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情之请

庄园小院里, 厨房传来切菜的笃笃声, 沈意在桌边坐下, 随口笑道:“我还从来不知道师尊会做饭,今日有口福了。”

修士是不需要吃饭的, 只不过清玉的记忆还停留在少时, 习惯也停留在少时,比如打坐, 又比如吃饭。

此时风不眠淡淡道:“谁告诉你他会做饭?”

沈意微微一愣,便见清玉从厨房走了出来, 推了一把风不眠:“交给你啦, 风大厨。”

风不眠唔了一声,淡定地系上粉色蝴蝶结围裙, 一撸袖子,露出有力的胳膊来。

然后他眼中凌厉光芒一闪,手上现出一把锋利的菜刀, 大步走进了厨房。

沈意:……

姜夔倚在窗边, 颔首道:“这刀不错。”

清玉闻言笑道:“是吧?那是他亲手锻造的,材料用的是天陨石。”

天陨石, 炼器的顶级材料。当初摇光引诱望朔追杀秦越,便是以一块天陨石为报酬, 谁曾想风不眠这厮这么暴殄天物, 拿天陨石炼菜刀!

仿佛是看出沈意的想法,清玉解释道:“他说他又不需要炼剑,留着也没什么用, 就……拿来炼菜刀了。”说着指了指周围,“哦不止是菜刀,还有锅碗、门把手、镜子这些,都是天陨石炼的。”

沈意几乎要吐血,半晌艰难道:“他都用完了?”

清玉摇摇头:“还剩一点。怎么,你要么?”他反手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块银色小石头,递给沈意,“你要就送你好了。”

沈意迟疑片刻,便伸手拿起那石头,微笑道:“多谢。”

清玉摆摆手,又好奇道:“你要来做什么用?”

沈意沉默一瞬:“炼剑。”

这下连姜夔都诧异了:“你要炼剑?难道你也想做剑修?”

“不是。只是——”沈意顿了顿,正不知如何解释,厨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风不眠左右手端满了菜,面无表情道:“开饭。”

清玉笑着接了过来:“我看看这是什么?哇,山笋!红烧鱼!都是我喜欢吃的!风道友你好厉害!”

风不眠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嗯,乖。”

沈意就这样看着清玉跟个小跟班似的围着风不眠转,脸上带着好脾气的笑,全然没有日后仙尊高冷缥缈的气质,一时哑然无语。

姜夔也评价道:“好可爱的小孩儿。”

小孩儿!沈意抽了抽嘴角:“我师尊只是失忆,实际上都三百多岁了。”

姜夔神色淡定,垂眸想了想:“伏影说我们龙族寿命在千岁以上,三百岁对我们来说,的确是小孩儿没错。”

“……”沈意望着她,“你真是龙?”

姜夔迟疑一瞬:“我不确定。伏影说是就是吧。”她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脸上的蛇纹,自嘲般道,“或许我是哪只龙一时兴起,和蛇结合生出的后代,不然为何我身上有蛇纹?”

沈意打量着她,颔首笑道:“我会帮你恢复正常容貌的,就当是你替我照顾笑笑的报答。”

“无所谓了。”姜夔摊手,“脸是正常的又如何?我的血是黑的,皮肤是冷的,终究不是个正常人。”

她话说的寥落,神色却淡然到漠然,仿佛早已接受自己是异类的事实。

但是沈意知道她曾多么厌恶自己是个异类。当初在蓬莱秘境中,她为此受了万般折磨。

沈意心下一叹,沉吟道:“或许你可以试试变作龙?就像伏影那样?”

姜夔摇摇头:“我试过了,做不到。”

沈意忍不住蹙眉:“奇怪……”

姜夔沉默一瞬,忽的道:“我无处可去了,你愿意接纳我吗?”

沈意讶然望去,却见姜夔神色认真,认真看去,眼神深处还有万般期待,亮晶晶的。

见他不说话,姜夔又道:“我不在乎正邪,要我入魔也无所谓。你想要剑的话,玄渊剑也可以给你,这样够了吗?”

