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追出小楼,却不见秦越身影。
他沿着石子路往前走着,抬头一看,停下了脚步。
那是神微山崖边,松风猎猎,清溪潺潺。从崖边远眺,透过缭绕的雾霭,山脚阡陌尽收眼底,正是山高水阔,云卷云舒。
崖边的松树贴着峭壁生长,而秦越就坐在斜逸的松枝上,虽然双脚悬空,身下就是万丈悬崖,却仿佛坐在软椅上似的,意态悠闲自如。
沈意望着他的背影,还有被风吹拂的鬓发,恍惚间看到了最终决战时的那个道子。
他心中一动,却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走到秦越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挽朱——沈意骤然清醒过来。
却见挽朱笑盈盈对秦越说了些什么,秦越漆黑的双眼静静望着她,眼中泛起一丝笑意。
沈意神色一顿,抿了抿嘴角,转身离去了。
他脚步飞快地走在石子路上,望见腰间一闪一闪的流苏玉佩,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沈意取下手指上的青玉扳指放在手心,静静望了会儿。
我离他太近了,而且太关注他了,几乎没有了自己的空间,沈意心想。
秦越有他自己的路途要走,而且显而易见的,这条路上并不寂寞。
他有并肩而立的挽朱,有青梅竹马的昭阳,还有未来的无数一见钟情的女人们。不仅是后宫,哪怕是身后的小弟,都有清玉莫之云这样的大能忠心追随。
而他呢?
纵使抛开原身的污点不谈,他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筑基弟子,在最低也是化神境的小弟队伍里,什么都不算。
沈意垂下眼帘,藏住了眼中流露的神情。
过了好半晌,他才目光平静地抬起头来,却骤然瞳孔一缩!
风不眠不知何时站在他的面前,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沈意忍不住后退一步,定了定神才道:“风前辈有何贵干?”
风不眠眼珠动了动,半晌才扯了扯嘴角:“有意思。”
沈意不知道是哪里有意思,蹙眉望着他。
风不眠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神色,哈地笑了一声:“不过是在寒潭里呛了几口水罢了,你就真的忘的一干二净了?”
沈意心下一惊,心念电转,慢慢道:“我从未掉进过什么寒潭,想来是风前辈误会了。”
“是吗,”风不眠打量着他,“那你是怎么筑基的?”
这我怎么知道,沈意心道,面上却神色淡定:“机缘到了,自然就筑基了。”
风不眠盯了他半晌,最终道:“我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如今到了清玉身边,你最好不要搞什么小动作。”
“否则,”他凑近沈意,“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意被扑面而来的森冷气息激得寒毛耸立,却站直了身体,从容道:“我既然拜师,自然是与师尊师徒一体,同进同退。”
风不眠的神色却更难看了,像是一只领地被侵占的野兽。
他手指微微一动,却见沈意手中的扳指泛出柔光,把沈意整个罩在了里面。
风不眠目光沉沉地望着那扳指,最终身形一闪,猝然消失不见了。
沈意这才松了口气,然而想到风不眠的只言片语,又蹙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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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微山崖边,挽朱望着秦越,笑道:“父亲听说你救了我一命,亲手准备了一桌宴席,特意让我来邀请你上丹鼎峰赴宴呢。”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他为了做这顿饭,胡子都被烧焦了。”
秦越微微笑了:“既如此,哪有不去的道理。”
挽朱摊了摊手:“劝你不要对他的厨艺有什么期待。”
“比我强就行。”秦越随口道,单手撑着松枝,转身跳了下来。
他掸了掸袖上的灰,不经意往前方的石子路上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秦越收回目光,对挽朱笑道:“请带路吧。”他顿了顿,“正好,我有些问题想要向前辈请教。”
挽朱心下万分好奇,却忍着没问。就这样一路猜测着上了丹鼎峰,秦越给清虚见过礼,几人都坐在了桌边,挽朱依旧忍不住有一下没一下地望向秦越。
秦越坐在桌前,望着满桌的菜,自动无视了烧焦的豆腐、带着血丝的牛肉等等,微笑朝清虚点头:“前辈不仅修为高超,连厨艺都如此精通,在下望尘莫及。”
清虚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不仅像凡间一般蓄着胡子,而且还穿着文人长衫,看着像是普通官宦世家的老爷似的,全无一丝仙气。
听得秦越此话,他抚着秃了一块的胡须,悠然自得:“那是自然,毕竟衣食住行,才是人生真味。”他颇感兴趣地望了秦越一眼,“你秦家也算是钟鸣鼎食之家,可悟了这道理?”
