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缭把小师弟提溜走的理由非常正大光明。
学校的宿舍本身就是单人间,他们所处的地方又是咸阳这个群山环绕下的凹地,一到夏天便极为炎热,屋内通风又差,现在还要和人挤一张床榻,都是当师兄的人了,怎么可以欺负师弟呢?
要有些做师兄的样子。
吕安小小声地表示他不怕热,他会让师弟睡在迎风口的……但尉师兄无情地睨了他一眼,表示小时候带他睡觉的时候每到夏天吕小安可都是蹬被子露肚皮的小孩,怎么可能不怕热。
被说得哑口无言的吕安砸吧砸吧嘴,只能乖乖地随师兄一起在被凉水擦过后凉丝丝的草席上躺下来。他睡迎风口,师兄还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了一把大蒲扇对着他吹风,清风徐徐而来。吕安刚刚还在不满得哼哼唧唧,但是因为太舒服眼睛很快就眯上了。
倒不是他对师兄有什么意见,而是吕小安也想要和同辈人一起玩啊,和师兄在一起他总是被管着。不过话说回来,师兄对他那么好,自己却表现出来不想和师兄在一起也太伤师兄的心啦!
想到这里吕安又生出了几分内疚,他悄悄转过身去看向尉缭,就见他师兄在夜色里头闭眼浅眠,手还有以下没一下地为他扇风。
吕安顿了顿,他往前凑了凑,又凑了凑,轻轻蹭到了他师兄怀里,用额头虚虚搭在他师兄的肩窝处。
师兄身上的味道他又熟悉又陌生,当年他还是小宝宝的时候就被也是半大少年的师兄抱过,后来念书时也是,他小时候皮得厉害,夏天还好,到了冬天那可真是床上打滚,多亏师兄不嫌弃。
只不过之后一别数年,再见面时二人都长大了,难免多了几分生疏。
师兄真的是特别好,虽然对他严格了些的,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师兄哒!”他含含糊糊地说道。
刚说完,他就感觉背后被人一推,自己整个身体都往前挪了挪,他师兄将他往怀里一塞,闷闷道:“睡觉!”
“师兄你装睡!”吕安简直要炸开来了,他以为师兄睡着了才说的,当着面说这是什么羞耻PLAY呀!
“快睡着了,被你顶醒的。”
骗人!!
“睡觉。”尉缭将小师弟挣扎的细胳膊细腿一夹将人固定住,他话语中带着淡淡的笑意,见小孩还是挣扎个不停又道,“师兄也喜欢你的。”
嘭——
吕安小朋友最后一点师兄有可能没听见的念想彻底消失,他整个人成为了一条失去了尊严的咸鱼,彻底安静了下来。
尉缭顺手给软趴趴的小孩调整了下位置,轻轻拍着小孩的后背,低声道:“睡吧。”
怀中吕安的温度持续升高中,夏日炎炎抱着个小暖炉可谈不上舒服,但尉缭全不在意,他一下下拍着少年的后背,安抚意味十足,不过片刻他便能感觉到吕安的呼吸已经平稳。
显然吕小安尴尬着尴尬着就睡着了。
还是个孩子性格呢……长睫宛若鸦羽,遮住了青年的眼底情绪,修长的手指一点点穿过少年人的黑发,轻轻压住他的后脑往自己怀中又带了带。
屋外蛙声一片,正是好眠。
此后数月,就在荀子以及他的学生们整理文字一一比对修整之时,忽而传来了一个噩耗——秦王嬴稷病倒了。
民众们听闻消息的时候均都面面相觑,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嬴稷年事已高,要说他还能长命百岁那必然是没人相信的,但是长久以来,秦王便是在众人心中的一座高山,一座灯塔,他们从来都不曾想过有一日秦王离开他们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况。
嬴稷五十多年的执政生涯不说在春秋战国时代,就算是纵观整个历史长河都是极为少见的。他在位的时间太长太长,长到不少老秦人自出生开始便是他在王位之上。现在秦国的不少人甚至都不知道新旧王交替时候是怎样的场景,更是没有想过换一个秦王又会是如何。
但他们都很清楚,秦王生病的消息既然传入了民间,那边说明他们的秦王这次的确病得很重,否则为了王国安稳,定然是会隐瞒消息在病愈之后才传出一些,但现在全咸阳城都知道了,肯定不会有假,否则早就来抓传谣之人啦!
