。他的胃口也很好;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需要两名奶妈才能喂饱,他母亲给他起的小名是凯撒。美女、打猎和意大利是他的心头好——排名不分先后。在宫廷里,国王有一群出类拔萃的贵族美女围绕左右,人称“小可爱”(la petite bande),主要工作是取悦国王。除了一般的技艺之外,这些妇女个个是骑马好手,因为弗朗索瓦大部分时间(我是说白天)都在马背上,不是起劲地打猎,就是在上下求索寻找新的猎场。
1515年起,弗朗索瓦一世开始关注意大利,当时他年仅21岁,刚刚成为国王,他不揣冒昧地率军穿过皮埃蒙特(Piedmont),横跨提契诺(Ticino)河,在马里尼亚诺(Marignano)打了一场恶仗之后攻克了米兰,这场战役被时人形容是“巨人之战”。[4]意大利震撼了年轻的弗朗索瓦:文艺复兴熠熠放光;艺术家和工匠手中的作品闪耀着青蓝色的光辉,穿戴着远东的丝绸,装点着金银和光滑的大理石;各大城市都在大兴土木,式样新颖的建筑层出不穷,在法国闻所未闻;人文主义者讨论着古希腊的智慧,而学者带来了君士坦丁堡沦陷后抢救出来的手稿。法国国王很快明白,意大利的风云激荡正是法国所急需的,他决心要奋起直追。
凯瑟琳的机会来了。她会说意大利语,知道佛罗伦萨亲戚们的消息,和当地的艺术家常常联系。她和她的公公都喜欢财富、盛宴,她常对国王说起罗马教廷的情况,说起罗马的赏心乐事,说起罗马的山珍海味,这令国王非常开心。国王想要缔造一个意大利帝国,想要将意大利的宗教文化和学术带给法国,凯瑟琳表示非常支持。国王有时举行冗长的网球赛,凯瑟琳也忠心拥护。自然,凯瑟琳也和国王一道骑马。
国王开始对她有了好感,开始称呼她为“我的女儿”。最终,他破例将出身平庸的凯瑟琳纳入“小可爱”之列,这种殊荣表示,弗朗索瓦同意将她接纳为宫廷一员,并将她纳入自己的保护伞下。因为凯瑟琳需要争取一切可能的帮助,国王的青睐对她而言是一桩幸事。而到了1536年炎热的8月,也就是她婚后第三年,这变得尤为有利:她丈夫的兄长,也就是王储,在一次激烈的网球赛后喝了一杯冰水,突然倒地不起。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王储就此昏迷,八天之后薨逝,亨利成了王位继承人。
和凯瑟琳一生中的其他境遇一样,突然成为法国未来的王后也是一件福祸相依的事情。在这次突如其来的悲剧带来的好运中,人们发现递给王储冰水的侍从是意大利人,是凯瑟琳的一个随从。尽管验尸结果表示,没有证据证明他毒害了王储,这名侍从还是被搜查并被逮捕。在他的行李中发现了记录毒品的文字,最终害他受尽折磨而死。自然,凯瑟琳也遭到怀疑,因为是她把刺客带到宫中,大家还知道,凯瑟琳热衷占星术和神秘学。凯瑟琳此前处心积虑和国王搞好关系的先见之明,此刻收效巨大:弗朗索瓦并不相信这些指控。
摆脱了下毒的罪名固然可喜可贺,但是凯瑟琳面对的麻烦还不止这些。恰恰相反,她的不幸才刚刚开始。有两个巨大而棘手的障碍,横亘在她通往未来权力和幸福的道路之上:第一是未能产下子嗣,第二是丈夫明显移情别恋。
宫廷上下都注意到了凯瑟琳不孕——当王储薨逝的时候,她已经17岁却仍无子嗣——这已经令人感到不安,之前她不过是国王次子的夫人,但当她一跃成为法国未来王后的时候,要求她生产的呼声几乎将她压垮。为求怀孕,她尝试了一切方法——由蔬菜和草药组成的特别膳食、神秘主义和秘密的祈祷、炼金术士和巫师推荐的特效药水。她似乎还养成了饮用怀孕牲畜尿液的习惯。她常戴着一个装满青蛙骨灰的盒子。不知为何,没有一样奏效。正在她倍感无力的时候,她发现——宫廷上下也都知道了——她的丈夫公开地和一位大他19岁的贵族美女黛安·德·普瓦捷(Diane de Poitiers)展开了热恋。
