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帝都秦家

中原, 帝都。

这里是万国朝圣之地, 是八百年盛朝的根基所在。传说当年盛元亲手开辟这座城市, 又为它设下坚不可破的防护屏障,帝都子民活在圣人余晖的护佑之下, 便自有一种安逸和骄矜。

不过八百年后的今日, 随着盛朝皇帝一代代更迭,朝政日益腐朽, 这份安逸和骄矜已然是所剩无几。

这几年越发是如此,皇帝下落不明, 皇权形同虚设, 五大家族互相倾轧,帝都终日笼罩在混乱中。

从这个角度上说, 帝都人还得感谢魔修的出现。若不是大敌当前,五大家族又怎么会暂停内斗,联手抗敌呢?

五大家族协定合作, 帝都终于恢复了久违的宁静繁华。但是魔修依旧是笼罩帝都的阴霾, 需要一个非凡的强者拨云见日,天下方能被解救。

八百年前, 这个强者是盛元,可他终究陨落了。

两百年来, 这个强者是神微宗主清和, 可他自动身去寻找皇帝,至今下落不明。

如今,谁能号令群雄, 拯救苍生呢?

在或许是自发,又或许有人策划的情况下,民间流传起了一个新的称呼:秦道主。

他的事迹被百姓们口耳相传,有人质疑,但是更多的人期待着他的出现。

如今,他回来了。

秦家家主准备了盛大的阵势欢迎他,长长的卫队排起长龙,封锁了道路,路边秦家的旗帜猎猎飞扬,护卫着那驾马车缓缓行入。而百姓们挤在卫队身后,伸长脖子想看那秦道主究竟是何模样。

终于,那马车在秦府前停下了,卫队们精神一振,齐声喝道:“恭迎少主回府!”

刚下马车的秦越:……

他望了望这阵仗,心下只觉得可笑,却并没有拂袖而去。

罢了,他那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人,帝都又是什么样子,他早已领教过。

他怀里的沈意听到声响,微微动了动,秦越便低头在他额上一吻:“没事,你继续睡。”

沈意蜷缩在他怀里,额头靠着他的胸膛,看着无比的乖觉,像一只无辜的羊羔。

他多么希望沈意的确是一只无辜的羊羔,甘愿被他圈养在身边——但是那不可能。

秦越笑了笑,抱着他大步走近秦府。那卫队首领还要喊些什么,被秦越用眼神制止了。

一时间,庞大的卫队,华丽的铠甲,甚至还有蓄势待发的军乐团,全都变作了滑稽的默剧,呆立在原地不动了。

唯有那银袍黑发的男人拾阶而上,转过府门,只留下了一个挺拔的背影。

眼见秦越就这么进去了,白发苍苍的管家咳了一声,低声道:“赶紧的,乐队吹起来,按原计划继续啊!”

乐队首领傻傻地看着他:“可是,可是少主都走了,我们吹给谁听啊?”

管家心道一句蠢材,这阵仗一部分是做给秦越看的,更大一部分却是给百姓、给其他家族看的。他也懒得一一解释,只吩咐着:“让你吹你就吹,废话这么多!”

乐队于是吭哧吭哧地吹奏起来,这欢迎仪式便照常进行下去,不论是秦家人,还是围观的百姓们,都是一派欢乐祥和。

唯有管家悄悄回头看了看府中,心下担忧:

这么多年了,这小祖宗还是这样子。若他还像往常那般顶撞家主,可怎么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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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中,秦越望着身前亦步亦趋的中年人,挑了挑眉:“怎么是你,秦全呢?”

那中年人闻言腹诽道:秦全在门外跟你打了个照面,感情你完全没注意到他吗!

他心下嘀咕,面上只是笑:“秦管家忙着接风宴去了,说我曾是少爷的伴读,和少爷熟,便派我来伺候少爷。”

“我都说了不必接风宴——”秦越说到一半,吐了口气,“罢了。”

在修仙界,众人把他当做大能仰望,什么吩咐都不必说第二遍。可是在秦家,虽然他们口口声声喊自己秦道主,但是心里还是把自己当做那个小少爷,事事想替他安排。

若是曾经的秦越,恐怕会大肆嘲讽一番然后扬长而去,但是如今么……

秦越低头看了看怀里熟睡的沈意,心道不急。

来日方长。

秦越一路走进自己的房间,把沈意轻轻放在了床上,为他盖上被子。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熏香,薄如纱翼的精美床帐沙沙作响,虽然秦越动作轻柔,但是经过这一番折腾,沈意还是醒了过来。

他迷迷瞪瞪地看了秦越一会儿,半梦半醒的样子倒是挺可爱。

秦越忍不住笑了起来,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沈意?”

