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宫后殿内,两个鹤兽铜炉不间断地向室内输送袅袅烟气,室内窗户紧闭,靠近门栏处挂了三张毯子隔绝寒气,这使得室内空气极为封闭。
吕安一进门便微微皱了皱眉,并非是因为这过于浓郁的香气,而是因为这浓浓香气都掩不住的一股子死气。
双眼刚刚适应室内外明暗变化后,吕安便看到躺在后殿中央的异人,他周围有几个巫正忙于卜卦掷筊,更有巫者煮药问汤。
赵姬就坐在异人身侧,她一直紧紧握着异人的手,似乎是在传递自己的力量。异人的另一只手被一个中年美妇所握,吕安并不认识她是谁,但是从年龄和发饰以及如今的亲密姿态,他判定此人应当是异人的生母——夏太后。
而秦宫的另一位太后华阳太后此刻却并不在。
万万没有想到会看到这一场景的吕安一惊,他沿途虽然做了不少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见到的会是如此孱弱的秦王。他慌忙疾走几步,在距离异人床榻五步远之处拜倒,“大王!”
“来了啊。”令他吃惊的是,原本阖目休憩的异人在听到他呼唤的时候却睁开了眼睛,他的肤色蜡黄,嘴唇干涸裂开,眼下青黑一片,但是看上去居然颇为精神,见吕安跪在远处,他还勾勾手指示意吕安靠近一些。
吕安慌忙靠到前去,和赵政一起补上赵姬退开的位置,异人空出来的那只手立刻就被赵政握住了。异人的目光一寸寸从吕安和赵政二人面上扫过,他忽然吸了口气,笑着道:“原是桂树开花了,看来是入了秋了。”
他的视线越过露出惊愕表情的两个青年,投向被层层帷幕挡住的正门处叹道:“咸阳宫里头不种桂树,但是城内靠近东门那儿有一株大树,每年到了秋天就会开丹虹色的花,特别香。”
“小时候我嘴馋,闻着那味道香甜,就觉得吃起来一定也是甜的,于是偷偷跑出去扒拉上头的桂花吃。”
似是想到幼年时候干出的傻事,异人唇角扬了起来,“那个可一点都不好吃哟……是苦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边上看去,夏太后握着他的手,眼泪却簌簌掉落了下来,一滴滴打在了异人的手背上。见弄湿了儿子的手,夏太后又忙取来绢布给他擦手,一下两下,还没把水吸干,眼泪又落了下来。
异人冲着她安抚一笑,又转头对赵政说:“我吃过你阿兄做的麦糖,乍看粗陋,实则甜如蜜。”
“闻着香甜的,未必真的甜。”
“瞧着简陋的,也未必难以下口。”
他有些疲惫地吸了口气,“所以,是冷是热,是甜是苦,还得要你自己尝尝,旁人说的,先人说的,权当做是个参考。”
赵政面上一紧,他用力一闭眼,重重点头,“儿子知道了。”
“天不能有阳而无阴,地不能有刚而无柔,人不能有常而无变。”异人唇角一扬,“此为我儿奏书所书,你可知父亲为何将其压下?”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形容枯槁的男人轻轻捏了捏儿子的手,然后他感觉到儿子更用力地回握了回来,异人叹了口气,“父亲一直想同你说,却一直未能整理好思路,直到现在不得不说了。”
“父亲!”
“政儿聪慧,年轻,勇敢,你有着为父许多未有的天赋。”异人扬起了唇角,眸光轻轻浅浅落在了赵政面上,极为柔和,“你已经是优秀的太子,未来也会是优秀的秦王,甚至更多,为父很是高兴。”
“吾儿思变之心颇盛,父亦是知晓此乃大势之所驱,只望吾儿莫要忘记,咸阳宫的那一池鱼塘,还有你曾祖的一番教诲。”
“民如鱼,法、政、策就如那池中水,过快劳民,过激则伤民,务必慢慢来,细细来。”
“儿子知晓了。”赵政应道,他目光在父亲的面容上来回逡巡,青年人咬着腮帮子,乌黑的眸中却带上了一抹水汽,“父亲,孩儿知道了,孩儿定然会照做!”
“你身边的人,均是我同你母亲为你择出的人才,你与他们长期相处,想来也对他们品行有了解,此事为父不必多说,你心中定也有决断。”
“为父其实并不担心你,我儿是个聪明又勇敢的男儿郎,父亲为你而骄傲。”
“父亲!”这一句夸奖令赵政情绪一时失控,他握着异人的手,将额头靠在他父亲冰凉的手指上,“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走,再陪陪政儿,就再多陪几年,再几年就好。父亲难道不想看到政儿娶妻生子吗?父亲不是曾经说过想要看看政儿的孩子是不是和政儿小时候一个样吗?”
