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洪:北洋军人,武昌起义时任湖北都督,辛亥革命后任北洋政府副总统,地位很高但无实权,政治上偏向于南方党人。
王子骞:同盟会员,熊克武的幕僚及代表。
赵尔丰:四川总督,曾平定西藏叛乱,实行“改土归流”,但因镇压保路运动成为众矢之的。
蒲殿俊:四川名绅,保路运动领袖。
尹昌衡:字硕权,生于四川省彭州市升平镇。初就读四川武备学堂,后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中华队第六期。尹昌衡因性格豪放,胆略过人,在川籍军官中拥有较高声望。辛亥革命后,被推为四川都督,系老川军中第一位具有实际意义的军事统帅。
赵尔巽:赵尔丰的哥哥,在赵尔丰之前任四川总督。赵尔巽是老川军前身第十七镇新军的创建者,一手提拔了尹昌衡。
蔡锷:字松坡,湖南人。蔡锷是民国时期著名军事家,“中国士官三杰”之一,在军事理论和实践上均有较高建树。在他担任云南都督期间,滇军威震西南,多次以援川为名入据川境,开滇军“侵川”之先河。
胡景伊:字文澜,生于重庆市巴南区。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中华队第三期,是四川留学士官学校的第一批学生,与蔡锷是同学。回国后任教于四川武备学堂,与尹昌衡有师生名分。胡景伊是个老狐狸级别的人物,心机极深,视熊克武和革命党人如寇仇,新老川军之战即由此引发。
袁世凯:创立了北洋新军,是北洋各系的首领,辛亥革命后出任临时大总统,继而正式当选为民国政府首任大总统。
1911年10月,凭借武昌起义的成功,革命党人得以控制武汉三镇。
这只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在此之后,关内十八省中,共有十四省先后响应,这些省大多成立了民军,并以所在省份的简称为号,比如湖北民军就称为鄂军。
鄂军、苏军、浙军等等,一长串名单里,唯独没有四川的影子。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不过一切还来得及。
首先得找一下熊克武。
这位仁兄正在到处奔忙。武昌起义前,他正在陕西,准备策动当地军队起义,武昌起义后,马上到武昌与黄兴商讨作战方略。及至武昌告急,又急匆匆地赶到上海,催促江浙联军进攻南京,以间接援助武昌。
其时,川籍革命党人已云集上海,大家伙儿把熊克武团团围住:“南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攻下,就算攻下了,离北平还远得很。”
那怎么办呢?
“不如我们四川人自己撸起膀子干,组织军队兴师北伐!”
这支军队被称为蜀军,它不代表川军的全部,但却是所有川军里面第一个以省为号的军队。在众人的推举下,熊克武负责牵头组建蜀军。
组建军队,让人最头疼的不是人,而是钱。同盟会总部给了十万元,但远远不够,有人建议向四川铁路公司借款。后者曾是四川保路运动的主角,正是因为政府试图将其收为国有,才直接诱发和助推了武昌起义。
武昌起义之后,四川铁路公司成了配角,再没人关心或在乎它的存在。其实这个民营公司就算不实施国有化,也已经经营不下去了,里面那叫一个烂和乱。
搞到如此地步,真是怪不得政府,都是股东们挪用资金炒股所致。这些股东本想趁股市红火时狠赚一把,没想到突然全线飘绿,结果就亏到了不堪回首的程度。
所有股票里面,只剩下一种英国人发行的“兰格志”股票尚算值钱,可以用它作抵押来买东西。
“兰格志”股票被保存在两名四川商董手里,他们如今都在上海。但要想让他们出借股票并非易事。熊克武多方动员,好说歹说,二位始终不肯松口。原因当然是怕“借”出去后鸡飞蛋打,一去不回。
直捅捅地办事,就像包全肉的饺子,太腻味,所以很难塞进人家嘴里,但如果能加点大葱就不一样了。没多久,“大葱”就不请自来了。
黎元洪在武昌起义中被革命党人推为湖北都督,他的卫队长姓黄,经过“咸与维新”,自然也成了“革命同志”。在武昌之役中,黄同志受了伤,被送到上海就医。这样一来,更了不得,人家现在是老革命了。
老革命碰到的新问题,就是得有枪杆子,所谓盖庙立旗杆,自己做山神。黄某是四川人,同样知道“兰格志”股票的好处,伤一好,他就跑去找二位商董“借”股票。
当然得到的又是一番托辞。黄同志眨巴眨巴眼,也没有再劝,而是掏出一把手枪。
“敢情你们还不知道我是谁吧?看看我姓什么,对了,我就是黄兴大元帅的兄弟!你们长了七个头八个胆,敢跟我作对?”
