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虞煜投向自己的目光,计枢不由得直了直自己的脊背,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点,心底也在大为悔恨,这几年他和山匪混得久了,感觉自己也不自觉中沾染上了匪气,就连自小学习的礼仪,都开始有些不堪了。
时下择士,一重出身,二看风仪,最后才是能力,被虞煜这样正视着,本来出身就已经有了污点,唯恐因风仪不足而不被询问,只要太子选择了向他问策,他就能凭借自身的能力在其麾下获得一席之地。
非他自夸,他或许在学识上不如老师傅泓,但他自认在谋略上,至今未逢敌手,至于赴任途中被袭击至被死亡,他一直认为是对方为了谋夺郡守之位不讲武德,非谋略可破。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虞煜并没有直接向他问策,而是问了一句让他有些摸头不着脑的话。
“若孤要进驻古渡郡,不知目前所驻之人,是否欢迎?”
虽不太明白太子既然在这里扎了营,为什么还要去进驻瘟疫纵横的古渡郡,就留在这里总揽事务不是更好,但计枢还是庄重的承诺道。
“定虚左以待,无出其右。”
“好!今日天色已晚,你且在此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回城报信,告诉他们,孤不日便至。”
听到他的承诺,虞煜一拊掌,就定下了不日进驻古渡郡的决定。
这一点完全超乎了计枢的预料,包括他之前为虞煜定下的三个计策,也没有任何一个是提议虞煜进驻古渡郡的。
太子乃一国储君,地位非比寻常,怎么轻易易踏足险地。
而最让他奇怪的是,对于太子的这个决定,傅泓居然做得稳稳当当的没有阻止,根据他对傅泓性格的了解,他才是那个最不可能同意让太子涉险的人。
疑点重重的背后,势必隐藏着极为重要的秘密。
计枢眼神一转,突然想起他们初下山之际,曾在渡口不远处看到对面的历州渡似乎起火燃烧,因隔着广阔水面和茫茫江雾,他们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只隐约知道是着火了。
但七月流火,本就是天干物燥的时候,历州渡又是石木建筑,偶有走水发生也不奇怪,所以当时并没有将这点放在心上。
随后他们就遇到了官宦弃民而逃的事件,卷入到了瘟疫猖獗的古渡郡中,再未出过城门,也无暇想起着火之事。
现在想来,只怕那天晚上的历州渡,该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在想,要不要抛却性命再搏一搏,充分向虞煜展示自己的能力。
“你怎么还不走?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讲完吗?”
正准备细细复盘计枢提供的情报,描绘前行策略的虞煜,一抬眼就看到了还站在原地的计枢,不由疑惑,出口相询。
“斗胆有一事想要与殿下相询。”
计枢再三犹疑,最后还是拱手行礼。
“但说无妨。”
“敢问殿下,近一月之前的历州渡,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出此言?”
“我曾看到其上方有滚滚黑烟翻滚。”
计枢狠咬了一下牙齿,将自己所看到的场景说了出来,他本以为窥破秘辛后迎接自己的唯有死亡和招安两个选项,没想到太子只是轻快的笑了一声。
“啊呀,你看到了呀。”
随后又兴冲冲的转头看向傅泓。
“太傅,还真被你说对了,会被对岸之人看到。”
“我都说你往火箭油布上浸的脂水太多了,历州渡剧烈燃烧会引起对岸的警觉的。”
说这话的是傅泓,说完还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计枢。
“咳……我这不也是第一次放火没经验吗?”
虞煜想起自己曾做下的事,有些惭愧的咳嗽了一声,小声狡辩。
计枢在一旁听着他二人的对话,一直处在云里雾里的状态,明明他们说的每个字他都能听懂,可是放在一起她就听不懂了。
什么火箭?
什么脂水?
什么放火!
这都是什么,怎么感觉历州渡是发生了一种很可怕的事情。
“殿下可否为我解惑?”
脑中懵懂三连问之后,计枢决定悉心求教。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有两个声音同时回应了他,只不过是一同意和一反对。
同意的是虞煜。
而反对的则是傅泓,直言这是机密不足为外人道。
什么机密不足为外人道?