“不,你误会了,姜夔。”沈意回过神来,“只要你愿意,我当然都可以——甚至是,求之不得。”

姜夔这才微微笑了:“好。”

沈意望着她,却叹口气:“以你的身份,其实该去寻找族裔才对,实在不行还可以问伏影。虽然他在东荒海下封印了很久,但是龙族的事情,他应当比我们清楚的多。”

“我选择帮你,就已经和望朔打了一架了,伏影不会待见我的。”姜夔淡淡道,“再说,我对寻找族人没什么兴趣,跟着你就挺好。”

沈意哭笑不得:“这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姜夔不置可否地喝了口茶,此时风不眠端来最后一盘菜,清玉拿过一瓶酒,给四人依次满上一杯,顿时酒香四溢,香气撩人。

窗外莺声燕语,清玉举杯笑道:“这一杯酒,便当是欢迎沈意和姜夔,为你们接风洗尘了!”

风不眠三两下脱下围裙扔到一边,一面微微挑眉:“欢迎你们跳入火坑,和我们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清玉怒道:“风不眠!”

风不眠闻言笑着举手投降,待清玉转过头去,又耸了耸肩,冲沈意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沈意微微笑了笑,也一饮而尽。

这一杯酒后,风不眠才开口问道:“秦越之邀,你准备怎么应对?”

“嘘。”沈意做了个手势,“先吃菜好了。”

风不眠心知他不想让清玉知道这事,也没太坚持。反倒是沈意对清玉笑道:“师尊,你想恢复记忆么?”

风不眠神色一顿,清玉点点头:“当然!沈道友,你有办法吗?”

沈意并未回答,反而问道:“一旦恢复记忆,您就得离开这里了。”

“这又有什么。”清玉不以为意,“修士自当游历四方,更何况我乃神微弟子,迟早是要回神微的。”

风不眠没有说话,沈意却道:“一旦恢复记忆,您就得跟风不眠分开了。”

清玉这才静了静:“为什么?”他神色一顿,了然道,“是了师兄不喜欢剑阁,恐怕不会让我和风道友在一起——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一起游历。”

他说漏了嘴,脸色微微一红,偷偷瞥风不眠一眼,却见他神色沉凝,没有一点欣悦之色,不由得心下一惊。

这是……怎么了?他有些茫然地想着。

沈意望着风不眠:“我以为你早有心理准备。”

风不眠淡淡道:“我只是想让阿玉恢复记忆,并不意味着我会让他回神微。”

沈意露出一个带着怜悯的微笑来:“你以为那时的师尊,还会像这般任你摆布吗?”

风不眠抿着嘴角:“阿玉会选择我的。”

沈意不置可否,只侧头温声问清玉:“师尊,若是你必须在神微和风不眠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哪一个?”

清玉一时哑然:“我——”

他没说下去,神色踌躇。

风不眠似乎是被他的犹豫给激怒了,却又不想对清玉发火,只对沈意冷笑道:“沈意,你有空在这里看热闹,怎么不去问问秦越,看他在道途和你之间会选什么?嗯?”

他会不会抛弃你?沈意?你心中想必有答案了,否则又怎么会孤身一人离开帝都。

就像阿玉抛弃我一样,就像当初我孤身一人离开神微一样,风不眠心下想着,神色漠然。

沈意和风不眠对视着,彼此的表情都无懈可击,但是他们都知道,他们内心是同样的寥落。

半晌,沈意喃喃道:“你说得对。我和秦越终究分开了。只不过有一点我得纠正你——不是他抛弃了我,而是我放弃了他。”

“同是天涯沦落人。”沈意轻声叹气,伸手为自己满上一杯,朝风不眠让了让,“我提醒你,谁做选择谁便承受痛苦。你忍心让清玉承受这份痛苦么?”

他说罢一饮而尽,转身离开了。

风不眠僵坐原地,脸色骤然变了。

清玉担忧地望他一眼:“你们在说什么?秦越出什么事了?你又怎么了?风道友?风不眠?”

风不眠转头望着他,眼中翻涌过惊涛骇浪,最终恢复了平静。

最终他深深凝望清玉一眼,低声道:“既如此,便让我来做决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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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沈意躺在屋顶上,从晚霞满天到星河旋转,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直到风不眠的身影闪身出现在他身边,他黑色的长发在晚风中猎猎飞扬,像是苍鹰的羽翼。

他坐在沈意身边,自顾自喝着手上的酒,神色浅淡。

半晌,他才开口道:“去恢复阿玉的记忆吧,然后把他送回神微。”

沈意没睁眼:“你不是说,相信师尊会选择你?”

“他的心在我这,”风不眠低声道,“但是他的命却是神微给的。如今神微衰落,他必会选择为神微效力,待到尘埃落定时,才会回到我身边。”

沈意轻声提醒他:“尘埃落定时,你或者师尊,必有一人化为了飞灰。”

风不眠摇摇头:“我会获得胜利,也会保护阿玉。”

沈意睁开眼,若有所思地望着风不眠:“你就这么确信,赢得会是我们?”