武昌起义后,黄兴被南方各省推为副元帅,代行大元帅职权,在当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凭一个同姓,就要跟黄兴攀兄弟,这也够能扯的。
不过这种连骗带吓的手法极有效果,在黑洞洞的枪口下,可怜的商人们吓得脸都白了,只得退一步,同意开会表决。
表决需要时间。开会那天,黄同志带着一班兵来到会场。见表决结果迟迟难以出台,便不由分说,将主持会议的商董给关进了黑房子,然后大踏步扬长而去。
剩下的人见势不妙,就到沪军府去告状。沪军都督收下状纸,随手塞给来的人一排新兵。
来告状的是个文人,给他兵都不知道怎么带,连齐步走的口令也不会喊。于是又来求告熊克武,请他看在同为川人的面上,无论如何帮帮忙。
熊克武没有兵,但身边有个叫王子骞的能人。
王子骞也是老牌的川籍革命党人,武昌起义后有随沪军作战的经历,且任沪军先锋军总司令部一等参谋,带兵没有问题。
王子骞赶去现场的时候,黄同志留下的那班人正三三两两坐在地上侃大山。王子骞上前大声宣布:“奉都督府命令,将某某交给我,你们各自回营。”
这一班人被王子骞的气势给镇住了,又见对方人比他们还多,当下连命令都不查看,就将扣押的商董一交了事。
经过几番过山车般的折腾,惜财如命的商人们开始觉悟了。这是乱世啊,饶你十八分精细,大兵们要吓你关你,甚至于杀你,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股票肯定是保不住了。与那个横蛮的“黄同志”相比,“熊同志”的态度已经算是春风拂面了,加上还有解救之恩,不给他给谁呢?
熊克武如愿拿到了股票。
黄卫队长虽然看着眼热,但他又不是黄兴真的兄弟,就算给人当了回托,做了一次洋葱头,也只能自认晦气了。
钱主要拿来买武器。上海多的是老外军火商,一圈比较下来,决定还是从日商手里购买。这主要是因为日本离得近,运输方便,订好合同可以第一时间拿到货。
熊克武派王子骞作代表去洽谈合同。早在广州起义时,王子骞就曾护送军火到香港,对于军械的品种、质量不算外行,而且他的日语非常纯熟,可与日商直接对话,这样还能绕过买办中间商,节省一点费用和成本。
果然双方谈得不错:用股票作抵押品,一年后以现金收回,连利息都不用付。
黄兴也曾向这家日商订购过军火,但还比不上这次优惠。一切行将谈妥,就在快要签字时,日商忽然改了主意。
这蜀军据说是要北伐的,那当然是居无定所了,将来一年期满,找不到人怎么办?须知借钱容易,讨债可不易,这就叫做“借米下得锅,讨米下不得锅”。
日商提出,光股票还不行,得找一个地方长官作双重担保。
熊克武觉得日本人的额外要求很过分,但既是有求于人,就不能不委曲求全。
江浙官员中,江苏都督是四川人,让他出面担保最为合适。可偏偏这位都督和黎元洪一样,也是转正过来的“同志”,包括熊克武、王子骞在内,一般革命党人跟他都不熟。
在中国社会,说到底,还是传统的乡谊和人情最为管用。王子骞再次出马,七弯八绕,总算跟江苏都督攀上关系,搞定了这件事。
合同一签,日商很快将军火用轮船一次性运到南京,至此,蜀军的组建已是水到渠成。
1912年1月,南京临时政府成立,熊克武被任命为蜀军总司令,军衔为左将军,相当于中将。
蜀军各级军官均为军校的川籍学生,征招的士兵也清一色都是四川人,其中很多还是原川汉铁路上的失业工人。
北伐主力无疑是各省民军,论数量,他们加起来已经不少,但熊克武对此并不看好。
“这些民军主要出自于起义军队,军官大多刚刚转正过来,立场不稳,观望态度也很明显,时时都想着脚踏两只船,打了胜仗还好,若是战事不顺,谁也不能给他们打包票。”
熊克武的设想是,将新成立的蜀军开到四川,将那里打造成战略基地,这样,万一形势不利,革命党也可以有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落脚之处。
此时的四川早已宣布独立,但一省之内却有两个政府,一个是成都的“大汉四川军政府”,另一个是重庆的“蜀军政府”。两个政府一东一西,“反正”的第十七镇新军以及其他军队,也依驻地不同而各为其主,这也是川军始终无法统一编制的重要原因。
成都政府内多的是立宪党人及新军军官,重庆政府则由同盟会会员组成,两个政府暗中互有敌意。但在军事力量的对比上,重庆远远不及成都。蜀军入川,便是要扎根重庆,给党人撑腰。
黄兴对熊克武的意见表示赞同。
与熊克武一道回川的,还有先期开驻南京的一个营的蜀军。熊克武派王子骞去包一艘客轮,这回找的还是日本轮船公司。
说好运费一万,先交一半,签合同时,日商神神秘秘地告诉王子骞:“一万那是实价。你是经手人,需要多少回扣,尽可以加进去,然后写在合同里。”
末了,他还添了一句:“贵国人向来如此,已成行规。”
运费还有回扣,日商不说,王子骞都不知道。他很严肃地告诉对方:“这些都是满清官场上下舞弊的恶习,你把我们革命党人看成和他们一样,实在是太轻视中国党人的人格了。对我来说,乃无理之至。”
日商愣了下,赶紧赔笑道歉,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这小日本脸上笑,心里其实也在笑,想想可以省下回扣,能不开心吗?