计枢更好奇了,求知的眼神直白的看向虞煜,反正询问的口子都开了,现在的他已经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带怕的了。
与傅泓的考虑的不同,虞煜倒觉得锦州之外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暂时的隐瞒,远不如开诚布公来得好,以其留待日后猜疑得沸沸扬扬,还不如把一切都提前高告知,毕竟天底下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哪怕此刻对面无船可渡锦州,但只是想要传递消息的话,依旧有着无数的法子,何况安存德此次被他重创,是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而正被虞煜念叨的安存德,在历州渡火焚之后又遭梧州偷袭,虽勉强拒敌未被攻破,但也休养了多日才回转过来,只是连经两场拼杀,他原本所带的五万人马,已折损近半,如今整支队伍看起来寥寥落落,难成气候。
好在龚守仁已经退兵,没有对他穷追猛打,才让他不至于就此倾覆。
经此一役,他此前对龚守仁有多轻视,现在就觉得其有多可怕,不愧是敢箭射主君之人,用兵之计,毒如蝮蛇。
但他觉得龚守仁之毒,较之虞煜还是差了点,历州渡一场大火,不仅让他损兵折将,更直接击溃了他麾下士卒的心理防线。
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奇怪东西,一旦点燃,火随风起,遇水不熄,还携惊雷之声,犹如天罚,以至于让他手下的士兵终日惶恐不安,战战兢兢,才会在与龚守仁对战中险遭攻破。
历州渡一役后,他多次强令军中不得私下议论,却致使谣言亦演亦烈,甚至从民间也流传出了的太子承天所佑,逆者必遭天罚的说法,军心一时更是动荡不安。
他虽对此种说法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老天爷就算要罚,罚的也是祸国殃民的虞雍之辈,和愤然起兵欲救万民于水火的他有什么关系。
但为了稳定军心,他既不能放任此类流言继续蔓延而不理会,更不能再次强压不得讨论,因为此前强压的结果已然摆在了他的眼前。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进退维谷之际,还是手下的幕僚向他献上一计,以巫鬼之言,反诬虞煜为邪祟。
他一听这个计策就觉得十分的符合自己的心意,当即拍板同意。
和龚守仁交战之后,他才得知,虞煜不止制造了历州渡上遇水不熄的怪火,还曾在踞牢关前平地起风卷起滔天漩浪,这不是邪祟是什么。
幕僚献策说诬蔑,他可不觉得这是诬蔑,然后在历州的民间有关太子虞煜是邪祟的传言开始悄然流传,虽比不上主流观点的承天所佑说,但逐渐还是发展成了一股暗流,开始流向大雍的所有版图。
虞煜不知道,他只是随意一想,就间接窥破了安存德此刻的用心,也没有办法预知其对他布下的暗箭。
他只是想要在入主锦州之前,把天下的局势开诚布公,他要成为真正的锦州之主,而不是依靠着大雍太子的名义掌管锦州。
最主要的是,他觉得以太子之名掌管一州的这种想法不现实,锦州的有些官员是坏,但是他们并不笨,哪怕是边野之地的大族,也不会放任没有成算的子孙出来掌权。
这也是他要先入主古渡郡根治瘟疫的原因,他要以一个极高端的姿态,告诉锦州的所有人,他就是天选之子,千百年来无人可以制服的瘟疫,在他手中消弭无踪。
并非他想装神弄鬼,无奈皇帝的名声在民间是实在是有够坏的,哪怕原主自己名声不错,但若没有了大雍做依靠,天底下的人,未必都会骂他这个破烂太子的帐。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被杀,大雍名存实亡的前提下,发自内心的敬仰他,信服他,那么他们这支队伍在后续的争锋之中,才有一角之力。
群臣的想法他清楚,谨小慎微是关键,但他并不打算采纳,唯有风高浪急,才是谋夺之时。
于是不顾傅泓的阻止,他神色平静的向计枢阐述了锦州之外发生的一切。
梧州反了,我被州牧一箭穿胸;历州反了,我把历州渡一把火扬了;上京也反了,我们的皇帝被义军杀了,目前的局势是的我们的大雍除我之外,全都完了。
计枢看着太子将这些事情一一讲来,平静得仿佛在给他讲解今晚的菜色,心中震惊无可言表,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傅泓则对太子的不加掩饰叹息不已,做为老师的他很清楚计枢的为人,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听闻这些信息,很有可能背刺与他们。
而裴安翊此刻也不把计枢当做自己人了,已悄然退至帐门的位置,堵住了计枢的退路,只要他有异心,必定一击杀之。
“这,就是目前的天下局势,我此来锦州,便是奔着锦州之主的位置而来的,你可还有什么疑虑?”
虞煜说完,也目带探究的看着计枢,他很想知道这个未来的顶级谋士,在得知这一却之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会不会是他所期盼的选择?
“渝州计氏计枢,愿携古渡郡所驻千余人,誓死效忠太子殿下!”
然而出乎他们所有人预料的是,计枢没有选择正面回答虞煜的问题,而是在短暂的呆愣之后,跪地稽首,宣誓效忠。
“休想伤害殿下!”
紧接着就看到他被大喊着的裴安翊扑倒在地,在计枢的痛呼声中,护持在外的甲士冲了进来。
还是虞煜反应迅速将他们再次挥退,算起来,在今晚已是第二次发生。
整个帐内陷入了如死的沉寂。
尴尬,是真的尴尬。
虞煜都想以袖掩面,不想看这让他无比尴尬的画面。
新对他誓死效忠的谋臣,被他的武将扑倒在地,效忠的话音未落,洪亮的喊声骤然响起,至今还在帐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