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这个小孩从还在他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倔脾气,而从出生到现在,他的每一个举动更在为吕安家先生的人之本性论增加例证。
小孩脾气那是真的犟,说不吃别人的奶就不吃,说不要襁褓就是不要,那小性格就和他直挺挺竖起来的头毛一样,硬邦邦的。
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后,吕夫人对于这小孩的暴脾气也有些咂舌。两个女人凑在一起讨论妈妈经的时候,吕夫人就直接劝赵姬放弃养出个吕小安第二的想法了,理由很简单——吕安出生之后头发软嘟嘟的,用手指可以缠在上头绕呀绕,哪里像赵政一般黑发冲天哟!
而且别看吕妈妈从来不说,她其实可为儿子骄傲了,在当妈的眼中,儿子这样的天生之才世间少有,就算有了也一定没有她儿子这般聪明懂事、活泼机灵,总之,滤镜有几米厚。
就算是公子异人的儿子……也是比不上自家孩儿滴。
赵姬闻言更加悲伤了。
此时,姊妹二人正在试图将刚刚洗浴完的赵政重新裹回襁褓里头,然而赵政看着瘦瘦小小,力气却非常大,两位母亲生怕将小孩的手脚碰坏,也不敢用力,双方已经僵持了快有一炷香时间了。
最后,大汗淋漓的赵姬摆摆手表示休战,她暗自打算等儿子睡着之后再悄悄绑,然而面子上却恨恨点着儿子,“不绑襁褓,你以后要长出萝卜腿可莫要说我不好!”
小婴儿由于在母亲子宫里多半是以蜷缩的姿态生长,所以出生后出于习惯,他们的手脚都会有些弯曲。而按照如今的育儿习惯便是要将小娃的手手脚脚拉直了,然后用布包住捆扎起来以让其能够直着生长。
用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不科学,但在现在这种做法却非常有市场。
小婴儿们自然不愿意被拉直了睡,这样多难受啊。但他们一般无力反抗,别别扭扭也就屈从了,而且从出生开始就被这么对待,自然也不会觉得不对,习惯成自然嘛。
偏偏其中有个异类。
已经七个月大的赵政奶娃娃就是这样的异类,哪怕从刚出生一直绑到现在,赵政从头到尾的态度都非常统一——不!愿!意!
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习惯?不存在的!有一次就要抗争一次,哪怕是最后累到睡着又被包进去也要抗争。
就是这么头铁。
早期时候小婴儿体力差,那时候异人也在,不管怎么说异人也是接受过老秦人正规公子哥教育的,累趴儿子轻而易举。但等抵达了野王城后,小婴儿就由赵姬接手了,当妈的这才知道儿子有多难搞。
——她本来以为给儿子洗澡已经够难的了,没想到给儿子穿襁褓更难。每次争斗还都是她落得下风。
想想就气,赵姬看了眼见她偃旗息鼓便开始悠闲自地啃脚脚的儿子眼珠子一转,就起身跑到外头去抓了一只公鸡,然后快手快脚拔了一根长长的翎羽,再在公鸡反应过来要攻击她的时候远远将鸡丢开。
一系列动作行云如水极其迅捷,把正好进门的吕安看呆了。
吕小安看看扑棱翅膀鼓起脖子毛就想要报复的大公鸡,又看看身段灵巧姿态婀娜躲闪的赵姬,总,总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剧情!?为什么她温柔的赵姨突然变成这样了?
赵姬冲着刚刚归来的吕安打了个招呼,便拿着羽毛进了屋。吕安被激起了好奇心,就凑过去顺着窗缝往里头看去。哪知他刚探出头,就看到赵姬拿着羽毛尖尖开始挠正被儿子啃得欢实的脚爪爪,而自家亲妈就在边上笑盈盈看着。
吕安:“!!!!”
吕小安默默地缩回了小脑袋,蹑手蹑脚悄然无声地就从赵姬的窗子底下走开了。没走两步,他不由自主停下来缩了缩小脚丫,感觉自己的脚底板也痒嗖嗖的。
呜——当妈的真是太可怕了!居然会用毛毛挠脚底板!这是什么酷刑啊!弟弟好可怜,但是他也不敢去救弟弟,安儿,安儿也怕被挠脚底板!