秦越顿了顿:“这个……似乎还不曾。”
清虚叹了口气:“当年见秦成风姿不俗,没想到后人竟是一群蠢材!”
蠢材秦越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而一边的挽朱悄悄翻了个白眼,拉了拉父亲的袖子:“是是是,世上除了爹娘二人,再没有什么良才美质了。”她又期待道,“我的好爹爹,快别说这个了——秦越有事要请教你呢。”
清虚不疾不徐地抿了口酒:“哦?”
秦越沉默片刻,开口道:“晚辈想入神微修道。”他望着清虚,“不是现在这样在外门背些劝善的道经,而是修……宗门三尊那样的道。”
挽朱闻言一愣,万没料到秦越好端端的世家公子不做,反倒生出了如此想法。而清虚却没表态,只是道:“你可知清玉修道多少年了?”
秦越道:“听说是三百二十年。”
“不错,三百二十年。清玉已然是进境神速,因为他心性恬淡,不为外物所扰。”清虚看着面色和蔼,说的话却十分尖刻,“至于你,又蠢,心性又浮躁,没五百年修不到化神——当然,更有可能不到五百年就陨落了。”
秦越微微一窒,心下百般思绪,终究克制着没流露出来。
而挽朱没想到父亲一点都不给秦越面子,顿时有些尴尬,忙扯了父亲的袖子:“父亲有所不知,秦师弟从炼气到筑基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比我都快多了。”
“筑基?”清虚丝毫不买女儿的帐,“筑基之于道途,便如识字之于学文——世上识字的人那么多,真正成为一代大家的又有几个!”
挽朱眉头一蹙,却见秦越笑了笑:“是,前辈教训的是。可是……”
他脑海里闪过风不眠纵贯天地的澎湃剑光,仅仅只是这么一想,便觉全身血液为之沸腾。
“我还是想试试。”秦越最终道。
清虚不由得摇头:“轻狂。”
秦越没动,也没说话。
清虚看见他平静神色下的执着,又看到女儿幽怨望着自己的目光,到底把嘴边尖锐的话咽了下去,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只要你考入内门,那谁也拦不了你。”
秦越神色一动:“考入内门?”
挽朱忙解释道:“宗门每十年有一次大考,所有外门弟子皆可参加,只要通过考试,便可进入内门,学习宗门的顶尖功法。”她想了一想,“可巧,今年便是大考之年。”
秦越哦了一声:“考些什么呢?”
“那可多了,”挽朱一一道来,“典籍,符箓,宗门历史,修为,心性,灵根……”
她见秦越神色微妙,这才想起这帮纨绔平日里最恨背书,心领神会道:“没事,我教你便是!”
清虚用鼻子哼了一声,斜眼望着女儿:“你教他?你自己弄明白再说吧!”
挽朱闻言气恼不已——她本以为这会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宴席,万万没料到秦越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依旧拦不住父亲的刻薄舌头。此时见父亲依旧喋喋不休,完全不想理他了。
她站了起来,怒道:“我去厨房再炒几个菜来!”说着端起父亲做的“佳肴”便进了厨房。
秦越很想说自己并不在意,然而挽朱飞也似的跑了,他只好耸了耸肩,放弃了。
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秦越抬手夹了点菜,却听得清虚冷不丁道:“你想修剑道?”
秦越手一顿:“前辈如何知道?”
清虚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他,半晌笃定道:“你从藏书殿偷学了《九天三清剑诀》?”
“……”秦越咳了一声,“也不算是偷学……”
清虚了然地一挑眉,见秦越从头到尾维持的平静神色终于泛上些窘迫,这才露出一个笑容:“臭小子,跟我装。”
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了秦越,不再看他一眼,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剑诀……唉。你好好学罢,这可是神微剑宗唯一留下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