风不眠和他对视一眼:“难道你不确信这点吗?”

沈意微微笑了:“我自然确信。”

风不眠转开了目光:“这就是了,你也发现了天道出了问题。”

“我从入道那天便有个疑问,为什么八百年前圣人无数,可是盛元之后至今八百年,一个圣人都没有?”风不眠慢慢道,“究竟是后人愚钝,还是成为圣人的路,早就被毁掉了?”

沈意眼神一闪:“毁掉成圣的路?”

“别的不说,就说曾经的神微剑宗峰主玄渊道人。那位是我见过的最为心志坚定的人,所有人都相信他会成圣,所有人。”风不眠笑了笑,“说起来你不信,我师兄莫之云,也就是剑阁阁主,他算卦很厉害,无一失手。当年他就偷偷为玄渊算过一卦,卦象也说他定能成圣。”

沈意唔了一声:“可是玄渊失败了。”

风不眠点了点头:“不仅是他,玄渊之后一百年时间内,所有大乘境巅峰,离圣人境一步之遥的先辈们——从叱咤风云的修士,到遥远神秘的龙族成员,全都莫名陨落了,无一例外。”

沈意沉默片刻,风不眠又喃喃道:“我当时就在想,这真是邪了门。成圣的道路突然之间就被关闭了,没有人能通过,一个都没有。”

沈意心念电转:“或许不是被关闭了,而是在等待真正的圣人出世呢?”

圣人境只为那人打开,其余人全都被拦在门外,不得而入。

这个“真正的圣人”,想来就是天道选中的道子,也就是秦越无疑了。

听到他的话,风不眠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是的。那一百年后不久,我遇到了摇光,摇光便是这么跟我说的。”

沈意微微挑眉:“那时你便入魔了?”

“是的。”风不眠颔首道,“我当时只觉得修道无望,四下游历之时,不知道怎么就遇到了摇光。他自称是八百年前的修士,掌握真正入圣人境的秘术,还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成圣者不听天道调度,也不对天道俯首称臣,天道恼怒之下做下决定,唯有他选中的人才能成圣,这才使得众人纷纷陨落——包括摇光。”

沈意不由得笑了:“所以,摇光修魔是想要反抗天道?那岂不是我的同道中人。”

“算了吧,摇光自从得知无法成圣,一心只想着颠覆盛朝,以报当年盛元屠杀之恨,除此之外,并无别的想法。”风不眠嗤笑一声,“所以蓬莱秘境之中,我才愿意和你们合作杀了他。”

他说着挑了挑眉:“这样的人做魔尊,还不如我自己上!”

沈意忍不住道:“其实也不怪摇光。想来天下也唯有我们两人会有‘推翻天道’这种可怕的想法罢。”

“那不过是他们都还觉得天道是天下之公,没有想到它已然腐朽——清玉尤为如此,把天道奉为神明,我几次想叫他看看天道的真面目,却都被他当做荒谬之言。”风不眠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这没关系,待我们灭了这天道,真相便能大白于天下,清玉也自然会理解我的。”

风不眠大概是有些醉了,脸上也不再是面无表情。他说到清玉不相信他,脸上带出些愤愤然的神色,竟然与秦越有几分神似。

沈意一时恍惚:“是的,桀骜之人难以服众,所说的话也总是被当做荒谬之言。”

风不眠知道他说的是谁,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秦越么,他一旦成为正道之领袖,也会被世人同化的。”

他随口道:“比如像他那父亲一样刚愎自负,又或者像皇帝一般生杀允夺,视人命如蝼蚁,视权势如圭臬——呵,秦道主!”

他说着转过目光,打量着沈意:“我只担心,你到时候会舍得下手杀他吗?沈意?魔君大人?”

沈意神色自若:“我们有朝一日生死相搏,正是痛快战一场,难道不好么?”

他顿了顿,低声笑道:“至于你说的被同化——我相信他不会的。”

“那便拭目以待吧。”风不眠不置可否地摊手,“我听说你要去见秦越?什么时候去?”

“不急。”沈意沉吟道,“还得需要点布置。”

风不眠低头望着他:“比如?”

“比如么,”沈意和他对视着,眨了眨眼睛,“这个——风道友,大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

风不眠霎时惊了:“你吃错药了?”

“没有。”沈意坐起身来,正色道,“我想借清玉一用,行不行?”

“……”风不眠,“你究竟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