黛安出身法国名门,家族在政治上一度受挫(她的父亲因叛逆而被判死刑,直到行刑前最后一刻才得到国王的赦免),但处心积虑地要恢复其在宫廷中的影响力。15岁时她嫁给一位有钱有势的56岁男人,后者生前把处世原则教给了他年轻的新妇,死后(死得也恰到好处)则将一笔巨额财富留给了时年31岁的寡妇。凯瑟琳的丈夫亨利一直喜欢黛安。他在骑士决斗时公开穿戴黛安的黑白旗,并且花大把时间陪着黛安。[5]黛安也的确迷人——虽然她比亨利大了差不多20岁。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方面她很努力。她驻颜有术,令人起敬。每天她起得很早,洗冷水澡,喝一点儿清汤,然后花上几小时骑马,之后吃一点儿午饭,然后早早地吃一顿晚饭,就此安歇。她是一个生活有目标的女性。
她的目标就是引诱国王——准确而言,是法国未来的国王亨利。黛安聪明、成熟、优雅、有性经验、有政治手腕,处于人生最辉煌的时候,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凯瑟琳矮小、粗壮、不谙世事,宫廷中有人说她不修边幅,而且“食量惊人”(尽管凯瑟琳试图通过走路和骑马来消耗热量),根本比不上高挑、苗条、冷艳的黛安。
由此,史上最为旷日持久而匪夷所思的婚姻闹剧就此拉开序幕。凯瑟琳只是亨利的名义上的妻子,法国未来名义上的王后。黛安才是亨利真正的配偶,是灵魂伴侣,宫廷上下并无二话。为了有所表示,当他兄长薨逝,黛安转而投向亨利怀抱之时(这两件事似乎有关联,因为亨利还不是王储时,黛安不肯和他上床),亨利也和黛安一样身穿黑白两色。他设计了一个特别的纹章以庆祝他们之间的爱情:将亨利和黛安名字的首字母交织在一起,并且在各处都用上这个纹章。亨利大多数时间(日日夜夜)都和黛安——而非凯瑟琳——在一起。在圣日耳曼城堡,黛安的卧室就在凯瑟琳卧室下方。布朗托姆是一位八卦的编年史作家,他曾密切接触过宫廷成员,据他说,凯瑟琳曾令侍从在地板上钻出一个孔,来窥视她丈夫和他的情妇。她看见“一位美丽端庄的女性,皮肤娇嫩,半裸着身体……用尽各种方式爱抚她的情人,同时也承受着情人的爱抚”。后来,凯瑟琳曾对她的女官哭诉道,亨利“从未如此对她”。
但是凯瑟琳无力反抗——更糟的是,她还得装作喜欢黛安,甚至要巴结她。国王身边一群有力的贵族准备让新王储把不孕的妻子休掉,换一位能生育的王后。凯瑟琳听到风声,知道若想保住王后的位子,就必须先行一步。她眼泪汪汪地跪在弗朗索瓦面前,表示只要国王愿意,自己将主动去做修女,因为她知道,如果当面哭诉,国王绝不忍心让她这么做。但是她不敢冒犯黛安,因为她知道黛安会毫无愧疚地将她换下——无论是亲自下手还是请人代劳。所以凯瑟琳一方面寻找一切可能的帮助,另一方面还要隐忍地迎合黛安,甚至为她充当耳目,告诉她宫中有哪些敌人。
计划奏效了,黛安不想看到一位年轻、苗条而可能更独断的新人取代亨利那温顺、平庸、逆来顺受的妻子,所以愿意帮助凯瑟琳。她几乎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当凯瑟琳生病时照料她,更重要的是,向她提供各种受孕的建议。黛安最先发现,导致双方不孕的责任在亨利身上。据记载,亨利患有尿道下裂的疾病,导致他勃起时阴茎朝下。黛安熟悉亨利的身体,建议凯瑟琳在性交过程中背对亨利,这个姿势在法语中被称作“后入式”(la levrette).
