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大国崛起(22)

大秦咸阳宫,秦国政治中心所在。

近日,这座立于咸阳最高处的宫殿上头笼罩着一层乌云,即便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也挡不住那其中风雨欲来的气息。

秦王异人病重的消息并未传到民间,但是敏感的人亦是可以通过愈加频繁的车马动作,以及街上披甲执锐的巡街人身上看出了不对劲来。

他们一时半刻还不至于会想到异人身上,这主要是因为异人对外的形象一直比较健康,但是只要大朝会数次延缓举行的消息传出,异人的身体情况就绝对捂不住。

正是多事之秋,在帝国二把手吕不韦的眼中,他的意思是必须要将这一消息隐瞒到底,四国联军刚刚被打回去,但由于对方是主动撤退,其实并未有太大损伤,一旦他们得知秦王身体有恙,恐怕会立刻集结大军攻秦。

届时会是秦国的一次巨大危机,人心浮动之下,即便是吕不韦也难以保证秦国的军队可以占据上风。

因此,他在此时提出了一个建议——由秦太子政,代替秦王摄政上朝,秦王异人垂帘听政。

这个建议一说出口,赵姬和赵政母子便诧异地看向了这位秦国相国,“垂帘是什么意思?”赵姬先问了这个问题。

听政大家都懂,垂帘听政这个说法大家还真的没有听说过,听政就听政,干嘛还要垂帘?

秦国有不少次弱主继位的情况,均由太后摄政,但先秦时期女子地位高,秦国又受戎族影响颇深,女子向来奔放,当然不会做出挂条帘子不让人看见自己的事,平日里太后摄政之时均是坐在幼主下手,并不会刻意避开。

而真正开始使用垂帘听政这一说法的,要到汉时。因此在现在,当吕不韦说出这个词的时候,秦国众人均是觉得莫名其妙。

见状,吕不韦恭敬解释道:“垂竹帘,将大王的身形隐去,只留一剪影,对外就说……就说大王觉得自己露面的话,可能会使得太子有了依赖,因此如此操作,既可听政,又可避免影响太子。”

见赵姬露出恍然,吕不韦继续说:“到时便将大王扛到竹帘后头去,前几次请大王说几句话,后几次大王便可不必开口。”

赵姬略略皱眉,她迟疑地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异人,又问道:“大王这身体,若是扛来扛去的,会不会感到不适?”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带着三分祈求七分期盼地问吕不韦:“就不能找个借口不上大朝会吗?”

秦国的主要事务都是由相邦决定,但凡有什么大事相邦都私底下找秦王说了,除了极少数极端情况,每次大朝会基本都是大家见见面认个脸,然后互相唠个嗑,秦王表示一下批评或者表扬而已。

而所谓的极端情况基本都是秦国要发兵了,那时候需要各部门协作,因此在大朝会上大家要聚集在一起把事情排清楚,而现在正是公认的休战期,这时候要说不开大朝会也没问题。

但吕不韦却叹了口气,他有些怆然摇头:“王后,马上就要到冬日祭祀之时了。”

冬祭,是一年中的大事,也是一年中最大的一次祭祀活动,而按照如今的规矩,理论来说天子祭天地,诸侯王只能祭祀各地山川神,但是从秦国立国之日开始,秦国便悄悄地开始祭祀天地,这样僭越的祭祀之礼,秦王可以做,臣子们却不可以。

连带着祭祀中的一些准备,亦是只能由秦王来做。这事就算吕不韦是相邦亦是无能为力。

为了保证祭祀之礼的完备,大朝会是必定要开的,而且不光要开,还得事事向秦王讨教,国之大事在戎与祭,秦王如果在这时候有任何动态,下头的人就会立刻知道其中的关窍。

赵姬很清楚这一点,她银牙咬得咯吱作响,整颗心就像是在油锅里烹炸一般。

虽然秦王所居住的地方就是咸阳宫的后殿,到前殿直线距离其实并不长,但是这样挪动便意味着必须要将异人从室内挪到室外,再到室内,等结束了大朝会还得再来一次。眼看着天气愈加寒凉,这一冷一热的,就连健康人都受不住,何况异人身体不好。

此前有外人在,赵姬不好展露自己的情绪,事实上,从异人突然倒下之日起,她已经有十来日没能吃好睡好了,全靠那三分理性以及对儿子的关心撑着她才使得赵姬能够在此时机紧急下令调动几个保皇党归朝。

见她满脸抗拒,吕不韦转向赵政:“太子殿下,”