比起来还是阿爹好,阿爹虽然会揍屁股,但是比起挠痒痒,他宁可被爽快地揍几下。
远在长安的吕不韦并不知道儿子因为一根鸡毛念起了他的好,他强自按捺下了打喷嚏的欲望,继续对面前正在打量他的秦王道“如今东方五国已经连纵欲要抗秦,正是士气高昂时期。在下以为秦国若在此时袭赵,纵使能得大胜以解大王心头之怒,秦军损失必定不小,如此纵然解气,终是带有遗憾,并不尽美”
“那先生可有想法,能让寡人的复仇之计尽善尽美?”秦王嬴稷挑了挑眉,看不出神色喜怒。
吕不韦斩钉截铁:“秦国可发兵佯攻,调动五国军队拱卫邯郸后撤兵,待到其退散后再发兵,数度之后五国军必定兵乏粮不足以至于人心溃散。
五国之联合本就是出于利益捆绑,非真心相交。只要其损失过大粮草难以支持,结盟自将溃散。届时秦军骤然发动猛攻,取邯郸不过探囊取物耳。”
“甚至……”吕不韦语带蛊惑“还能有意外收获。”
他言下之意,秦王自然懂得。
男人藏在袍袖里的大手不由一动,再抬眸时这位年老的秦王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而在野王城,因为见到了惨无人道的酷刑,等到晚上一家人聚在一块交流感情的时候吕安乖巧了很多,之前因为进度顺利而翘起的尾巴也啪叽一下子乖乖贴着屁股根了。
他这次回来是从街道上买了些面筋回来,以普通消费者的身份,还排了挺久的队,亲身证明了面筋这一物的广受欢迎。
之前吕夫人作为家中的主事者去和粮铺掌柜做了这一笔交易,将面筋相关的几个制作的方子一古脑兜底卖了。
作为一个良心商家,吕家人出售的面筋产品是全系列,包括凉皮要如何烹饪也教了出去,当然,要价也很好看就是了。在尝过成品的滋味后,粮铺掌柜用一个颇为吸引人眼球的价格和吕家做了交换。
吕夫人要求对方以粮食作为结算货币,然后她用其中的一半收入按照儿子的意愿买了地,另一半中又换了些菽、稻回家。粮铺主人见吕夫人没有采买麦子的意思眼珠子一转,便提议同吕夫人再定一个约定,即此后吕家这个方子吕家只能自己制作,不能再教授别人。
但是他的建议被吕夫人拒绝了。
吕夫人并不知道这法子有多少人知道,但是她亲眼看到过制作过程,知道其中关窍。面筋的制作没有任何难度,更不需要添加什么复杂的产物。
制作越是简单就越容易被破解,作为一个商人的妻子,吕夫人深知这一点。
如今人们的思维定式还停留在麦子直接食用而不磨碎上,但粮铺既然要售卖面筋自然免不了雇佣旁人进行加工,只需要其中一二步骤泄露,此法根本无法保密。
所以,哪怕掌柜同她承诺说签保密合约后可以多三分利,吕夫人也没有松口。
吕安在听母亲说完这一切后点点头十分赞同,当瞟到赵姬有些纠结的小表情便又说道:“若我所料不差,如果签了那份协议,定然还会有方子泄露之后的惩罚,且价格高过了这三分?”
吕夫人含笑点头。
赵姬愣了下,她抱着儿子的手不禁紧了紧,左右看看另两人面上的表情,赵姬骤然恍然大悟:“阿姊,你的意思是他们最后可能会将方子泄露的罪责推到我们身上,然后还能让我们赔他们钱?”
“不能排除有这份可能。”吕安点点头,砸吧了一口茶水,“就算最后我们没有赔钱,但我们作为外乡人,定然也讨不得好。”
吕夫人并未接话,但她沉默的态度便是最大的支持。
赵姬抖了抖嘴唇,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我知晓了,是我想得过于简单了,阿姊做得对。”
赵姬到现在的人生说顺遂也谈不上,但也不属于穷苦出生,她家境富足,平日所见又不过是些后院小事,虽说也是杀气十足,但胭脂味浓厚,且后宅之中使用阴谋算计的机会较多,到底还是和商场上更为偏向阳谋的情况不太一样。
而阴谋和阳谋的区别便是——阴谋是有破绽的,而阳谋则无。
因为阴谋多是无中生有给人设陷阱,而只要有人看穿了这个陷阱,那么这个阴谋就是不存在的。
阳谋则不然,它是坦坦荡荡地将一切放在你面前,你可以将一切分析得清清楚楚,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只能顺着这条路走到底。
而通常情况下,让你知道前面是陷阱也会往前走的,通常就是利益和把柄。
而利益占多。
“贪心和骄傲,是最可怕的东西。”吕安往嘴里塞了一个刚刚蒸出来馒头,一边嚼嚼一边嘀咕,然后他眼尖地发现吕夫人举起了手,立刻三两下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一边挺直小身板口齿清晰地拍马屁,“所以,阿母最厉害惹!”