所有细节都谈完了,即将签字,王子骞突然对日商说:“好,你现在可以拿回扣出来了。”
喜滋滋的日本人像是被扔进了冷水盆里:“我刚才不是问过你了吗?是你自己不要回扣,怎么现在又要起来了?”
王子骞回复得很巧妙:“刚才你说的是陋规外快,所以我不要。我要的是生意场上的优惠,我想你既然预留了给经手人的回扣,自然还有还价的余地,这些钱必须给我。”
碰到如此精明的中国小伙子,日商无言以对,只好掏了五百出来。
王子骞并没有将这五百元收入个人腰包,而是回去后即登记入账,并将开好的收据返还日商。
因为这件事,王子骞在蜀军中被笑称为“五百元股东”。
熊克武、王子骞这些革命党人,当初的奋斗目标都是要推翻“腐败清廷”,所以他们才会对陋规恨之入骨。但现实生活的难题,往往并不像“五百元”这么简单。
1912年2月23日,熊克武率蜀军乘船返川。到达宜昌后,必须更换四川的自营客轮,但因为江水还没涨上来,客轮暂时无法东驶,大家只好在宜昌坐等。
除了每天出操训练外,也没别的事可做,一个外号“毛牛”的营长闲得发慌,便找到熊克武,说他要去川汉铁路公司驻宜昌办事处去查账。
没有川汉铁路公司,就没有四川的“保路运动”,湖北的武昌起义也就无法成功,说得再穿一点,就是缺了公司的那些值钱股票,连蜀军都无法开张。
可要查它的账,却不是件简单的事,那就是一团乱麻,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乱麻,即便集合会计专家,穷数年之力,都不一定理得清楚。
触发“保路运动”的前邮传部大臣盛宣怀,是清末国内经济领域的教父级人物,连他都被川汉铁路公司所绊倒,可想而知这座池子里的水有多深了。
毛牛营长毕业于保定军校,军事知识没得说,但经济学方面则完全是个门外汉,且不论查账必备的会计统计常识,他就连普通的算盘珠子都不会拨。
可是熊克武却没法拒绝,因为对方说得慷慨激昂:“我们此次回川,附带有查办贪污责任。川汉铁路公司内部腐败混乱,乃人所共知的事。若不查一下,并将结果公布于众,难对川人及保路运动中的牺牲者有个交代。”
熊克武点点头:“那你就去查吧。”
毛牛营长兴奋得一跃而起,马上以蜀军司令部的名义联系办事处负责人李某。
查账这一天,他雄赳赳气昂昂地一个人踱进了办事处的办公室。出乎他的意料,亲自出来接待的李某毫无慌张之色,举手投足皆彬彬有礼、从容不迫。
一番寒暄之后,李某便把营长带进了一个大房间。
不进去尚可,一进去吓一大跳,营长先前的各种美好想法全都随之烟消云散。
房间里的卷宗账簿堆积如山,简直比废品收购站还热闹。在室内正中央,放着一张大餐桌,上面铺有白布单,周围则摆列着好些座位,每张座位前从算盘到毛笔、铅笔、钢笔,应有尽有。
显然人家早有准备,而且不是为一个人备的,是为许多人备的。
李某仍然那么客气,一面递烟泡茶,一面上前账簿:“所有账目都在这里,你尽管查。有疑问随时提出,我立刻可以解答。”
营长的一个脑袋顿时变成了两个大,但既然来了,总得装模作样查一下啊。
保定军校毕业的,那也是有文化的军官,总不会让这点尿给憋死吧。抱着一丝侥幸,他随手从账簿里抽了两本,信手翻了翻,这一下却把汗都翻了出来。
别说核对数字,里面的许多名词术语,他这辈子都没见过。
真是隔行如隔山,别说查,连个装点门面的问题都提不出来。
再翻下去,今天恐怕是走不出这个盘丝洞了。毛牛营长情急生智,对李某说:“今天不是正式查,只是见个面、接个头而已。我还有事,改天再来。”
说完之后,他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一场保路运动,让原四川总督赵尔丰身败名裂,被迫将权力交到了立宪党人手中,保路运动领袖蒲殿俊出任成都军政府都督。
论从政经验,“书生政客”蒲殿俊远不如下台的“旧官僚”赵尔丰。他就好像那个愣头愣脑的毛牛营长,站在账房门前可以说东道西,等自己走进去,就马上晕了菜。
别的不提,光聚集成都的军队就摆不平。从保路同志军、新军,到由绿营改编而成的巡防军,大家如今都是“白盔白甲的革命党”,手上也都有“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自然是谁都不服谁。
蒲殿俊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于是决定把军队召集到一起,进行点名发饷,以便稳定军心。
有人劝他,这种时候,就算把军队互相隔离起来,都尚恐不及,你还要来个集中,倘若“一夫发难”,势必波及全部,到时将不可收拾。
蒲殿俊不以为意:这个世界上,每种事情都有类型,感情也是如此。我给军队发饷,对他们好,难道他们还会恩将仇报?
