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天, 整个帝都都知道了秦家来了个仙风道骨的老头, 算命算得格外准, 尤其是算姻缘,堪称是个感情专家。至于他似乎是个修士, 还是什么剑阁的阁主, 这些反倒不重要了。总之,秦府附近的人总是看到这老头穿一身道袍, 拎着一只小板凳往街边一坐,偶尔还扛着一杆画着阴阳鱼的旗子, 和常见的算命子一模一样, 便不再用修士、仙人之类的称呼唤他,反而都唤他做“神算子”。
这日神算子莫之云依旧拎着他的小板凳出门遛弯, 迎面却吹来一阵飓风,抬眼看去,天边神光闪烁, 一众人衣袂飘飘, 手持拂尘、道幡、银铃等物,施施然从天而降, 惊得凡人惊叹着四下退避,崇敬之余又忍不住探出头来看来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来人身上, 没人有心思找莫之云算卦, 他便老神在在地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乐得清静,却不料耳边冷不丁传来个声音:“老头, 那是谁来了?”
莫之云回头看一眼,竟然是沈笑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晃悠着双腿坐在树杈上,手上拎着一只小壶,嘴里还咬着糖葫芦。
这可是个小魔修,秦越居然也放心让她一个人出来,莫之云心道,也不怕她就这么跑了?
仿佛是听到了他内心的疑惑,两人耳边传来个不紧不慢的声音,正是秦越:“沈笑笑同学,你人在哪呢?听到请回答!”
沈笑笑哼了一声:“你这样时时刻刻盯着我,我合理怀疑你对我心怀不轨哦秦越同学!”
“你想多了沈笑笑同学。”秦越没好气道,“我只是担心你掉到酱油缸里去了,不然买斤酱油怎么买了两个时辰?嗯?”
沈笑笑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抬眼望了望天上飘然而降的一众仙人,眼珠一转:“秦越同学,出大事了,我感觉有人来砸场子了!你放心!我会为秦府奋战到底的!不说了忙着打架去了再见!”
“……那是神微宗的人,是我请来的帮手。”秦越道,“沈笑笑同学,你不准管这事,给我赶紧地回来!”
沈笑笑权当做没听见,利落地从树上跳了下来,顺手把装着酱油的小壶扔给莫之云:“帮我拿一下老头,我去会会这劳什子神微宗。”
她说罢扭了扭手腕,浑身魔气正要汹涌而出,却被一股陌生的力量压制住了。
说陌生却也有些熟悉,至少沈笑笑明显感觉到那灵力和秦越、望朔同出一源。只是它不似秦越般锋锐凌厉,也不似望朔般霸道蛮横,而是平和浑厚,于不经意间便全然压制住了沈笑笑,叫她没办法动弹。
沈笑笑微微蹙眉,只见莫之云伸手按住她肩膀,把酱油壶重新塞回她怀里:“打你的酱油去,大人的事小孩少掺和。”
他随手抚弄着自己的白胡子,看似还是那个八卦又和蔼的邻家老头,然而内里升腾起的浑厚灵力,又叫人心下一凛。
沈笑笑这才回过神来:“差点忘了,你这老头还是剑阁的阁主,是个厉害的剑修。”
莫之云敷衍地嗯了一声,伸手一推便把她送进了秦府的大门,转身袖袍一摆,对从天而降的神微道人们露出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来:“诸位终于来了。”
那笑容叫沈笑笑觉得有点熟悉,恍然想起来那便是莫之云给诸人算卦时的表情,仙风道骨、深不可测——又有点贱得慌。
神微诸修士自然认得他是谁,一齐微微俯身道:“见过莫阁主。”
莫之云的高人架子撑不过三秒,此时嘿嘿笑道:“好说好说。清虚老儿呢?躲哪去了?”
话音刚落,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都退下吧。”
神微诸修士应声而退,人群中这才现出一个手握折扇的中年男人,正是神微道尊清虚。
清虚摇着扇子走上前来,冲莫之云微微颔首,口吻客气:“莫老,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精神矍铄。”
莫之云笑眯眯道:“好久不见啊清虚,你还是这么装模作样啊,真是跟小时候一点没变哇。”
清虚摇着扇子的手霎时一顿,莫之云顺手掐指一算:“我看你印堂发黑,红鸾星正处危劫,想来近日夫妻生活不太和谐吧?”
“……”清虚脸色一黑,终于装不下去了,“胡说什么呢你?”
莫之云含笑安抚着:“我可没有胡说啊,我算算看,哎呀,你道侣跟你闹僵了?因为儿女的事——儿女。”莫之云沉思片刻,“我记得你有个女儿来着,叫什么,挽朱?对不对?”
清虚的脸色更黑了,简直是乌云密布,叫人担心他下一秒就要咆哮出来。
还好此时秦越翩然现身在秦府门前,微微挑眉道:“清虚前辈,您来了。”
若是秦越还是神微弟子,这一声前辈自然没问题。只不过他早已投身剑阁,如今还是剑阁的首席兼长老,肯叫清虚一声前辈已然是十分的客气谦逊。
客气谦逊,这词放在别人身上没什么问题,放在秦越身上就让人匪夷所思了——早在他毫无顾忌地当着宗主的面叛出神微时,清虚便见识到了他的桀骜不驯。纵使如今他身为秦家家主,不得不应酬着客气一番,但那也不意味着他真成了温文端方的谦谦君子,照清虚看,倒更像是一匹学会潜伏和伪装的野狼,叫人更加胆战心惊。
清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秦越,望见他眉眼间似乎有些憔悴,却又看不真切,只看得到他脸上些微的笑意,和一双沉静如深渊的眸子。
清虚心下一动,笑着试探道:“秦道主客气了,在下哪担得起您一声‘前辈’?”
