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淘得一本旧影集。里面有大大小小一百多幅照片,其中绝大部分拍摄于地质部机关大院,详尽地记录了1967年地质部的“文革”进程。内容涉及夺权兼成立革命造反委员会,庆祝夺权一个月,庆祝夺权半年直至各派大联合,时间跨度自1967年1月至9月。这期间,发生在地质部机关大院里的事情,也是那时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
图一拍摄于地质部机关革命造反委员会成立大会上,时间是1967年1月16日。与这幅照片同时拍的还有一幅,因角度不同,可见完整的会幅,上面写的是“地质部革命造反委员会成立大会”。当时,在省一级最早夺权的是上海(1967年1月8日),其次是山西(1967年1月12日),上海市造反派建立的新政权叫“上海人民公社”,山西省则直接以“山西省革命造反总指挥部”的名义接管了政权。最先把新政权称作“革命委员会”的是黑龙江省(1967年1月31日)。2月下旬,在毛泽东和中央的指示下,“上海人民公社”易名为“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后,全国各地区各单位建立的新政权始统称为“革命委员会”。地质部新权力机构最初叫做“革命造反委员会”,盖因此故。这也表明,地质部的夺权是比较早的。事实上《红旗》杂志评论员文章传达毛泽东的最新指示“从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手里夺权,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革命”是1月16日,与地质部的夺权恰好是在同一天,而《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号召“展开全国全面的夺权斗争,胜利完成毛主席交给我们的伟大历史任务”是在1月22日,比地质部的夺权已经晚了整整一个星期。可见,“文革”中地质部的造反派,是颇得风气之先的。
图一 1967年1月16日,地质部机关的造反派召开夺权大会,宣布“地质部革命造反委员会”成立,何长工等原地质部领导被赶到会上示众。
在影集里,照片的旁边附有简短的文字说明,从而得知照片上并排站立的那八个人是被夺了权的原地质部领导,自左至右依次是何长工、胥光义、刘汉生、崔振东、宋应、张同钰、李轩、赵承丰。何长工时任地质部副部长兼党组书记,胥刘崔宋张李诸人亦为副部长,赵承丰是地质部政治部的副主任。说起来,他们也都曾出生入死,是共和国的功臣,并身为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如今,一夜之间落得如此地步,真是始料不及!这一点从照片中他们沮丧而茫然的表情上也看得出来。刘少奇曾把“文革”之初领导干部的尴尬处境说成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虽是自嘲,却也颇中肯綮。
从照片上看,这些被称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人没戴高帽,没挂牌子,没让他们下跪,也没给他们坐“喷气式”,只是让他们站在那里,这在当时已经是莫大的“优待”了。尤其是胥光义(左二),依旧带着他那顶水獭皮将军帽,穿着将军呢大衣,昂首站立,不失军人的尊严。胥长期在部队工作,曾任总后勤部参谋长、总后勤部副部长,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走资派们”被“优待”,很可能与这次大会的性质有关,如果是专门的批斗会,情形大概就完全不同了。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照片上的人,最年轻的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不知他们中,尚有几人健在?
图二拍摄于一个月以后,准确地说,是1967年2月16日。那一天,夺了权的造反派们在地质部大院集会,庆祝夺权一周月。“一周月”也要庆祝,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影集的说明文里就是这样写的。如此迫不及待,分析起来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无法抑制的夺权的喜悦;二是想通过大张旗鼓的庆祝来巩固新权力机构的地位。这幅照片的背景依旧是地质部的办公大楼,可是,照片上的人在干什么呢?乍一看像是在打太极拳,但在那轰轰烈烈的年月,谁还有这份闲情逸致?何况又在这样的聚会上。做工间操吗?不光动作不像,庆祝会上做工间操也无从说起。想来想去,照片上的人很可能是在跳“忠字舞”。“忠字舞”是“文革”初流行的一种集体舞,少则几人、几十人,多则几百人,甚至上千上万人,伴随着“永远忠于毛主席”的乐曲,按照规定的动作,翩翩起舞。像“早请示”、“晚汇报”一样,那时候跳“忠字舞”也是人们经常要做的“功课”。我曾经见到过红卫兵文艺宣传队在天安门广场跳“忠字舞”的照片,其一招一式,太像表演,全不似这幅照片来得率性而自然。