当天,蒲殿俊宣布要给每个士兵发三个月的恩饷,台下果然是欢呼声一片。
可在欢呼之后,紧随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谩骂,原因是副都督又补充了一句实话:“现在财政吃紧,这笔恩饷要等以后补发。”
格龟儿子的,原来是诳我们玩呢。
有人高喊一声:“打起发!”
打起发,就是兵变的意思。这一喊不要紧,众人全都回过味来,等什么恩饷,还不如我们自己出去抢一把来得快来得爽。
书生意气的蒲都督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感情也是要分类型的,而跟金钱利益紧紧挂钩的感情,本身就一钱不值。
蒲殿俊当即易服逃离,满打满算,都督一共才做了十二天,川人因此戏称其为“十日都督”。
其实他走还是不走,对局势而言,都毫无意义。各支军队犹如蝗虫一般涌上街头,见门就闯,见人就抢,他们在抢掠时还很有默契,碰到跟自己不是一个系统的军队时,都会打招呼:“不照不照。”意为各干各的,互不妨碍。
成都完全处于失控状态,大火连烧三日不熄,藩库、盐库、银行都被洗劫一空,白花花的银子整箱整箱地被搬走,民间财产损失更是难以计数,史称“成都兵变”。
很多叛兵大发横财,不少人因而娶了老婆,民间称之为“起发太太”。一首新出笼的民谣紧跟其后:“不照不照两不照,明年生过大老少。”
当欲望失去羁绊,带来的只有混乱和灾难,幸好就在这时,英雄出现了。
英雄的名字叫尹昌衡,因为他个头高,人称“尹长子”。尹昌衡的智商跟身高相仿,小时候就被人称为神童,一张嘴能言善辩。据说他父亲曾因事被衙役拘走,他就一个人跑进衙门,替父申辩,升堂的县太爷被这小子当场问到哑口无言,结果不得不将其父亲放回。
那一年,他才十一岁。
如此聪明绝顶,读书当然没有问题。十七岁,尹昌衡考入了成都的四川武备学堂,那是四川本地创办的第一所军事学校。学校采用的是日本士官学校(简称“陆士”)体制,并聘用日本人担任教习。
在武备学堂,尹昌衡也是绝对的尖子。他与熊克武同一年赴日本求学,但熊克武是自费生,他是公费保送生,而且是武备学堂的首期保送生。
尹昌衡在日本振武学校学习了两年,即升入陆士步兵科第六期。毕业回国后,他被分配到广西。当时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像他这样的“洋秀才”和“洋举人”,那真是金光熠熠、炙手可热,到哪都惯着宠着,视为天之骄子。
在广西,尹昌衡的职务是督练公所编译科长,督练公所又称督练处,乃训练新军的机构,待遇非常不错。除此之外,当地达官显贵也都争相与之结交,或收为学生,或结为亲家。
民国女作家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否则快乐也来得不那么痛快了。这句话完全可以引用到“尹长子”身上,一时之间,他已经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伺候自个儿了。
某天,尹昌衡喝到酩酊大醉,一个人骑着马就冲进了巡抚衙门。门卫上前拦阻,他还举起鞭子抽人家。
其时的广西巡抚就是张鸣岐,他出来后,不免要对尹昌衡斥责两句,不料对方连巡抚大人的面子都不给,反而出言不逊。
张鸣岐虽因镇压广州起义而名声不佳,但实际上他是个很有政绩的官员,尤其是在执政广西时多有建树,颇受清末名吏岑春煊的器重和赏识。
见一个乳臭未干的后辈竟敢如此猖狂无礼,张鸣岐不由大动肝火。若不是旁人说情劝阻,当即就要以“面辱大吏”予以治罪。
张鸣岐原本很看重尹昌衡,然而尹昌衡的言行使他不得不对之加以冷淡。也许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无非希望年轻人能变得更成熟老练一些,可“海外高材生”哪受得了这个,尹昌衡很快就递来了一封辞职信。
临行之前,张鸣岐专门设宴为尹昌衡饯行,在席上郑重告诫:“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话语之中,仍对之寄予殷切期望。
你猜小尹答的是什么,“亦文、亦武、亦仁明,终必大用。”
通过关系,尹昌衡才得以弄到一个职位,是四川督练公所编译科长,跟在广西时一模一样!