哎,阿爹说的要餐桌礼仪真的是太难了,又要人吃饭,又要人说话,还要人嘴里不能带东西嘴上不能粘东西地说话,这要怎么办得到呐?!
吕夫人睨了他一眼,轻声道:“不过是利益还不够大,不足以让我等挺身冒险罢了。”
她这话一说,令两人皆都一默。
确实,吕夫人可以绕过这个坑就是因为他们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不至于被这么点金钱迷住了眼睛,而倘若是寻常农妇,多这三成的利,哪个能忍得住?
也不说是农妇,如果再过几个月他们家达到了捉襟见肘的程度,就算吕夫人和吕安见到了这前头的陷阱恐怕也只能往下头跳。
饮鸩止渴、竭泽而渔如此愚蠢之事,为什么古往今来就是有些人会去做?固然有目光短浅的原因,更多的实则是逼不得已深有苦衷。
若是不饮,必死无疑,喝下了,还有一线翻盘的机会。
“所以,人不到最极限的时候,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卑鄙和愚蠢!”吕小安拿筷子插起了一个馒头挥舞了下,摇着小脑袋一幅「啊,人类真是愚蠢」的中二模样。
当然,吕夫人不知道他心里头想什么,也不知道中二这个现代特有名词,她只是靠着母亲的特权轻手轻脚地拿下来了儿子手上的馒头,并且让儿子面壁思过去了。
拿筷子插着食物,还举起来,着实过于失礼。
然后,面壁的吕安手里很快就被塞入了一个襁褓,赵姬将手里头的娇气包丢出去之后终于可以好好吃饭了,而吕安则是和自家弟弟大眼瞪小眼。
赵政刚出生的斜眼睛已经长好了,事实上那不过是孩子在产道内被挤压所致。七个月的赵政眉目已经长开,可以看得出他未来的相貌必定不俗了。
只不过虽然不是斜眼睛,但小孩眼型细长,看起来总少了几分幼儿的纯真。比如现在,他看着吕安的眼神总让吕小安觉得自己在被他打量。
怪怪哒!
不过吕安一点也不慌,因为阿母说过他小时候也怪怪的,政儿毕竟是他弟弟,俗话说近朱者赤,可能是近他者天才叭!
作为一个好哥哥,吕安颠了颠弟弟,然后皱起了小眉头。面壁中的小少年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冲着赵姬边面“壁”边说道:“阿姨,政儿好像都没有变重呀,他是不是没吃饱?”
这话正戳赵姬心窝,她放下了筷子叹了口气,“政儿不吃别的奶,这几天天气热,用不上劲,可不就是饿瘦了。”
这个年龄的小崽子和小动物一样,饱一顿饿一顿差异极大,赵政这几天苦夏,连喝奶都不太积极,力气小小的。偏偏赵姬的奶水也少,他这么点力道当然也吃不饱,吃不饱便更没力气,可不就是恶性循环。
只是赵姬已经按照刘大嫂子的话,去换了羊奶回来给儿子试过了,赵政果然接受不了羊奶的味道。事实上羊乳的味道就连赵姬也接受不了,还是逼着自己喝下去的(常言道吃啥补啥)。
因此,如今赵政还是主要靠赵姬的母乳喂养。
弟弟真是太挑食了,好难养。
作为家里头的男子汉,吕安的眉头立刻就打了个结,觉得肩膀上的负担特别重。
赵姬在吕夫人的示意下将「政儿如今这般只是稍稍偏瘦,但于身体无碍」给咽了下去。她看了眼若无其事的吕夫人,又看了眼愁得眉毛都要掉了的吕安,嘴唇动了动,莫名觉得自己的良心有些痛。
但等她将这一瞬间的心情压下去之后,莫名就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甚至还觉得小少年的表情特别好玩,尤其在自己儿子面无表情的小脸作为对比的情况下。
吕安并不知道这些大人们有多坏,他是认真地在思考要怎么给弟弟找奶喝的。小少年拍拍怀中的弟弟,左思右想之下,居然被他想出来了一个注意。
翌日,吕安拖着小板凳抱着弟弟走上了闹市区,他先是哒哒哒跑到了值守的衙役面前,眨着圆眼睛得了允许之后啪嗒将小板凳往边上一放,然后拿了一块牌子放在自己脚面前。
一个坐得端端正正的小娃娃,抱着一个奶娃娃,面前还放了一块牌子,路人们乍一看还以为这是要卖身呢。
然而等他们靠近一看后便看到上头用秦、韩两国的文字写了一句话——
一个故事,一杯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