“啊,那个啊。”异人眸光一时间有几分遥远,似乎看到了胖嘟嘟脾气却特别坏也特别倔的儿子,然后在他的记忆中,那个小娃儿一下子就成为了一脸倔强的小童,中间缺失的那几年是他永远的遗憾。
但他现在却笑得十分柔和,“后来父亲反悔了,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仔细想想,父亲有我儿就够了,任是谁家的大胖小子都比不上我儿来得好,纵是大孙子也一样。”
那语气中的十分骄傲和欢喜终是令赵政再也没法压抑住心中情绪,他语气中带了一份泣音,“阿父……”
异人没有安慰儿子少见的脆弱,他抬眸看向吕安,“安儿……”
“大王!”吕安的表情极为苦涩,他靠向异人,眼看着异人的面色渐渐涌起的潮红,不好的预感层层叠叠如海浪涌来,这份不祥逼得他几乎就想要站起身来去寻医匠了。
但他的身体却被异人用目光定在了原地,这个瘦削的男人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吕安无以撼动的力道,他咧了咧嘴角,“政儿没有兄弟,你同他常年相伴,与血缘兄弟亦是不差几分了。你异人叔叔在你同尉缭之事上从头到尾没帮上忙,想来想去怪不好意思的,于是我就想了个补偿你的法子。”
他一点一点将手从赵政手中抽出来一半,然后示意吕安将手放上来,然后他收紧了手掌,将两个青年的手握在了一起,“我今日便收你为义子,以后,你就是政儿名正言顺的兄长。”
“我知你要说什么,情分是情分,名分是名分。”异人温柔说道,“你二人,自此不可负了对方。”
吕安眼圈一烫,他终于没法控制住自己,落下了泪来,看着用一只手挡住了脸的吕安,以及倔强咬着嘴唇的赵政,异人欣慰一笑,接着又道:“政儿,你母亲年岁还小,她虽是太后,但若是看上了别的男儿郎,你也不许阻……”
“嬴异人!”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赵姬带着哭腔的怒吼,“你胡说什么呢!”
被连名带姓吼的异人微微一愣,忽而笑得更开心了,他偏过头看向了赵姬的那一边,见丽人红肿着眼圈满脸怒色,数日未曾好好梳洗休息的妻子此刻狼狈极了,但异人却也觉得她美丽极了,就像是当年惊鸿一瞥的吕氏女一般,那一抹倩影就留在了他的心里,一直到现在都未曾淡去。
“没胡说。”异人温柔道,他目光缱绻地从妻子面上刷过,似乎想要将这张面容永远刻在心里,“我只想要你过得好好的,你同政儿都好好的。别的都无妨。”
“那你倒是也好好地和我们在一起啊。”赵姬终是忍不住,她趴在异人床畔呜呜哭泣,异人的手动了动,又眷恋地看了眼妻子的发心。最后他看向了一直呆坐着落泪的夏太后,他冲着夏太后微微一笑:“母亲。”
“我儿。”夏太后勉强笑了出来,“我儿辛苦,母亲知道,母亲亦是以你为傲。”
异人于是笑得更开心了,他吸了口气,缓缓从枕下抽出了一把匕首,然后推到了赵政面前,“此为欧冶子所铸,名曰鱼肠。”
见在场诸人均是愕然和不解地看着他,异人拿指尖点了点剑柄,方才取出宝剑的动作对他来说显然负担不小,现在异人说话便有些吃力起来,他看着赵政道:“此为楚国宝剑,为吴王阖闾刺吴王僚之剑,后吴国为越国所灭后,剑到了越王手上。百年后,越君保不住这把剑,将其献给了楚王,此为楚王之珍宝。”
既然是楚王的珍宝,又怎会在此?