但很快就有人窃声反驳——可是这个人是嬴稷啊。
秦王稷,如此的狡猾奸诈,又那么不要脸,他真的不会假装自己生病了,假装病得快要死了,然后来勾引出国内潜伏的势力吗
而且说真的,按嬴稷之能,他会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如此轻易地公开?怎么看怎么觉得没有可能啊。
这一看法一出立刻在暗地里传播开来,并且飞快将原本蠢蠢欲动的敌对势力的心头小火苗都按捺了下去。
也不是没有人猜测嬴稷可能猜到了他们的想法反其道而行之啊。但这样的想法很快被人推翻——呆子,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秦王如果真的生病快死了,也不需要这么干啊。
现在是什么时候?正是秋收时节。
今岁关中平原上贯通泾河洛水的渠道已经完成了二期工程,也就是从洛水断引水建渠完工,现在泾河、洛水分别伸出了一截渠道,整个水利工程就差最后将二者连接起来这段了。
虽然现在水渠还未做完,但是除却位于正中央的这块区域无法得到灌溉外,左右两端都已经具备了送水的功能,因而这两处的农田都已经种植了粮作物。
每年冬春时节无法开工时,这里的水渠便会引河水入田,以方便冬天的灌地杀虫以及春天的幼苗供水.
而一旦进入丰水期,附近村民们也会在农闲时候过来帮忙开渠,他们的报酬便是为了开渠而深挖的下层泥沙,这些埋藏在秦国的传统农具无法抵达的深处的土壤含有丰沛的腐殖层,非常有营养,用这些土来培田效果特别好。
尤其是靠近泾河一段,自从泾河泥可以肥田的消息传出后,不光是既得利益的农户,就连稍远一些的农人没事都会来跑来帮忙挖渠换泥。虽也因此闹出过不愉快,但总体来说也是帮了不少的忙。
泾河水流湍急,本身是高难度的一段工程,然而此处的工程进度却远远快于更为容易的洛水段,这些人有不小的功劳。
这一段水渠如今可覆盖的农田面积已经达到两万余顷,虽然土壤尚且贫瘠,但是这一块原本可都是盐卤之地,现在却能种出粮食了,而且一年的收获比一年多,可以想象一旦正式通渠会是怎样的光景。
两万顷是个什么概念?一顷为百亩,就算每亩只能产一斛这个数目也足够惊人,这能养活多少军队?
而等到正式通渠,保守估计还能再多一万顷,到时秦国又会是一幅怎样的模样?旁人想都不敢想。
埋伏在秦国的间人只能捶胸顿足大骂韩国愚蠢,这般能干的水工,怎么就便宜了秦国?韩王赶紧出来挨打!
韩国也委屈啊,当年秦国募集水工的时候你们不是一个个都派了人吗?只不过我国的水工更加能干而已,如果是你们的水工被选中了,你们不送人去秦国?
大家半斤对八两,何必互相伤害。
既然不互相伤害那你就得拿出态度来,水渠既然还没通就还有无限可能,你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动动手脚。
一说到这个韩国就缩成了一团,因为水工郑国的家人不知何时已经被悄然从韩国带走了,韩国除了故国情怀外并没有可以要挟郑国的东西,所以此时此刻他除了傻笑啥也办不到。
要你何用!
其余五国愤愤甩袖。
事实上并非是五国愚蠢到知道现在才发现水利工程之妙并且想起来动手,实在是嬴稷此前将消息封_锁太严,等消息封不住的时候又全程看顾,外人想插手也插不了。
无论别国探子用了什么手段,秦王就是铁了心的要保住两项水利,任由他们百般挑唆也不为所动,哪怕他们的人说了郑国可能是韩国的间人也不管。
嬴稷就像是老母鸡一样张着翅膀护着国内的两大水利工程。
他们能怎么办?他们也很绝望啊!
君主任人的时代,只要君王坚信某个人,旁人说再多也无用,谁知道一向多疑的秦王到老了反而不多疑了,简直不正常!
如果再加上这个君王是个从业几十年的老油条就更没办法了,苍蝇不叮无缝蛋,君臣之间足够信任,君王本人又足够理智,任别人巧舌如簧也毫无作用。
而且嬴稷在这件事情上极为强硬,若有劝说者立刻抓起来审问,当第一个间人受不住酷刑招供之后,嬴稷更是以此为借口,称:但凡阻水利者都是六国间谍。
这谁还敢说话?