“相邦。”赵政年轻的面容极为僵硬,他吸了口气,竭力稳住声线,“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父亲需要静养。”

吕不韦沉默许久后,道:“老臣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挂着帘子的话,大王或可出现前几次,等大家习惯后,便不必再来。顺利的话,或许不必等到天凉。”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赵政心里头明白。

挂着帘子可以挡住父亲狼狈模样,而且众臣不得见的话,父亲也能舒服许多,便是在后头躺着睡着亦是无妨,只要他在前头撑得住,不让人心中生奇即可。

而如果不挂帘子,他的父亲就必须正儿八经着袍戴冠坐在人前,和朝中臣子商讨交流,精神紧绷,如此一场大朝会定劳心劳力,而相对的,他的压力会少上许多。

前者看似是个更好的选择,然而——

赵政捏了捏手指,“若是,直接由孤摄政呢?”

他说出了第三个选择:“自孤加冠赐字涉政至今已有一岁,相邦以为,孤决断可有差池?”

吕不韦愕然,他禁不住抬眼细细打量了下这位年轻的太子,见俊美的青年满脸严肃紧绷地看着他,略显薄情的唇紧紧抿着,目光极为坚定,他不禁有些讶然。

这年头但凡读书人多半都会些相面之术,吕不韦自然也会,而且还是其中的小半个行家。

坦白说,在初初见面之时吕不韦便为那时还是小少年的太子相过面,太子政的面相并不算好,这位青年鼻高眸长,唇薄眉浓,虽然英气逼人,然而这面相是寡恩多欲之态。

不过当时他并未多做留意,于他而言,他投资的主体是异人,赵政只是附赠之人,且这亦是算不上什么大恶之相,不过意味着不太好对付罢了。

而在吕不韦的人生经历之中,像异人这般的着实少数,天下又有几位王上是好对付的呢?若是看个面相不佳便知难而退,岂不是笑话?

既然寡恩,便以利益相扣,既然多欲,便一一满足。欲望多有什么可怕的?对于臣子来说,无欲无求才是最可怕的。君择臣,臣亦择君,如果实在搞不定,届时大不了他还能离开秦国。

彼时怀揣这一想法的吕不韦不过惊鸿一瞥,后头便再未注意。

然而,现在太子的面相变了,变得更加大气,更加克制冷静,同时也更加的威严了。

是的,面相当然会变,尤其是少年时期,人的面容是会随着教育、遇到的人、生活的环境而变化的。

只是日日与太子相见,吕不韦已经有许久未曾仔细打量过秦太子了,自然未曾注意到这一变换,他竟然是犯了灯下黑的错误。

蓦然间意识到这一点的吕不韦亦是大为吃惊,而赵政见吕不韦久久不答,眉头微微蹙起,便又催促了一声。

“殿下之摄政理事并无差错。”吕不韦答道,随后他将之前赵政的话语重新整理了一下,忽而意识到了太子政想要干什么——他想要公开秦王生病的消息,然后将之当做一件寻常事正常处理。

而也唯有此法,可以真正地让秦王休息。

和想要隐瞒秦王生病之事的吕不韦和赵姬不同,赵政并不想隐瞒此事,非但不想隐瞒,他还准备将此事挑开,然后以一种骄傲的姿态对着天下人说:秦国的王生病了,但是还有本太子在,好胆你就来。

多么的猖狂,又多么的自信。

这是唯有少年人才有的自信和骄傲,而现在,赵政便是想要以此征得吕不韦的支持。

吕不韦看明白了这一点,赵姬却并未明白,她见儿子在此重要时刻竟然和秦国的相邦对上,慌忙上前两步,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了赵政面前,她柔声对吕不韦说:“丞相,政儿年岁还小,要管这么大一个秦国,他一个小孩子忙不来,还请丞相多多拿主意……”

然而她的话却被吕不韦否定了,吕不韦展颜笑道:“王后错了,臣以为,殿下已经长大了。”

他这话一说令赵姬都跟着一愣,一时半会之间,她有些拿不准吕不韦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也判断不出这话是否又带有讥讽之意。

她曾经是吕不韦的妾,但是在吕家后宅的那些日子里,她就没有真正看懂过吕不韦,而在这一刻,她亦是看不懂吕不韦笑容下有几分真几分假。

藏在宽大袍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抽动了一下,赵姬的笑容都有几分僵硬。正当她要开口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牵住,然后一股拉力传来,赵姬顺着力道走了两步,竟是被儿子轻轻带到了背后。

赵政站到了她的面前,以一个保护者的姿势。

赵姬眼眸一眨,恍然间有些模糊。

什么时候,她的政儿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在她的印象中,自己的儿子还是那个嗦不到奶水哼唧着直蹬脚的婴儿,也是那个被吕安抱着坐在街头皱着小脸嘬饮吕安用故事换来畜奶的孩儿,是那个板着小脸挑灯夜读的秦王子,也是那个蹲在鱼池边上看着一肚子鱼肚白一个个剖开鱼腹求一个答案的少年郎。

是什么时候,她的孩儿已经大到可以将她完全挡在背后了?