沈意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蹦出几个字:“秦越,你就是个畜生。”

“……”秦越看着他脖子上凌乱的痕迹,目光微微一顿,“我不是故意的。”

沈意却径直甩开他的手,翻过身不看他了。

秦越看着沈意的后脑勺,自知理亏,低声道:“你先休息,我去叫厨房给你做点点心来?做你最喜欢的南瓜饼好不好?或者酒酿丸子?绿豆糕?还是——”

“——你好烦!”沈意干脆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只露出了几缕发丝。

然后他瓮声瓮气道:“我什么都不吃,你出去,我要睡一会儿。”

秦越依言闭上了嘴,最后再看了他一眼,为他放下床帐,转身出去了。

秦越关好了门,不动声色地在门上下了禁制,一面还不放心地嘱咐着那中年人:“派人候着,无论有什么动静,都来向我通传。”

中年人连声应了:“是。只不知这位贵人醒了,我们该如何称呼?”

“就叫他——”秦越说着,却卡了壳。

他本想说那是他的道侣,可沈意如今早已不是修道者,更不再属于他了。

秦越想到这里,眼神沉了下来,一时只想把那勾引沈意的女人挫骨扬灰,除之后快。

“就叫他沈少爷吧。”秦越最终道。

“是。”中年人道,又小心问着,“少爷可还有其他事?若没有,家主还在等着您呢。”

秦越微微颔首,正要去见他那倒霉父亲,转身却看到了柱子后面一个躲躲藏藏的身影。

是沈意的女儿,她何时进来的,自己居然没有发现?

秦越有些惊讶,而沈笑笑见他发现了自己,吓得转身就跑,却被秦越轻而易举地抓住,再次拎了起来。

秦越看着手下欲哭无泪的小姑娘,只觉得好笑:“你跑什么?我就这么可怕?”

是啊!沈笑笑嘀咕道,连娘亲都不是你的对手呢!

虽然那是因为娘亲还未恢复的缘故,但是沈笑笑想到沈意好端端地从马车进去,却奄奄一息地出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对娘亲做了什么?又要对我做什么?

天哪,一代魔女沈笑笑还没有扬名四海,还没有吃够糖葫芦和桂花糕,就要这样横死他乡了吗!

沈笑笑打了个寒颤,梗着脖子道:“我警告你!我可是小、小魔女!对我动手,你会后悔的!”

秦越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感到非常新鲜:“小魔女?那是什么?”

“无知的修行者!”沈笑笑冲他呲牙,“听好了,本宫乃是先天魔体,觉醒于归墟冥海,魔君腹中——”

“等等。”秦越一字一句,“你是魔君的孩子?”

沈笑笑被他越发可怕的气息吓得哆嗦:“是、是啊。”

原来是这样,秦越眼神沉沉。

怪不得沈意一心抛弃人的身份,以魔族为族人,原来是因为那个勾引蛊惑他的,竟是堂堂魔君。

可惜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依旧是摇光吗?还是早已被其他人取而代之?

但是不论是谁,敢动他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秦越危险地眯起眼睛,耳边却猛然爆发出一阵哭声:“哇——”

他愕然看去,只见那方才还倨傲非常的小魔女眼眶中满是泪花:“哇——你是坏人,呜呜呜——沈笑笑好惨啊,沈笑笑要被坏人吃掉啦!呜呜呜——”

“……”秦越望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魔女,咳了一声,把她放了下来,“别哭了,没人要吃你。”

沈笑笑继续坐在地上哭:“哇——呜呜呜——坏人——”

群鸟被哭声惊起,沈笑笑心如死灰,一心觉得这是自己最后的呐喊,哭的格外大声,简直是声震云霄,别说是秦府,搞不好外面街上都能听见。

秦越被她哭的头皮发麻,忍不住啧了一声:“别哭了我的小祖宗!”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沈意还在睡觉呢,你别吵醒他!”

这招果然有效,沈笑笑的哭声霎时小了,从放声大吼变成了哼哼唧唧。

“娘亲,爹爹。”沈笑笑哽咽着,“我要回家……”

秦越深吸口气:“你可以把这里当做你的家,这里……”他四下看看,“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你看。”

他回忆着自己的童年,伸手一一给沈笑笑指着:“那边花园里有桑葚,还有蟋蟀。东苑的廊下有会说话的鹦鹉,还有会招手的猫。南厨房边上有棵特别高的槐树,上面有好多鸟窝——你掏过鸟窝吗?”

沈笑笑愣愣地看着他,一面抽噎着,一面茫然地摇了摇头。

秦越笑了笑:“那你想试试吗?”

沈笑笑还没反应过来,她还沉浸在即将一命呜呼的悲伤之中,不知道话题怎么跑到了掏鸟窝。

不过,掏鸟窝?

听起来很有意思啊……沈笑笑沉思着。

秦越见她终于不哭了,微微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你乖乖的少惹事,沈意会高兴的。”他顿了顿,补充了句,“当然,我也会高兴的。”

沈笑笑狐疑地打量他:“你不吃我啦?改行去吃鸟窝了?”

“……”秦越,“鸟窝不能吃,能吃的是鸟蛋——不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他忍不住扶额:“我要说的是,我从来就没想吃你!”

沈笑笑弱弱抗议:“可你好凶。”

秦越无奈:“我哪凶了?”