就算是真间谍也不敢,他们能够在秦国潜伏下来,背后投入的人力物力绝非小数,如果因为一个水利工程暴露一点也不值得。
而秦国本国内对于水利工程的意见也没有外人所想的那般强。秦国奉行法治,因长期保持国内只有一个声音的状况,因此老秦人相对于其余六国人来说对于身边事极为冷漠,带有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煽动?煽动是煽不起来的,一个不好就要变成造反株连全族了,秦人对于这方面特别敏感。甚至于暗中挑唆的六国间人走了一圈回到旅社之后就看到了自家行李被放在了门口,旅社的掌柜满脸冷漠地要送他们走,这是生怕连累到他们。
秦国的株连制度“连”的可不仅仅是血缘亲族,还有邻居呢!
在这样的制度之下,秦人对于身边每一个人都抱持着警惕态度,就怕一个不当心被连累了。
虽然就长期来说不利于社会发展,但在敏感时期,这样的制度的确带来了不少好处。起码秦国本土铁板一块,外来间谍势力很难插足,即便落脚了也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发展和调查。
加上秦国这次水利建造,南方的灌河工程距离咸阳太遥远,虽然秦国本土也有运送物资,但不在眼前的工程到底难以让人有直观感觉。而在眼前的工程……卑鄙的秦国人搞了个一期二期显得自己规划有度,极为节制,尽量不劳民,并且为此做出了种种妖事来显出造水利是好事来。
种种因素叠加之下,傻乎乎老秦人可不就被狡猾的秦王给骗到了。
现在两项工程虽然还未完工,其具体能带来多少收益尚未可知,但从关中平原原本滞销的田产价格逐级攀升并且有价无市便可看出其中一二。市场最能证明当地人的观感。
综上,秦国现在有兵有将,又有粮,他们有什么理由要隐瞒嬴稷生病的消息?而且现在消息铺天盖地,多少显得过于刻意。
所以秦王一定是在装!
就在六国在脑中来回上演头脑风暴时,风暴的中心秦王宫此刻却极为安静。
嬴稷的确是生病了。一日清晨,内侍入内此后的时候发现这位秦王突然发起了高烧,此后病情的泄露也是因为秦王高烧未退时候神志不清并未及时下令封_锁消息所致。
不过后来,消息在范雎的刻意引导下奔向了另一个方向,他及时稳定了国际局势后却并不感到喜悦。秦王宫如今已经乱成了一团,太子安国君在这时根本立不住,比起撑起局势以及偌大一个国家的运转,他更愿意守在父亲身边。
因此举国所有的任务都压在了可怜的大秦相邦身上,范雎一边要处理政务一边还要负责控制国内信息局势,忙到他都没有时间去想秦王死后自己会遭遇什么了。
而太子安国君……他想当秦王吗?这个问题很复杂。
安国君嬴柱自幼便被教导王位是他兄长的,他的母亲是父亲的妾室,也不算得宠,安分是他活下来的主要原因。然而就在他纵情于美色珍宝之中当一个幸福的小纨绔时,兄长骤然过世了。此后,他的人生就来了一个急转弯,自己年近四十被拱上太子之位,父亲强势,朝臣挑剔,弟弟们虎视眈眈,他做了多久的太子就胆战心惊了多久。
他当然是想要做秦王的,只有成了王,命运才能握在自己手中,但他也是真的不愿意父亲离开他。
他以前觉得父亲就像是山岳一样压在了他的头上,而现在这座高山即将崩塌之时,他一点没有轻松的感觉,反而极端地惶恐。当范雎将需要批复的竹简送到他的面前时,他更是无所适从,只觉得落印下去之后,便如堤坝泄洪一般再不可挽回。
那种恐慌感极其可怕。
嬴柱在做太子的这些年学习了很多,他原本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承担下这个国家的准备,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错了。他不敢也不想接下这个重担。所以他这些日子将朝政推给了丞相,让继承人异人来回奔走,而自己却选择做一个孝子侍奉在父亲的床榻之前。
嬴稷年岁大了,巫医不敢用重药,病情反反复复折腾得秦王瘦了两圈。再睁眼的时候,这位把持秦国五十余年的老人终是现出了老态,显得暮气沉沉。
他侧脸看了眼双眸含泪惊喜交加的太子,以及陪侍在一旁的继承人公子异人,眸中闪了闪。
用眼神召来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常侍,他动了动嘴唇,以气音说道:“请宗族长老来吧。”
一旁同样听到动静的嬴柱闻言发出了一声泣音。
会动用到赢家族老,便是嬴稷要选定继承人的意思。
先秦时期家天下,国主即族长,嬴稷正是赢家一族的族长。而下一任族长的指定自然要族中长老在场作为见证。
嬴稷没有说话,他眼神扫了一圈,看向了排在异人后面的赵政,他动了动嘴,常侍及时读出他的唇语,回身唤道:“政公子,大王唤您。”
“曾祖父!”原就在翘首的赵政闻言立刻从父亲背后跑了出来,扑倒在嬴稷榻边,他握住嬴稷冰冷的双手,嬴稷一看这张已经哭花的小脸禁不住勾了勾嘴角,道:“莫哭!”