四川新军系总督赵尔巽编练而成。赵尔巽不是四川本地人,带来的军官也大多是外省籍,导致这支军队的高级军官,从统制(师长)到协统(旅长),说的都不是四川话,新军中的川籍军人早已心生不满。
别人不满,只放在心里,尹昌衡不满,就一定要说出来。
第十七镇新军编练已毕,成立当天,赵尔巽在庆祝仪式上举杯酌酒,说道:“新军成立,当为川人庆,为川人贺。”
军官们见状也都起立举杯,满座之上,只有尹昌衡纹丝不动。
赵尔巽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不举杯。
尹昌衡答道:“刚才大帅说的话,卑职还有两句不懂,正在琢磨,所以忘了举杯。”
尹昌衡这么一讲,赵尔巽就没法抽梯子走路了,只好继续问他究竟是哪两句不懂。
尹昌衡立即高声作答:“大帅所说为川人庆,为川人贺,卑职认为应该是为川人悲,为川人吊!”
众目睽睽之下,赵尔巽很不高兴,但仍忍着性子问:“这话怎么说?”
尹昌衡毫不怯场。
“十七镇的枪炮,都是日本人不用的废物,而统兵的人,又无真才实学,真是械不可用,将不知兵。兵如同火,练不好兵,难免自焚。如此看来,大帅所练之兵,只足自焚,还贺什么贺。所以,我说要为川人悲,为川人吊。”
此言一出,犹如将了赵尔巽一军,他不由追问:“那依你之见,当如何练兵?”
得到的回答是要择将。
又问:“谁是将才?”
尹昌衡先提了一个老资格的川籍军官,然后胸脯一挺:“还有在下我!”
知道眼前的人不谦虚,想不到是如此的不谦虚,赵尔巽一问,才知道他是陆士毕业的。
赵尔巽朝在座的外省军官一指:“他们不都是陆士生吗,学的课程完全一样,哪一点不比你强?”
既然出了头,就不能轻易缩回去,尹昌衡拿出了他善辩的本领。
“大帅以此论人,卑职以为大谬不然。宋朝时候,李纲以学士做宰相,秦桧也以学士做宰相,两人却一忠一奸,这又怎么说呢?”
赵尔巽一时反应不及,找不到合适的话来予以回应,竟被当场问住了。见总督已下不来台,旁边的人赶紧插科打诨,以尹昌衡酒喝多了为由,将他拉走了事。
庆祝盛典不欢而散,但尹昌衡一炮而红,不仅因“胆气豪迈,敢于说话”,在川籍军官中赢得了尊重,就连赵尔巽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经过这么一闹,赵尔巽认为尹昌衡虽然狂妄冒失,然亦不失才气,如果要平衡军官间的省籍关系,值得重用提拔一下。
当年秋天,四川新军分成南北两军进行演练。赵尔巽特地指定尹昌衡为中央裁判官,有意借此考查他的军事才能,同时提升其在军中的地位。
南北两军的指挥官都是外省协统,偏偏在那次演习中又都大失水准。演习总结时,尹昌衡就毫不客气地把两个协统海骂了一顿,说这两个人简直是饭桶,“指挥凌乱不堪,毫无战术常识……”
此时的尹昌衡不过是一小小的编译科长,可两个协统却不能反驳,周围那些升不上去的川籍军官一个个扬眉吐气,朝尹昌衡直竖大拇指。
尹昌衡成了川籍军官的意见领袖,他在新军中也初步树立起了胆大敢言,既不媚上又不阿下的好形象。
赵尔巽走后,川督由其弟赵尔丰接任。赵尔丰没操持多久,就被蒲殿俊所替代,而新军军权仍握在外省军官手里。
川籍军官闹了几次,尹昌衡才得以升任军政部长,但其他人仍无升官希望,双方的矛盾由此结到了比天还大。
实际上,成都兵变部分就是由川籍军官所挑动。据说在兵变之前,他们还给藩库站岗的卫兵送去了指示:“如果街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立即打开藩库抢银子!”
兵变犹如放火,火一点燃,谁也控制不住。蒲殿俊跑了,外省军官争相开溜,川籍军官也个个面无人色,都唯恐祸及自身。
转眼之间,整个主席台上,只剩下尹昌衡一人。
马夫要拉他离开,才走几步,就被流弹打中而倒地,禁不住朝他大叫:“尹部长,快躲开,危险……”
尹昌衡一下子被激怒了,当即大吼一声:“大丈夫死何所惧!”
危急时刻,尹昌衡的座马因受到惊吓,自行挣脱缰绳,冲进了校阅场。
尹昌衡飞身上马,从城外调来新军,一举平息兵变,成了挽救危局的最大功臣。
事后讨论新都督人选,有人说:“匹夫可以为天子,难道尹昌衡不可以当都督?”
