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先是听到长靴踏在地上清脆的声音, 直到那人步伐越发近了, 他才抬头望去, 只见是个身穿戎装的年轻男人,正是裴家家主裴元直。
说年轻, 却也不年轻了。他这些年来宦海沉浮, 早看不见当年的青涩模样。不过俗话说本性难移,裴元直那副易怒暴躁的心性倒是没变, 只不过因为大权在握的缘故,被看做是威势日盛罢了。
沈意打量他几眼, 正看到裴元直也在看他, 于是微笑道:“裴兄,好久不见。”
裴元直望他半晌, 迟疑问道:“……沈意?”
他大步走了进来,猩红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扬。裴元直径自走到了沈意面前,微微蹙眉:“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他眼中所见, 沈意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宽大黑袍, 手腕伶仃瘦弱,一折便断似的。他又望进沈意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是含着笑意,只不过眼神深处却藏着不可探知的阴霾, 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是如此缥缈神秘, 仿佛眨眼间便要从人间蒸发似的。
这不是曾一夜筑基,白衣当风的沈意,裴元直想着, 这些年他去哪了?他过得不好吗?
裴元直张了张口,正要问,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思绪,正是秦越。
秦越见他一走进来就盯着沈意不放,瞬间想到了当年这人对沈意的痴心妄想,只恨不得伸手把沈意抱过来放在自己怀里——不,要关在家里,叫他再不能被这些人看见才好。
这疯狂的念头在秦越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最终他还是恢复了理智,只伸手用指尖敲了敲桌子,慢条斯理问道:“裴家主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裴元直这才看了他一眼,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彼此心中都冷笑了一声。
这是帝都两大家族家主的第一次见面,一个是轻袍缓带的世外强者,一个是戎装笔挺的人间霸主,于公已是你死我活的政敌,何况还有个沈意在中间,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浓烈的硝烟味来。
不过裴元直并不是为找茬而来,而是真的有要事在身。此时他也不说话,转身一撩披风坐在椅子上,抬眼看了随从一眼。
那随从忙走上来行礼道:“见过秦家主,秦家主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因为前些日子魔修来帝都闹事的缘故,朝中大臣们忍无可忍,发布群英诏,召集天下英雄来帝都赴宴,共同商讨剿灭皇宫魔修。而这群英宴办起来事务繁杂,朝臣们有心无力,便全权交给我们将军主持了。将军此次前来,正是亲自送来请帖,事情紧急,没有提前发拜帖,还望秦家主海涵。”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垂首奉上,仪态恭谨得体,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是秦越却没有接,只轻笑一声:“不过是对付一个小小的化神境魔修,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当初是帝都无人,如今有我在,那什么群英宴,不办也罢。”
裴元直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倒是那随从从容答道:“秦家主修为高强,皇宫中的魔修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秦家主能杀此间魔修,难不成还能杀尽天下魔修不成?如今办群英宴,不止是要擒贼先擒王,还得和天下英雄们加强联络,结为同盟,这才能尽快恢复天下太平才是,秦家主以为如何?”
“同盟,”秦越重复着,语气耐人寻味,“既然有同盟,那必定得有个领袖才是。”
“正是如此,”随从笑道,“秦家主行踪难觅,因而朝臣们便没有考虑家主,这领袖便暂时由我们将军担任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个群英宴的真正目的已经昭然若揭,沈意想着,不免觉得好笑。
魔修当前,他们居然已经想着瓜分战利品了。而且裴元直的野心还不小,他要的可不只是天下太平而已,他真正的目标不是别的,正是做天下人的领袖,最终坐上至高无上的皇位。
可是他们不会想到,真正的战争还未开始呢,沈意漫不经心垂下眼帘,望着自己苍白的手指笑了笑。
他的手指上什么都没有,那枚金色的黑曜石扳指一直被他收着,没有戴出来过。
他在等一个时机的到来。
安静之中,裴元直突然问道:“你在看什么,沈意?”
沈意微微一愣,抬头正看到裴元直望着自己。他嘴角紧抿着,看着有些不悦。
沈意笑了笑,还未说话,秦越便飞快道:“在想什么都与你无关。”
他端起茶盏,是送客的姿势:“这请帖我接了,裴家主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裴元直并不看他,只目不转睛望着沈意,“沈意,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沈意心下一叹,面上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很好,谢谢你关心。”
裴元直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我们许久没见了,沈意——我——”
他看着沈意带着淡笑的眼睛,眸光沉了沉:“裴家新聘了一位江南的名厨,一手松鼠桂鱼是京中一绝。今夜我命他整治了一席酒菜,沈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赏脸一试?”
沈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感受到他眼中恳切的炙热,斟酌着不知从何说起。
本是少年慕艾,一时兴起,万没料到裴元直竟真的念念不忘,叫他受宠若惊。
他果然如当年所说,是个至真至情的人。沈意心下苦笑,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招惹他。
裴元直依旧在等着沈意的答案,却看到一边坐着的小姑娘揪了揪沈意的袖子,语气满是期待:“爹爹!”