图三是地质部的造反派组织为庆祝夺权半年而举行的一次集会,至于集会的主题,照片中的标语已隐约道出:“地质部1·16夺权好得很!”照片中端坐在主席台上和正在发言的人,在影集里原本也都有名有姓,想来是当时造反派组织的骨干。尽管公民在公众场合的公开活动不属于个人隐私,但基于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在本文中还是有意隐去了他们的姓名。作为“文革”的积极分子,他们响应毛主席和党中央的号召,冲锋陷阵,向“走资派”宣战,也曾风云一时。不过,再后来,“文革”的案一翻,这些人怕是少不了要被追究,但不知他们有没有被定为“三种人”的。这倒应了《小兵张嘎》里罗金宝的那句话:“别看今天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正像何长工们对一夜之间被打倒始料未及一样,造反派的领袖们当他们红极一时的时候,大概也不会想到后来的下场吧。
图二 1967年2月16日,地质部机关造反派集会庆祝夺权“一周月”,会上人们跳起了“忠字舞”。
图三 1967年7月16日,地质部机关造反派集会庆祝夺权半年,某造反派组织的代表在会上发言。
图四与图五贴在影集里时,下面有一行简短的说明:“声援灭资军。”“灭资军”是哪路人马,影集中没有交代。这两幅照片都是在礼堂里拍的。从图四的画面上看,似乎是辩论双方在台上发生了争执,台下则有人在振臂呼喊口号,气氛有些紧张。图五则是图四事态的继续。其中,一方的人正被另一方扭打着往台下推搡。想必事态突如其来,摄影者仓促中按下了快门,加之室内光线又弱,影响了照片的成像。不过,我们还是要感谢这位反应敏捷的摄影师,正是他于仓促中按的这两下快门,给后人留住了更逼真的“文革”影像。
图六与图七也可以连续起来看。图六是一些人在忙着布置会场,大家出出进进,喜笑颜开,很有几分节日的气氛——再过一会儿(也可能是第二天),地质部的各路造反派组织将在这里举行“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光荣倒旗大会”(见图七)。所谓“倒旗”,是取消“山头”、实现各派大联合的一种形象说法。鉴于在夺权过程中和夺权以后各造反组织的派性斗争愈演愈烈,有些地方甚至爆发了大规模的武斗,1967年7月至9月,毛泽东多次强调“只要两派都是革命的群众组织,就要在革命的原则下实现革命的大联合”。10月1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按照系统实行革命大联合的通知》。地质部的各派大联合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的。值得注意的是,从照片中人们的着装上看,好像夏天还没有过去,当在八九月份之间,这再度表明了地质部在“文革”中闻风而动、不甘人后的姿态。图七中可见四面造反派组织的旗帜,它们分别是革命造反兵团、东方红革命造反兵团、保卫毛主席兵团和后勤革命造反兵团。仅从造反组织的名称上,今天的人们实在难以看出他们立场上的差异,譬如“革命造反”与“东方红革命造反”,他们的区别究竟何在?“保卫毛主席”与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起来造反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不聚集在一面旗帜下?唯有“后勤革命造反兵团”还多少提供了一点实质性的信息,让人知道这是一个由机关后勤人员组成的造反派组织。
图四 1967年七八月间,在一次“声援灭资军”的集会上,两派群众发生了争执。
图五 时间同图四,争执的一方被另一方的人从台上扭搡下来。
关于这两幅照片,影集里语焉不详,解读时颇费过一些周折,最后还是从图七的“……光荣倒旗大会”的会幅中寻得线索,又联系前后的照片,始得豁然。起先我有些不解,主事者为什么给大会起了这么一个拗口的名称?“倒旗”,怎么说都是件令人晦气的事情,居然还“光荣”?其实就这件事而言,完全可以起出更响亮的名字来,像“联合誓师”、“团结奋进”什么的,而且这样的名称与那个时代似乎也更加吻合。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正是把“倒旗”这样原本晦气的事情,也视为光荣,才更加显示了无条件执行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战略部署的决心。由此可见,即使在所谓动乱年代,毛泽东及中共最高层的意图和部署也是贯彻无碍的,一乱一治,尽在指掌。
图六 1967年七八月间,地质部机关造反派组织在布置“光荣倒旗大会”会场。
图七 1967年七八月间,地质部机关各造反派组织举行“光荣倒旗大会”。
1967年间拍摄于地质部机关大院里的这组照片,具象地展示了“文革”时的社会人文环境,其所传递的信息,远非区区本文所能概括。我期盼照片中的当事人,尤其是这些照片的拍摄者——那位独具眼力的摄影师,从茫茫人海中走出来,给我们讲述更多的关于这组照片的故事。
无论怎样,后来的人们,都将因这组照片,记住1967年的地质部机关大院,记住1967年的中国。
2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