此言一出,赢得在座军官一致赞同,尹昌衡遂就任都督,掌握成都政府军政大权。
尹昌衡时年不过二十七岁,这个小伙子凭着“亦文亦武亦仁明”和一往无前的态度,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得到了“大用”。
当年尹昌衡与张鸣岐的长幼对话,其实代表的是两种角度。
张鸣岐说的是治世,尹昌衡讲的是乱世。在乱世中,根本不需要什么长城,需要的只是板砖。
板砖呼啸而过,引来的是热闹和加冕。
尹昌衡一张嘴能瞒神吓鬼,可等他坐进都督府,才发现都督并不好做。
在经历兵变后,成都的藩库、盐库、银行早已空空如也,工商业也元气大伤。城里原有一座卖旧衣服的估衣铺,由几十家陕西商人合开,掌柜都吓得跑回了陕西老家,铺子里仅剩一两个徒弟看守,直到一年后才慢慢恢复营业。
连这样只能做做穷人生意的商铺都是如此,其他更可想而知。成都政府收不到钱税,成了名副其实的穷棒子政府。尹昌衡毫无办法,只能靠大量发行军用票来维生。
政府穷了,来蹭饭的却不见少。兵变发生后,附近各县的保路同志军都打着平乱的旗号,先后聚集成都,而且来了就不走,明睡到夜,夜睡到明,除了食宿外,各种各样的要求提了一大堆。
当场者乱,隔壁心宽,直把尹昌衡这个穷都督急到要抹脖子上吊。
到底从小就是神童,左思右想,好歹给他熬出个主意。
保路同志军里面,以袍哥为主,其头领也大多是袍哥里的舵把子。尹昌衡便依样画瓢,自己建立了一个袍哥组织“大汉公”,牌子就正大光明地挂在都督府大门口,他自封为“大汉公”的舵把子。
从此以后,尹昌衡班也不上了,整天到各个“码头”去拜客,跟同志军的头领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这样不仅省去了招待费,还拉近了彼此的关系。
看到都督如此“亲民”,袍哥们自然喜不自胜,大家见了面,都不叫尹都督了,而是直称“尹大哥”,表示绝对拥护。
每到一处地方,袍哥就要给尹昌衡披一道红,以致于尹昌衡天天都是“绛绉缠身”。回去后,他把红绸往床上一扔,接着又兴致勃勃地去拜客。也就是说,这个都督成天不做别的事,就是穿梭似地走亲戚,至于都督府的公事,根本就没时间去理会。
成都的官员们上行下效,也都挂出招牌,成立本部门的“堂口”。尹昌衡是“大汉公”,他的军政部称为“大陆公”,有人甚至鼓动参谋长也挂一牌,曰:大参公。
各地袍哥争相涌入成都,“不逾刻而遍城中”,全城百姓为求自保,也皆以参加袍哥为荣。袍哥提倡复古,即恢复汉朝衣冠,但由于年代隔得太久,谁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标准的汉朝服饰,只能从戏曲中照搬。一时间,城里满眼都是奇装异服,有头扎“英雄髻”的,有腰佩宝剑的,有足登花靴的,还有的就干脆直接披上舞台戏服招摇过市。
尹昌衡的抽风举动,在令人瞠目结舌的同时,也给别人留下了话柄。云南都督蔡锷给他发来电报,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所谓“大汉四川军政府”,其实不过是袍哥政府!