凯瑟琳若能产下子嗣善莫大焉,所以,黛安全心全意地帮她解决这个问题。她知道亨利和凯瑟琳之间的婚姻缺乏激情,性事需要大家合作。黛安会在夜里和她的情人温存,到了关键时刻则将亨利逐出,让他去找自己的妻子,亨利在那里花上几分钟尽到丈夫的职责,然后跳下凯瑟琳的床笫回到黛安身边。他们之间所进行的这种游戏大约持续了五到七年,直到1544年1月19日,24岁的凯瑟琳终于产下一子,保住了自己在宫廷中的地位。他们为儿子起名为弗朗西斯(Fran-cis),以向国王致敬。第二年,凯瑟琳又产下女儿伊丽莎白(Elizabeth),到了1547年又生下次女克劳德(Claude),这样就堵住了谣传王储不育的流言。最终,凯瑟琳在12年之间生下10名子女,其中7名长大成人,一度被认为不孕的凯瑟琳的生育能力好得惊人。
正在此时,1547年3月31日,凯瑟琳失去了她的靠山:弗朗索瓦一世,魁梧的情人、优秀的收藏家、文艺复兴时代可畏的战士最终驾崩,死因据说是梅毒——
死得一点儿也不冤。医学已证明这一诊断不过是恶毒的谣言;国王其实是死于淋病。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亨利继承了他父亲的王位,他的妻子的地位也得到擢升。凯瑟琳·德·美地奇就是这样成为法国王后的。
凯瑟琳可能一度相信,当上母亲和王后能使她的丈夫回心转意,恢复其尊严和宫廷中的地位,但是很快她就不再抱有这种想法了。亨利曾在私下和公开场合明确表示,他的情妇在各个方面都优于他的妻子。黛安被提拔成了瓦伦蒂诺女公爵(Duchesse of Valentinois),这使得她的地位仅次于王室成员。上到侍臣,下到百姓,人人尊她为“夫人”(Madame),这个尊称通常用于指称王室公主。就连教皇都知道了这桩恋情。为了庆祝亨利继位(同时也是劝他继承先父遗志,继续支持意大利的教皇政权),教皇将尊贵的金玫瑰(Golden Rose)[6]送给凯瑟琳——但同时关照:礼物中有一串华丽的珍珠项链是送给黛安的。
黛安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例子远不止于此。国王送给黛安礼物,而凯瑟琳只能拿到黛安不要的。王室珠宝中的精品归黛安,法国最珍贵的国宝,美丽的舍农索(Chenonceaux)城堡也是黛安的。凯瑟琳对这桩赠与意见很大,她认为弗朗索瓦一世在临终前曾将这座城堡赠与自己。然而她的丈夫没有同意,而是把肖蒙(Chau-mont)一座朴素得多的城堡给了她。亨利对心爱之人的慷慨不仅表现在地产和珠宝这些礼物上,而且给了黛安许多政府权力。一位大使在一份官方报告中提到,黛安“有权控制那些从国王手中购得职位的一切官员,并从中获得了100,000埃居以上的收入”。她有权用头衔或高官奖励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和她相比,凯瑟琳的收入只能从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嫁妆支取,还时不时地要赠给表亲一部分。
宫廷中的许多外国贵族们注意到,亨利二世性生活活跃。一位外交官员抱怨:“国王殿下……每天至少有八小时和她(黛安)在一起,如果她在王后的卧室,他就会将她召来。”另一位外交官员则不悦地提到:“国王把早上所谈的一切事务都告诉她(黛安),无论是和大使的谈话还是和要人的谈话,他坐在她的腿上,弹着西特琴(cither),不断地询问康斯特布尔(Constable)或奥玛丽(Aumale)(这是法国的两位重要的贵族)她是不是很漂亮,同时像个热恋中的人那样时时抚摸她的胸部,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看。”
凯瑟琳不仅失去了作为王后和妻子应有的权力;即使是她极力争取的子女,黛安也完全剥夺了凯瑟琳作为母亲的角色。从怀上第一个孩子开始,亨利就让黛安管理宫中的保姆,因为她和前夫曾生有女儿,在育儿方面颇有经验。凯瑟琳在育儿方面没有发言权。黛安选择奶妈、管理保姆、看管孩子、在他们生病时候加以照料。在孩子长大成人之前一直如此。黛安为他们挑选教师、决定衣服的材质和裁缝、安排他们的作息。孩子们的医生让·费内尔(Jean Fernel)赞赏黛安“挑选了聪明而严谨的女教师;她让(孩子们)得到了优秀而博学的指导,德才兼顾,敬畏上帝”。但是,这位医生并未提到凯瑟琳是如何照料子女的。