秦越神色随意:“道主?那不过是家父当年刻意造势罢了,您还当真了不成?”
这名头莫名其妙在民间流传开来的时候他就早有猜测,如今秦家换他掌权,秦迁当年的动作自然更瞒不过他去。秦迁亲口承认时还担心他为此发难,觉得自己百般手段利用他,谁料秦越只一句“下不为例”,便把此事翻过去了。
而清虚不知道秦越因为念着情分的缘故,对秦迁和秦家早年的事多有纵容。清虚只当这事是秦越和秦家联手炮制,目的就是捧出一个“秦道主”,在修仙界和俗世都称王称霸,可谓是野心不小。
谁料此时秦越干脆利落地承认这是一种造势,并且说不必当真——可是怎么能不当真?即使当年是一种造势,如今秦越执掌帝都,又赶走魔修,道主之名早已名扬四海,谁会不当真?
清虚默然站在原地,不由得回想起当年自己说秦越“性格浮躁,不堪大用”,一时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是不解,又似乎是感慨。
不解的是自己竟然看错了人,这少年人的张扬肆意宛如熊熊火焰,他还当秦越会葬身其中,谁料竟叫他从火焰中淬炼成了一块美玉,熠熠生辉起来。
感慨的是这过程他用了不到三十年。短短几十年对于他这种修士而言不算什么,偏偏这几十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盛朝名存实亡,神微摇摇欲坠,就连他女儿挽朱都失踪不见了。如此巨变,叫清虚怎么能不感慨?
但他又不能沉迷于感慨中。神微没了宗主和清玉,只剩下他一人能执掌大局。清虚只好放下自己的炼丹炉,整个白天都忙于宗门事务,晚上还要安抚自己思念女儿的道侣,安慰她挽朱一定还好好活着,只不过暂时没办法回来罢了。
秦越眼见清虚神色变幻,也没多问,只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看还是进去慢慢聊罢,前辈以为如何?”
清虚看他一眼,勉强露出个笑来:“好。”
他说着抬步走入秦府大门,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肌肤白净,眉眼精致,依稀可见以后的倾国倾城之貌。
但是最让清虚震惊的是她神色间那一股睥睨骄傲的气度,那种骄傲,瞬间便和他记忆中的秦越重合起来。
清虚于是脱口而出:“那是你女儿?”
那小姑娘闻言冲他呲了呲牙:“你说错了,我是秦越他祖宗!”
秦越神色自若地把沈笑笑拎了起来,反手便扔到花丛深处,回头来淡定道:“见笑了,这小孩太皮,缺管教。”
沈笑笑差点就被扔了个倒栽葱,还好被一众丫鬟们扑上来堪堪接住了。她怒而挑眉,正要说些什么,老嬷嬷赶紧捂住她的嘴,苦笑道:“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少说几句罢!”
另一个老嬷嬷笑眯眯哄道:“少主您乖些,婆婆我去给您烧糖糕吃好不好?”
几个老嬷嬷神色是无奈又宠溺,千方百计把沈笑笑哄走了,动作十分熟练——毕竟当年秦越小时,她们便是这样哄好秦越的。
清虚惊诧地望着这一幕:“这真是你的女儿?你,你什么时候连孩子都有了?”
莫之云欣赏够了他的瞠目结舌,心满意足道:“这是沈意的女儿——沈意你记得不?哦忘了告诉你,人家现在入魔了,还成了魔君。那可是你神微走出来的一代魔君,到时候可别手下留情啊。”
他言语间不乏讽刺,清虚面色又是几变,好容易消化了这个消息,轻轻呼了口气:“沈意怎么会入魔?他的孩子又怎么会在你手上?”
他说着突然灵光一闪:“沈意的孩子——他哪来的孩子?”
秦越没说话,莫之云哭笑不得:“我说清虚啊,你是不是傻了?还能是哪来的孩子?当然是沈意这厮和个女人生的孩子呗!”
他说着瞥了秦越一眼,想从自己这被抛弃的徒弟脸上看出些难堪或者伤心的神色来,不过秦越只神色淡定地站在那,叫莫之云好一番失望。
清虚听说是沈意的孩子,眼中霎时空白一片,回过神来时,心内已然是惊涛骇浪。
那颗他炼制的青龙育生丹,给挽朱滋补身体的顶级丹药……若他没记错,当年是被沈意吃下了。
当年他没来得及提醒沈意,他便追随秦越离开了神微宗。如今再听到他的消息,竟然已经有了孩子。
可是这孩子——难道——
清虚神色惊疑不定,半晌,他才低声道:“我觉得……你们都搞错了。”
他说着指了指远处沈笑笑的背影:“那如果真是沈意的孩子,八成是他自己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