赵政因悲伤凝滞的大脑因为这个疑问开始缓缓转动,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当年曾经听阿兄说过专诸刺王僚的故事,他曾经觉得此事过于离奇而打听过这故事,知晓他全部举动的父亲明知此事,却不曾告诉过他这把鱼肠剑在秦国。
此后他离开秦国,归来后便入了朝堂,帮父亲打理事务,也不曾听过楚国有赠礼,更不曾听闻楚国有送秦国鱼肠剑,亦是不曾在父亲的库房以及书房展示中看到过这把剑。
这把剑,要么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楚王送给了父亲,要么就是父亲意外所得,然后藏了起来。
赵政忽然感觉叠在自己手掌上吕安的手蓦然间一紧,这份异常的反应令他跟着警醒了起来,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表情亦是跟着紧绷了起来。
异人微笑了。
他在儿子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注视下笑了开来,异人感叹般的说道:“吾儿猜到了,不错,如今天下知道这把剑在寡人这儿的……尽在此室。”
不等皱起眉的赵政回答,他继续说道:“秦楚之间必有一战,秦国内楚系势力盘根错节,不得不除。”
“寡人,便是要以我眇眇之身,给我儿一个最好的理由。”
……什么理由?赵政脑中一片空白,随后便有一道寒光闪过,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激烈姿态站了起来,想要制止住异人将后头的话说出口,然而随着他站起的动作,异人的话轻飘飘落了下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以此为由,秦国内楚系可尽除。”
他缓缓抬首,看着因愤怒两眼通红的儿子,笑了一下,“寡人为秦王,你为太子,没人能知道真相。”
秦王身份尊贵,全天下没人敢检验其尸身,届时只要秦国王室透露出些许秦王异人之死是被楚系人刺杀的消息便没人会怀疑。而唯有“替父报仇”一说,才是一个能够最稳妥,亦是最不会激起大风浪的铲除国内楚系势力的方法。
秦国是一个多国融合之国,唯有此法,才不会令别国来客生出唇亡齿寒之感。而理由非常好找,秦国宫内被华阳太后塞进来了不少楚女,而秦王独宠王后的消息天下皆知,到时候就说那些楚女因爱生恨被人利用,都可以说得通。
卑鄙吗?无耻吗?确实。
栽赃嫁祸之策,是彻彻底底的阴谋,但能够拿出自己的身后事作为这谋算中重要砝码,甚至不惜于让自己从此和被女人杀死这一恶名的人,异人也是天下第一人了。
室内陷入了一片寂静,赵政忽然拿过了他父亲手中剑,还未等异人露出笑意,就见儿子手一抬,将鱼肠剑丢进了室内取暖的炭炉之中。
然后,秦国的太子转过身来看着他露出讶色的父亲道:“父王,楚系势力,儿子定会想出解决之法,踩在父王身上得来的胜利,儿子不要!”
“父王可还记得,在整理秦字之时,父王教过孩儿两个字?”
“王者有度,三横为天地人,三横一竖,便是横贯天地人三界之意,思想能接天连地容人者为王;能行天地人之道者为王;文通四海,武御八方,又心怀天下者,为王。”
“而王者,若是欲望超天,又弯了脊梁骨,便是亡。”
“父亲的教诲,孩儿一直记得。”
异人愣住了,片刻后他竟是哈哈大笑,笑完了他的眼角闪过了一滴晶莹,“吾儿长大了,很好,很好。”
他彻彻底底地放心了。
他的孩子绝顶聪明,然而骨子里天生带着一股子狠绝,他就像是一把被剑鞘所包裹的没有刀柄的宝剑一般,随时有可能破鞘而出。
而他一直担心这把剑伤到别人的同时也会伤到自己。
但现在,他的孩儿将自己安上了剑柄,然后收敛滔天杀气待在剑鞘里面,
异人的目光从室内人面上一一绕过,最后他轻声说道:“请宗老进来吧。”
话音刚落,夏太后同赵姬同时失声痛哭,赵政亦是普通一声跪下,握着异人的手哽咽不言。片刻后,几位候在外头的宗老面色复杂地入了内,他们静悄悄地看着异人,为首的老宗长面色更是复杂,他在十多年前送走了昭襄王,后来送走了孝文王,没想到,现在又要送走第三位秦王。
他看了眼年轻力壮的赵政,在心中叹了口气。
“祖爷!”异人缓缓睁眼,“吾儿赵政,为吾操礼。”
“祖爷知道。”老宗长点点头,他缓缓坐到了异人身侧,拍了拍他,“放心吧,祖爷会看着的。”
“辛苦祖爷。”异人吸了一口气,视线一一从室内众人面上移过,用最后一点气力紧了紧被赵政握住的手,终于闭上了眼。
室内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了更大的哭声,而就在这一档口,夏太后却忽然站了起来,她轻轻拍了拍赵姬的肩膀,道:“此后之事,你来打理。”
赵姬愕然,“太后?”