“曾祖父,您一定要好起来,”赵政努力睁圆已经哭到发肿的眼睛以看清老人,“政儿的鱼现在养得可好了,曾祖父您还没吃过呢!他们都说这池子里头的鱼是仙人加持过的,曾祖父吃了一定可以再活很久很久的。”
嬴稷笑着动了动手指,他戳戳小孩的手示意他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道:“人寿数有穷,天人难治。”
“可是那是仙人啊!”赵政本来也是不相信这些事的,但是大家都在说那池子鱼有些玄妙,他难免受到影响,“曾祖父你就试试可好?就试一下!”
但无论他怎么说,嬴稷都只是含笑看着他,不言不语,于是赵政就明白了,他哽咽一声,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但他不舍得在此时移开视线,更害怕错过曾祖父最后的教诲,硬是顶着哭花的小脸努力睁眼看着老人,“政儿,政儿会好好长大,会照顾阿父和阿耶,也会好好养鱼的,政儿明白的。”
嬴稷的手指动了动,面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他微微侧首,看向了异人,异人忙伏地跪曰:“孙儿日后定孝顺父亲,爱护子嗣,请祖父放心。”
嬴柱也跪下来:“儿子,儿子……”
嬴稷张嘴,嬴柱忙凑过去听,就听老父亲用气音只说了三个字:好好的。
嬴柱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落下了,他跪伏在这位他敬重了一辈子也害怕了一辈子的父亲身边闷声大哭:“阿父,阿父你不要走好不好?儿子还不成器啊,上个月您还说过儿子还不行啊,您忘了吗?”
几位族老便是在此时抵达,为首的老人看了眼嬴稷,表情极为严肃。嬴稷挣扎着张嘴出声道:“次子嬴柱,为吾操礼。”
老人点点头示意已经听到,他快步上前跪坐在嬴稷身侧,说道:“放心吧,叔爷会帮你看着的。”
嬴稷闻言微微点头,他视线留恋地扫了一眼周围,对嬴柱道:“善待……”
“儿子知道!”嬴柱哭得快要破音了,“儿子会善待宗族亲缘,也会善待父亲的臣子们,对百姓也会很好很好的,父亲,父亲您不要走——”
然而就在嬴柱说完之后,赵政就可以感觉到老人的手一点点卸了力气,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从他的曾祖父身上渐渐抽离,他直觉不好,努力攥住老人的手指试图挽留,但是这次,十分疼爱他的老人没有再回应他。
公元前二百六十一年,这位十八岁继位,在位五十六年的秦王与世长辞。
他一生传奇,老谋深算,是无数国王和辅政之臣眼中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老狐狸;是儿子眼中最严格的父亲,是赢姓族人眼中重用外人的偏心眼族长。
也是在大秦百姓眼中那个愿意在大好局势下停下了脚步,克制住了自己进攻的欲望,回过头来稳住民生,并且压下了所有反对声浪尽心竭力推动两项水利设施的建设者,是他们慈爱的王。
无论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后世人又将用怎样的词汇来评价他,这位任性又狡猾的秦王都在这一日安静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他尽心竭力谋划一生的秦国。
他一生轰轰烈烈,在离开的时候却安安静静。
他在之前选定了秦国的继承人、选好了辅国之君、竭力培养了下一代的子嗣、定好了未来的国策和发展计划,然后安静又从容地闭上了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