——爹爹?她叫沈意爹爹?
裴元直脑中空白一阵,愕然地望着那小姑娘,却见她冲自己露齿一笑,目光中竟然有些亲昵。
裴元直更糊涂了,而秦越啧了一声,一把把小姑娘拎到了一边:“这有你什么事?沈笑笑,你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不行!”沈笑笑不怀好意地望着他,“怎么,你怕啦?怕爹爹跟着别人走啦?”
她说着翻了个白眼:“我告诉你啊秦越,什么强取豪夺坑蒙拐骗都是假的,学学别人好吗,只有真心才能得到爱情!”
秦越冷笑着揪了揪她脸颊:“你懂的还挺多。是,我是强取豪夺坑蒙拐骗,敢问你那个别人是谁?真心又是谁?”
沈笑笑嘀咕着:“当然是人家青梅竹马、温言软语的裴——哎哎哎痛!”
秦越揪着她脸颊的手还没放下,沈意又伸手揪了揪她耳朵,一面淡定道:“又在胡说八道。”
沈笑笑被混合双打,欲哭无泪:“爹爹!你怎么能屈服于这厮的淫威之下呢!”
沈意懒得理她,裴元直却从这小姑娘的话语中听出了些什么,冷冷望向秦越:“你对沈意做了些什么?你胁迫他?”
秦越瞥他一眼:“裴家主整天关心别人的家事,看来还是太闲了。”
“家事?”裴元直毫不退让,“你胁迫沈意,这可不是家事,而是犯法之事。我知道了,自然要过问一番。怎么,秦家主这是恼羞成怒?”
“我和沈意的事,自然是我的家事。”秦越一扬手,“来人,给夫人和少主上些茶点。”
侍从俯身应诺,捧出果盘放在沈意身边:“夫人请用。”
她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口齿清晰,叫裴元直和随从都听见了那称呼,一时目瞪口呆。
秦越这才慢条斯理道:“我和沈意早已结为夫妻,连孩子都有了,我们的事当然是家事,与你何干?裴元直?”
裴元直险些失控,眼看着要拍案而起,好歹忍住了,死死盯着沈意:“沈意,这是真的吗?!”
沈意无奈扶额:“嗯……是的。”
“这不可能!”
裴元直脱口而出,谁料那小姑娘和他异口同声地喊出声,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是真的!爹爹!你和秦越不是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吗!”
她说着,愤愤然指着秦越:“秦越刚见到你的时候,还要杀你呢,爹爹!”
“……”沈意头疼,“你别说话,笑笑,晚点我再跟你解释。”
这会儿让她一闹,真是越发说不清了!沈意简直头大。
裴元直自然是相信沈笑笑所言:“沈意!何必瞒着我!你有什么难处,大可对我直说。我还怕了秦越不成!”
秦越把茶盏往桌上一放,指着大门,干脆利落道:“送客!”
裴元直勃然大怒,再不顾什么身份风度,伸手狠狠一拍桌子:“秦越!你是不是找死!”
秦越嗤笑一声:“还以为你有点长进,还是和当年一样,活像个搅屎棍。”
“这话还是送给你自己吧,”裴元直冷笑一声撸起袖子,“帝都搅屎棍是谁,谁斗鸡走狗,谁上蹿下跳,秦越,你自己心里没数?”
“有啊,”秦越漫不经心道,“不是你吗?”
裴元直呸了一口:“是你!”
秦越断然反驳:“是你,别乱甩锅。”
“扯淡!”裴元直怒道,“明明就是你!”
“……”沈意,“行了。”
秦越正在气头上,不管不顾:“你要点脸行吗裴元直?老盯着别人老婆是怎么回事?”
裴元直脱口而出:“沈意根本不是你老婆!”
秦越一脸挑衅的微笑:“现在是了——不,早就是了。”
“那只是你耍了手段而已,”裴元直咬牙,“明明是我先来的!”
沈意:……
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来,冷声喝道:“够了!”
两人终于安静下来,沈意又一指随从们:“你们都下去。”
两家随从还沉浸在八卦之中,下意识看向了自家家主,却听到沈意一声冷笑:“看什么看!我让你们下去!立刻!”
秦家随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走了,裴家随从晕晕乎乎地依言行事,大堂中顿时只剩下了四人。
沈意一甩袖子,没好气道:“当着手下的面吵成这样,你们也好意思!”
裴元直和秦越都没说话,两人冷着脸,脸上没有丝毫羞愧之色,想来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样子倒是和当年一点没变,沈意有些无奈:“如今多少眼睛在盯着你们,这样胡闹,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笑话?谁敢?”秦越似笑非笑,“我反正是不怕。倒是你裴元直,好不容易哄得那帮大臣们拥戴,这下子该如何向他们解释?嗯?”