蔡锷一打一拉,他在贬低成都政府的同时,却承认重庆政府,并且表示,愿意派滇军帮重庆“讨伐”成都。
蔡锷的话说得很好听,可不管是成都政府,还是重庆政府,都到了畏之如虎的程度。
在此之前,滇黔两省早就以“援川”为名派兵入据川境。黔军还好,因为贵州内部本身也发生了动乱,中途已经折回。最难打发的就是云南的滇军。
重庆政府在获知滇军入境的消息后,曾专门派人跟滇军拟定合约,答应付给兵饷,但要求不得自由行动和干涉当地民政。
可是滇军根本就不把合约当回事:都到这个份上了,谦虚不能使我进步,骄傲不能使我落后,爷想怎样就怎样。
滇军所过之地,见到川军就打,不管你是同志军还是新军、巡防军,一个不留,然后他们自己任免官员。
扯了半天,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滇军“援川”实为“侵川”。
让人最不能容忍的是,滇军把川南的自贡盐场也给占了,盐税收入尽由云南人所截取。
尹昌衡的成都政府已经一贫如洗,现在盐税又没了,无异于要了他半条命。
尹昌衡忍无可忍,遂将军队开到自贡,不惜与滇军进行火并。蔡锷的一拉一打,正是以此为背景。
不过以党人为主的重庆政府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么没觉悟,起码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还是懂的,因此忙不迭地谢绝了云南方面的“好意”。
俗话说得好,一山难容二虎。在成都政府建立后,尹昌衡曾打算出兵重庆,实行“武力统一”,而重庆方面,也有过邀请滇军入川“协助统一”的心思。
滇军的现身,让两个政府都意识到,它们其实根本不是“虎”,只是两条朝不保夕的小鱼。
在经济学中,有个著名的术语叫做“鲶鱼效应”,说的是当凶猛的鲶鱼进入,反而会激活小鱼们在逆境中的生存能力,假如一一对应,滇军毫无疑问就是那条凶悍的鲶鱼。
如今不是要同室相煎,而是得互相扶持才行,否则最后都得被鲶鱼给一口吞掉。
蔡锷主政云南时期,差不多正是历史上滇军军容最盛时期,川军要硬来的话,只会输得一干二净。除非你想个法子,将这尊神给平平安安地送走。
可是众生好度人难度,滇军收着盐税,正滋润着呢,岂有肯轻易走路的道理。
正好这时传闻北洋官军将兵犯潼关,对云贵川来说,那是一条更大的鲶鱼。重庆政府便出面劝说滇军联合北伐,并且事先商定,滇军北伐的经费由四川全额负担,说好先给三十万元。
四川人是想一箭双雕,将云南人从境内支走,没想到才过了几天,黄兴就从南京发来了电文:清帝退位,南北统一,用不着再北伐了。
北伐中止,按理就不用掏费用,不料滇军却不依不饶,他们将军营往重庆一扎,不拿钱就不走人,而且坚持三十万一个子儿不能少。
尹昌衡十分火大,也派军队去重庆,要迫使滇军离境,双方差一点又打了起来。
一打的话,甭管输赢,总是重庆倒霉。无奈之下,重庆政府只好自认晦气,筹集三十万巨款给滇军,并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滇军这才撤走。
吃过这么多苦头之后,成都和重庆都感到有合并的必要,否则只会继续遭受外省欺凌。
按照双方协议,合并后的军政府设在成都,尹昌衡出任都督,四川就此统一。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统一了的四川就不那么好欺负了。协议一出,滇军也不再像原来那么骄横,不久便乖乖地撤回了云南。
鉴于先前的“袍哥政府”已授人以柄,尹昌衡赶紧改弦更张,下令取缔袍哥,成都两百多个袍哥招牌全部没收,劈掉做了柴火。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袍哥还是该干嘛干嘛。
虽然是“脚杆硬不过大腿”,重庆实为成都所并,但它仍得以继续保留重镇地位。尹昌衡专门在重庆设立镇抚府,并任命了一个骨灰级人物为镇抚府总长。
这个人叫胡景伊。说胡景伊是骨灰级,因为他在军界的资历实在是老到不能再老了。
胡景伊也是赴日留学的官派保送生,不过那还在武备学堂成立之前——他和湖南的蔡锷都毕业于陆士第三期,是四川留学陆士的第一批学生。
等他毕业回国时,才有了武备学堂,旋即被分到学堂做了老师。当时尹昌衡已经被保送出国,实际上并没有听过他一天课,但按照传统规矩,二人仍有师生之名。
除此之外,胡景伊在人际关系学上也足称尹昌衡的老师。他正是张鸣岐所称道的“不傲、不狂、不嗜饮”的典型,为人非常有城府,与尹昌衡的狂放不羁大相径庭。
在世道没有大乱之前,胡景伊这样的人不会不受到上级的青睐,所以他早早就得以向“长城”靠拢:当尹昌衡因不得志而大发牢骚,怪话连篇时,他已经调任新军协统。
在东京时,胡景伊曾加入过同盟会的前身兴中会。可等革命党人去广西找他,准备建立地下据点时,他却突然变了脸,只撂出一句:“你们赶快给我滚,要是不走,我就把你们交出去!”
说这话时,胡景伊一半是怕惹祸上身,一半则纯粹是出于嫌贫爱富,他根本不认为这些朝不保夕的“乱党”日后会有什么出息。
可是仅仅几年之后,国内形势就发生了惊人的转变,世道开始乱了。
眼前的局面,就连久历官场的张鸣岐、赵尔巽都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更不用说胡景伊了。
武昌起义爆发后,广西新军密谋响应,有人推举胡景伊为都督,一如湖北新军拥立黎元洪。
如果这种好事放在尹昌衡身上,他早就呼的一声蹿了出去,胡景伊不行,他是稳妥持重的“长城”,不是冒冒失失的“板砖”,起码得先看清楚风向再说吧。
可是机会不等人,这么一犹豫,别人当了都督,反过来要对他下手,慌得他赶紧弃职逃到了上海。
有时候,人生就差那么一步,要不然胡景伊可不就是广西的黎元洪了嘛。
胡景伊后悔莫及,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胆子太小:活一百岁难道杀肉吃?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啊!