沈笑笑想了想,大着胆子戳了戳他的嘴角:“你都不笑的,就很凶。”

秦越感受到她小小手指的触感,心下一动。

这五年里,他时时刻刻绷着神经,笑的次数屈指可数。

众人都说他是因为修为提升的缘故,威势日盛,但是秦越自己知道并不是这样。

他的老师,也就是剑阁阁主、点苍剑莫之云曾对他说:“不经困厄,剑心不成。”

若说失去沈意是他的困厄,那他何止是没成剑心,他连心都没了。

但他依旧向前,他无暇论道也不想论道,只一心要提高修为,从金丹到元婴,又从元婴到化神,他一步步地硬闯过每一个关口,成就最年轻的化神境大能。

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大代价。没人知道他雍容华贵的表象下,其实是一具行尸走肉,是一个修炼机器。

莫之云察觉到,几次三番提醒他:“修为精进,心性却停滞,终究走不远。”

秦越认同,但是他别无选择。

他只想更快地变强,从此守护沈意,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一切。

如今,沈意终于回来了,他却几乎成为了一具空虚的躯壳。

而这一切,他无知无觉,直到这小魔女告诉他:“你不会笑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秦越神色复杂地望着这小魔女,而她则伸出另一只手,戳在秦越另一边嘴角上,两只手用力,弯出了一个微笑的弧度。

沈笑笑打量着他:“这样就好多了。”

秦越沉默着看着她,而中年人则小心提醒道:“少主,家主还等着呢。”

“我不去了。”秦越冷不丁道,“你去告诉他,我身体不适,晚上再去见他。”

中年人:……

化神境大能还会身体不适?何况你这样子哪里像身体不适?

但是他没敢说话,犹豫着想要劝几句,却见秦越对沈笑笑道:“想去掏鸟窝吗?”

他说着,冲沈笑笑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

沈笑笑渐渐相信了他不会吃掉自己,但是拿不准若是拒绝他,他会不会发怒。

那就顺着他吧,一代魔女沈笑笑很没骨气地想着,还是小命重要。

于是她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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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房中,丰盛的饭菜已经被热了一回又一回,房里坐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谁都不敢说话。

秦越说他“身体不适”?

这哪里是身体不适,是在故意下家主的脸呢。

这孩子真是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他小时,秦迁不知打断了多少家法棍,长大后,爷俩又不知吵过多少架,秦家为此鸡飞狗跳不得安生,最后只好把他送上神微宗了事。

秦越一去倒是乐的逍遥,甚至使了点手腕,从此再不回来了。秦迁一看到这个忤逆之子就烦,干脆便当没这个儿子,任他胡闹去。

谁料这一闹居然闹得举世皆惊,闹得万人仰望,闹得名流千古。

此时乱世来临,他白发苍苍,秦家也日渐衰落,秦迁便动了把秦越找回来的念头。

若说他对秦越有没有父子之情,那自然是有的。只是豪门望族终日尔虞我诈,不惯表露真心,再加上秦越实在不是个孝顺讨喜的儿子,这份父子之情便也剩不了多少了。

但是他还是选择把秦家交给秦越,一是因为秦越够本事,二是因为他确实老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二三十年过去,秦越还是翩翩少年郎,他却半截身子都已入土。

人一老就没了锐气,当年他绝不可能向自己的儿子低头,如今却无所谓了。

他怨恨自己又如何,看不上自己又如何,下自己脸又如何?

秦迁心下叹气,一面吩咐着:“把饭菜都倒了吧,我看他是不会来了。”

说是晚上来,怕不是故意要他们巴巴地等,他才爽快。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外面安静无人,迟疑着收拾起了桌子。

秦迁又道:“都散了吧。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众人正应诺,突然听得外面喊道:“少主来了!少主来了!”

秦迁闻言一愣,一口气呛住,不断地咳嗽起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忙让人放下饭菜,让厨房再去做几道新鲜的,一面又喊泡茶,顿时乱糟糟一片。

那小姑娘就在这时跑了进来,笑嘻嘻的,手上脸上都是泥,一进来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毫不见外吩咐着:“快倒茶!渴死我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知道这野孩子是从哪跑过来的,正要让人赶出去,却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笑笑,你的手还没擦!”

众人再望去,一个银袍男人走了进来,腰身挺拔,长眉入鬓,眼中是众人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神色。

他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笑,精致的衣袖上还沾着泥巴,但是这一切都无损他的气魄,甚而更显得他悠闲自如,一切尽在掌握。

众人这才如此清晰地察觉到一个事实:秦越回来了,却不再是当年那个纨绔少爷,而是剑阁首席,是他们只能仰望的存在。

秦越走了进来,一面拿帕子细细擦着手,抬头却望见一屋子人都齐刷刷看着他,这才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们看着他,目光中有惊疑、有震惊、有艳羡,还有不安。

他年老的父亲也看着他,目光压抑。

自他入化神境来,他便常常感受到这样的目光。他们畏惧他,他一笑了之,并不在乎,甚而当做自己强大的象征。

但是现在,他不想要这种象征了。

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的强大是为了守护所爱,不是为了令人畏惧。

秦越笑了笑,把帕子收了起来。

然后他朝秦迁抱了抱拳,轻声道:“父亲,儿子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