裴元直脸色冷硬:“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秦越,当年也没见你如何能耐,这一下子到了化神境,别是走了什么歪路子吧?小心哪天暴毙街头,那就乐子大了!”
两人不愧是多年宿敌,一开口就戳中了彼此的死穴。沈意不免觉得好笑,面上便带出些笑意来。
沈笑笑不知道沈意怎么笑得出来,撇了撇嘴,不甘心地看了裴元直一眼。这一眼便让裴元直注意到了这个总在看自己的小姑娘,裴元直的目光在她脸上和沈意脸上游移半晌:“沈意,这真的是你的孩子?”
“不然呢?”秦越嗤笑道,“是我和沈意的孩子。”
“你省省吧,两个男人如何生孩子?”裴元直冷冷瞥了他一眼,又执着地望着沈意,“这孩子的母亲是谁?”
他细细打量沈笑笑,看到她精致的五官,自嘲般笑了笑:“想来是个绝世的女子,才能得到你倾心。”
这话不仅扎着他自己的心,连带也扎了秦越的心,叫他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是啊,说沈笑笑是他的孩子,这是他胡言乱语、一厢情愿。甚至说沈意是他的伴侣,这也是一厢情愿。
沈笑笑是他心里的一根刺,秦越心道,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沈意并不属于他,而属于那个魔君。
魔君,秦越暗自咬牙,于公于私,我都迟早要把你挫骨扬灰!
秦越和裴元直心下给那“魔君”扎了无数小人,可怜沈意给自己背了黑锅,只得微微苦笑:“他……的确是很好的。”
“可她是谁?”裴元直低声问道,目光放在了沈笑笑脸上,“这小姑娘的母亲,究竟是谁?”
沈笑笑望见裴元直满脸的怅然若失,心下真为他掬一把同情泪——还能是谁啊!
你不是和娘亲青梅竹马吗!你不是对娘亲深情不悔吗!你醒一醒啊!沈笑笑心中咆哮着,终于忍不住揪住了裴元直的衣角,小声喊了句:“爹爹!”
她沉浸在找到父亲的欢喜之中,眼中泪汪汪的:“爹爹!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意:……
裴元直:???
秦越:!!!
鸦雀无声之中,沈意艰难地咳了一声:“沈笑笑,你……认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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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随从们只觉得家中充满了不寻常的气氛。早晨那裴家家主冷着脸来,和家主在正堂谈了片刻,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最终绿着脸走了,众人回头去看秦越,发现自家家主的脸色也是绿油油的,联想起两位家主和家主夫人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众人一时浮想联翩,短短几个时辰,流言便传遍了帝都。
而秦家小院中,沈意看着老老实实坐在身前的沈笑笑,真不知从何说起。
沈笑笑委屈得不行:“他、他明明就很像爹爹啊,他为什么不是爹爹啊?”
沈意哭笑不得:“裴元直哪里让你觉得像爹爹了?”
“哪里都像啊,”沈笑笑嘀咕着,“我心中的爹爹,是一个高大威武、号令群雄的大帅哥,和娘亲年少相识,青梅竹马……”
她说着满眼都是憧憬,“更重要的是,他和娘亲有一场缠缠绵绵、轰轰烈烈的爱情!娘亲你看,那裴家家主每一样都很符合呀!”
沈意哑然片刻,这才道:“这倒确实是你爹爹没错……但是并不是裴元直。我和他只是朋友罢了。”
沈笑笑唉声叹气:“那究竟是谁?我实在找不到了!娘亲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她趴在沈意身上耍赖,沈意却只是笑而不语,抬手摸了摸她头顶。
“乖,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沈意低声道。
沈笑笑眼眶都红了:“为什么?我连知道自己亲身父亲的资格都没有吗?”
沈意一时沉默:“对不起。”
沈笑笑噙着泪望着他,沈意轻声叹了口气:“我不让你知道,是不想让你为难。毕竟他不是魔修,正因为如此,我和他终究会成为敌人……”
敌人!沈笑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沈意又道:“若是告诉你是谁,到时候你夹在中间,又该如何自处?”
他说着垂下眼帘:“如今战事未起也就罢了,等到你死我活之时,焉知他会如何选择?何必让他左右为难,也让我左右为难。”
沈笑笑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爹爹,他是修仙界的人吗?立志要铲除魔修的那种人?”
“是的。”沈意点点头。
沈笑笑不说话了,整个人都耷拉下来:“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他是谁……我想亲自问问他,若是知道娘亲是魔修,他会如何选择?”她眼中升起一丝期待,“他会不会放弃修为选择娘亲呢?”
“让他为了我放弃一切吗?”沈意低声笑道,“即使他愿意,我也不会愿意的。”
他站了起来,倚在窗边看窗外竹林繁花:“曾并肩同道已然足够,如今渐行渐远,又何必勉强。”
窗外渐渐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而檐下秦越倚墙而立,听着沈意的一番话语,心中恍然间闪过什么,却又抓不住,微微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