她眼眶一热,慌忙低头快速眨眼去了那份泪意,她现在不能哭。现在这个秦王宫中,除了她的儿子和丈夫之外,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她的敌人。

在这个时候,她如果不坚强起来,她谁也保护不了。

赵姬吸了一口气,昂起了头颅,虽然此刻她站在赵政的背后,但她亦是在用自己的存在为自己的儿子撑场面。

“既然太傅亦是如此觉得。”赵政换了一个更为亲近的称呼,柔声道,“那么我们不如试上一试?若是着实无法,也不是没有回转余地。”

吕不韦抬起眼帘,拱手应诺。

正是因为这一决定,当吕安同尉缭二人终于进入咸阳城门之时,见到的便是这个多少有些慌乱,但大体上平稳的城市。

他心中有些在意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便特地留意,随后愕然听闻那些人口中竟是说出了秦王生病的消息。

吕安立刻看向尉缭,同样听到这话的尉缭黑眸中亦是有几分惊愕,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离京前咸阳城并不是这样的。

尉缭快马赶到东郡用了六日,二人回来时间久一些,用了八日,来回不过半月时间,秦王生病的消息竟然可以传到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模样?

若非刻意,吕安都不相信。

只是不知那有心人是敌是友,这番大张旗鼓,确实不太寻常。

这样说来,上一次消息满天飞的时候还是昭襄王生病之时,坐在马上的吕安居高临下,从他的角度在有心留意之下可以看到有几个人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打探消息的姿态十分明显,他微微眯起了眼。

看来即便在六国式微的现在,他们也没有放松在咸阳城内的布置。

尉缭策马靠近吕安的马边上,二人并辔,他轻声道:“无妨,已经有人注意着了。”

吕安颔首,有了尉缭提醒,他定睛一看,果然在人群中有几个看似漫不经心之人已经盯上了先前那个探子。

这……

若非他不是被匆匆召回的一员,也要生出怀疑,认为这么大张旗鼓,又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是不是秦王故意在摆疑云阵的怀疑了。

虽然按理来说,这一出戏码秦国已经用过一次,这次应当不会再用,但秦国行事天马行空,吕安都能想到接到消息后的各国百般挠头的模样了。

但和六国不同,秦国的民众普遍是相信秦王的确是生病的,从异人继位开始他们对于秦王的身体就都有几分担心,异人生病的消息一传出,怎们说呢,老秦人们多多少少有一种:这日终于来了的感觉。

太子赵政自去年开始便逐渐接触国中事物,异人其后一年内常令他来往咸阳周边各郡县和军区熟悉国中情况,赵政年轻力壮,他这个年龄最是不喜束缚的时候,因而时常带着一群小伙伴骑马出入。

一群小伙子均是年轻俊俏身姿挺拔,其中,未婚健康还有礼貌的太子殿下自然入了不少老秦人的眼。对于咸阳城的百姓们而言,他们见到太子的次数反而要比秦王更多。虽然大家平日里不说,但对于国家的下一任王者,民众们普遍还是持看好态度,正是这份看好和期待,使得他们在如今问询后依然保持平和心态。

这种对于新王的信心在别的国家很少有,主要还是因为秦国连续多年上位的均是名主,即便平庸如异人的父亲安国君,即位后也能将一切处理妥当,对民生并无骚扰,反而还赦免了不少刑徒,名声一时之间非常不错。

因此,和朝臣不同,秦国百姓普遍对于王权交替之间没有太大恶感,因为这份动荡很少会影响到他们。

这是秦国管理制度的优势,亦是当时秦国左右丞相范雎和吕不韦的能耐。

但制度再好还是要看人用的。

吕安在咸阳宫宫门前下马,同尉缭一起跟随来迎接的侍者步入深宫,步步拾级而上,在他看到巍峨的咸阳宫正殿之前,他先见到了站在台阶最高层等着他的赵政。

吕安微微一愣,没有想到赵政居然在这里等他,他忙加快了步子小跑上前,“殿下……”

还未等他登顶后拜下,那青年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扶起,“吕卿,快随孤来,父王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