“吾儿想吃桂花了,我去给他做。”夏太后面上的表情渐渐转为平静,她起身后虚晃了一下,然后在婢女的服侍下站稳了身,喃喃重复着“桂花”二字,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她方才听得清楚,她的儿子想要吃东门的桂花,夏太后上了马车,准备亲自跑去东门摘花。
事实上,她的儿子哪儿是嘴馋,而是真的吃不饱也吃不好。
她早早失宠,唯一的儿子在安国君的孩子中又是排行中游,母子二人在安国君的后宫内就是两个小透明,虽然谈不上被苛待,却也着实没有优待。
小孩儿长得快,常要重制衣裳,亦是极为耗布料,生长期时候又吃得多,原本还足够的份例渐渐不再宽裕。当时还是夏姬的夏太后母家并不显赫,她又是出嫁女,娘家没法子提供补助,夏姬每日都在努力怎么让孩子吃饱。
她并不聪明,最后想出来的法子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用省下的布料去换粮食。
布料又要怎么省下呢?很简单,孩子衣服短了,就补上,破了就打个补丁,每年做衣裳的时候留得长一些,不必太过于整齐,到时候再一点点放出来即可。她的手艺其实很不错,但在儿子身上却看不出来,因为异人身上穿着的一直都是不合身的衣裳。
日子虽然不简单,却也不算很难,夏姬一直等着异人长大,等儿子长大了就能有个差事,那时候她也就能熬出头了。
安静的日子直到安国君给孩子们取名时候被打破,安国君给她的孩儿取名“异人”。
异人异人,异于常人,“异”这个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无法说是个褒义词。这世界上没有比宫里头最会捧高踩低的了,她的孩儿自此便成为兄弟们间的笑柄。
秦国的公子们自小修习武术,早上儿子还欢地得告诉他学堂可以吃午饭,可以吃肉,晚上她就被相熟的美人告知儿子在习武时被别的郎君扒下了衣服,然后发现了他衣服上的补丁。
她的孩子性格从来就不是安静温和的,他也曾骄傲,也曾倔强,也曾桀骜,只不过那些刺头都被一点点磨平了而已。
最后甚至被送去了赵国做人质。
而这一切,均是因为她无能。
因此,当吕不韦找上门来,劝说她同意异人被记到华阳名下之时,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她的孩子,只要能过得好,能够从赵国安全回来,她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在异人登上王位后,她也的确有些翻身之感,华阳不喜欢她,她一直觉得她会说服异人同她离心,诚然,她也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可是后来在看到疲于奔波在两位母亲前的儿子,看到华阳还有她背后的楚系势力连连为难异人,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她选择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夏太后。
这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到了最后,她亦是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般无怨无悔了。
夏太后下了马车,接过了一个小篓,然后垫着脚一点一点地精心挑选着这棵丹桂树上的花。
她其实在异人被送去为质后就学会了以桂花为食材烹制,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机会做,时间久了,她也忘记了这件事。
夏太后挑得很仔细,保证每朵花瓣都是最完整最漂亮的,她刚刚集满了一小篓,便听到咸阳宫传来的钟声。
她的动作一点点慢了下来,最后木着脸抱着一篓鲜桂花回到了马车上,她没有让马车起步,只是坐在马车上木着脸透过窗框看着那颗巨大的桂花树,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
有些遗憾,有些错过,势必是不能再挽回了。
三月后,秦王政元年,二十岁的嬴政站在了祭天之礼的主位,他注视着祖宗牌位中多出的最新的牌位,缓缓举起宝剑划破掌心,引血入酒。
奉常接过酒碗,与牺牲之血共同洒向柴垛,柴垛被点燃,大量烟尘滚滚通天,嬴政站在祭台之上,恍然间,透过层层烟火,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一干秦王站在云端,他们都在默默注视着他。
嬴政闭上双眼,他展开双臂任由青烟和寒风将他的袍袖卷得烈烈作响,他听到了一声比一声更响的质问。
【嬴政!尔可能福佑万民严于律己,励精图治?】
可。
【尔可能虚怀若谷,从谏如流?】
能。
【嬴政,我赢姓五百年之伟业落在了你的身上,五百年的业果也在你身上,你可敢承秦国苍生之重,承天下民心之托,来开万事之伟业?】
我敢。
【如此,当为大善。】
强风拂过,卷起地上烟灰布帛送上青天,年轻的帝王缓缓睁开了双眼。
半年后,夏太后离世,葬杜县。又过三月,秦国将领蒙骜过世,秦王准其牌位送葬忠烈祠。
自此,秦国正式跨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