过去常常认为,法国王后未能照料自己的子女,是因为个人疏忽冷漠,她这段时间写的大部分信件中政治多过母性就能看出这一点。但这就错怪了凯瑟琳了。确实,1552年之后,她的信件中越来越少地提及自己的孩子。但是此前的信件中,她常常焦急地询问孩子们的情况。1546年12月21日,也就是她生下长女伊丽莎白之后,她在写给王室育儿主管——小让·德·休米耶(Jean II d'Humières)(他和他的妻子被黛安称为“我的盟友”)的信中可见,凯瑟琳绝非无情之人——事实上她非常渴望听到一切关于孩子的消息,她写道:“休米耶先生,我收到了您的来信,我非常高兴能听到孩子们的消息。我很高兴看到休米耶夫人到来,因为她能帮您照看孩子们……休米耶先生,我希望您继续向我传达孩子们的消息,因为没有什么比这更令我们夫妇高兴的了,为此我向上帝祈祷,休米耶先生,并为您祷告。”
法国王后并非自愿和子女疏远,很有可能是因她的丈夫及其情人,以及身怀有孕而心力憔悴。到了第7个孩子玛格丽特1553年出生的时候,凯瑟琳似乎已经放弃,不管自己的孩子了。这就是为什么幼女玛格丽特早年对她的母亲记忆甚少的原因。她的父王和玛戈玩耍的时候,很可能是黛安而非凯瑟琳,在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凯瑟琳必须收起自己的痛心和憎恶,装出一副乐于接受这种安排的样子,这样才能让她的丈夫及其情人容忍她的存在。这种荒唐糜烂的生活年复一年。凯瑟琳并非完全无人问津,她在法国的熟人中有人对王后的处境表示同情。首先是弗朗索瓦一世的妹妹玛格丽特(Marguerite),她是当时最成功的女性之一。[7]在凯瑟琳无后的那些困难岁月里,玛格丽特这样安慰她:“美地奇家族的女性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生下后代,上帝一定会赐给王妃(Madame la Dauphine)子嗣。不要去管那些说坏话的人,到那时,国王和我将会分享您的快乐。”
凯瑟琳没有忘记玛格丽特的支持。当弗朗索瓦驾崩之后,倡议改革天主教会的玛格丽特由于用自己在纳瓦拉的宫廷庇护日益兴盛的胡格诺派,所以失去了新政府的青睐。尽管她年岁已高,名望甚重,却遭到了亨利和黛安的怠慢。凯瑟琳则站在她这边。她写道:“我能体会您的困难,正如您过去(体会到)我的困难。”后来,在1549年玛格丽特逝世后,凯瑟琳就把感情投到玛格丽特的女儿,纳瓦拉王后让娜·达尔布雷(Jeanne d''Albret)身上。让娜在宗教信仰上比其母更加激进,也更倾向于胡格诺派,并且也和极端信奉天主教的亨利和黛安发生了冲突。凡是黛安的敌人就是凯瑟琳的盟友,尽管这次她们两人都不是局外人。让娜嫁给了安托瓦内·德·波旁(Antoine de Bourbon),他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沉溺女色,同时也是非王室成员中等级最高的贵族,让娜和她的丈夫之间也存在问题。[8]凯瑟琳和让娜同病相怜,可能不止一次地忘掉各自需求而共同享受乐趣。据西班牙大使说,她们在巴黎一起采购时曾“戴着朴素的头巾装扮成市民。她们逛了逛最高法院(Palais de Justice)周围和圣米歇尔桥(Pont St.Michel)上的店铺”。
但是凯瑟琳的支持者少得可怜,无法和黛安强大的政治机器相提并论。后者的盟友中首先要提的是强有力的吉斯兄弟。其中长兄吉斯公爵弗朗索瓦是法国最成功的战士。排行第二的是洛林枢机主教查理(Charles),聪敏过人、彬彬有礼、冷酷无情,他的就任仰仗于黛安的影响力。他在就任枢机主教的时候向黛安致信:“我不禁要向您再三致谢,因为您格外关照我,令我得到了如许的幸福。我会尽我所能报效您,希望我的努力能为您也为自己带来丰厚的成果,因为今后我的利益已紧紧与您联系在一起。”排行第三的是克劳德(Claude),他娶了黛安的女儿。吉斯家族在宫中势力根深蒂固,他们的后代和王室后代们一道抚养。当然,从苏格兰来的年幼的玛丽·斯图亚特也是吉斯公爵的外甥女,她许给了凯瑟琳的长子,弗朗西斯王子。玛丽和弗朗西斯于1558年成婚,当时玛丽刚刚16岁,新郎也只有14岁。
凯瑟琳痛恨吉斯家族,因为在凯瑟琳不能生育的时候,他们曾向弗朗索瓦一世极力建议休掉自己,他们认为亨利应有一位更适合的妻子——吉斯公爵的女儿。他们与黛安关系亲密,具有无可置疑的权威,这只会使凯瑟琳恨意倍增。吉斯家族如日中天,非常自大,从不掩藏自己的倨傲。吉斯公爵夫人在1558年4月21日的一封信中表明了其家族对法国王后的态度。她写道,美地奇家族(意指凯瑟琳本人)“不配当我们的侍从”。初为人妇的玛丽·斯图亚特受到吉斯家族的熏陶,也对侮辱王后安之若素,称她是“商人的女儿”,并且取笑她的口音。
凯瑟琳除了忍受这无尽的、大大小小的耻辱之外别无办法,还要强颜欢笑。她忍了十年,十年之后又是一个十年,似乎还是看不到头。直到1559年六月底的一个夏日,人到中年的亨利时年40岁,为了夸示武勇,他决心在比武大会中连续进行三场决斗。在第三场决斗中,他被对手挑中眼睛,伤口发炎,十天之后驾崩——从此局势发生了巨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