让他想不到的是,以前瞧不上的“乱党”竟会变得如此值钱,真是瞎了眼,赶快着手补救吧。
上海是自由港,也是革命党人聚居之地。胡景伊的弟弟已经加入了同盟会,经他引见,胡景伊结识了熊克武。
胡景伊既有士官生的学历,又有当协统的经历,在军事学识方面自然有一套。因此一开始熊克武对他很是尊重,在筹组蜀军的过程中,也经常向其请教,两人私交甚好。
胡景伊本想凭此挤进蜀军领导层,但广西那段变脸经历,却让大多数革命党人看穿了他的为人。据说孙中山只要一提胡景伊的名字就会切齿痛恨,在沪党人对他也都非常厌恶。
私交再好也得服从公义。熊克武从此便有意疏远胡景伊,说到蜀军时便语多敷衍。胡景伊察觉党人难以相容,才灰溜溜地离开上海,去了四川。
也算巧,当时重庆政府正不知如何才能打发滇军,而胡景伊因为与滇军将领有旧,便想聘他为顾问,以便与滇军进行谈判。
胡景伊是个热衷富贵不甘寂寞的人,尤其落魄之时,再小的官帽也是官帽,于是马上接了过来。
谈判结束,正待回重庆复命时,却接到了尹昌衡的电召。
此时的尹昌衡正处于焦头烂额之中,急切地要找一个“诸葛军师”来辅助自己。胡景伊不仅是他的老师,在广西时还曾是他的上级,“学识优长,经验宏深”,各方面都绝对合格。
得知有这么好的去处在等着他,胡景伊连招呼都不给重庆方面打一个,就直接去了成都。
四川统一后,重庆虽被并入成都,但尹昌衡对重庆并不放心,因为那里的革命党人最为集中,即便变成地方,仍能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他任用胡景伊为重庆镇抚府总长,就是想利用这个老狐狸来镇住当地的革命党。
胡景伊初到上海时,本想与革命党拉关系,却遭到群起而攻之。等于阿q要革命,“洋先生”却不准他革命,以致于“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都差一点被一笔勾销,由此因爱生恨,内心对革命党人恨得牙痒痒。
胡景伊星夜兼程赶到重庆,随他一起到任的,还有一个机关枪营。重庆党人虽多,但手上没有武装,只能唯命是众,胡景伊由此洋洋得意,不可一世。
有人对他说,某某党人乃海内奇杰,才堪大用,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奇杰,不过是能耍几个炸弹而已!”
要说最让胡景伊痛恨的,莫过于有“羞辱之恨”的熊克武和蜀军。偏偏他又听到消息,蜀军即将开赴重庆,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很大的威胁。
胡景伊需要找一个枪手来对付蜀军,阻其入川。
找到的这个枪手人称刘罗汉,乃原驻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的巡防军管带(相当于营长),拥有巡防军千余人,后经人游说宣布“反正”。
刘罗汉是熊克武所说的那种典型的见风使舵者,名义上与革命党人虽已是同志,其实骨子里还是敌人。他在万县不仅贪横不法,而且残杀党人,与胡景伊倒是实实足足的“同志”。
胡景伊向刘罗汉发去密函,让其对蜀军发起暗袭。但墙有缝、壁有耳,重庆本是党人据点,情报早就事先递到了熊克武手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刀一个。1912年4月10日拂晓,熊克武先发制敌,在他的指挥下,蜀军在万县向巡防军发起进攻。
无论是人员质量还是武器质量,蜀军均非巡防军可比。尤其在近现代战争中,以炮的威慑力为最大,而巡防军的炮还是旧式的劈山炮,这玩意就是在半个世纪前的湘军时代都算落后了,哪里是新式山炮的对手。不到半天工夫,巡防军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刘罗汉本人也遭到处决。
蜀军的开场秀令胡景伊大为震恐,自此更把蜀军视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
1912年3月底,熊克武乘轮船由万县抵达重庆。甫至城下,他就得到党人捎来的情报,说胡景伊已在城头安放大炮,针对的就是蜀军。
未几,胡景伊果然派使登船,要求蜀军不得入城,只能驻扎江北县城。
如此苛酷待遇,分明就是要寻衅打架。熊克武很清楚,尹昌衡对胡景伊如此倚重信任,一旦打起来,就不止是胡熊二人的矛盾,而将转化为蜀军与其他川军的战争。
老狐狸真够坏的,但我不会上你的当。
熊克武马上下令将部队开入江北,同时禁止普通士兵进入成都,官佐要去探视亲友,则一律换穿便衣,以免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蜀军不仅枪械齐整,而且军官层多为刚走出军校大门的年轻人,没有小圈子,也没有人摆老资格。平时办公多采用圆桌形式,同事战友之间,相处有如手足,尽管也时有争吵,但吵过就算,谁也不会心存芥蒂。
蜀军内外皆修,让胡景伊没有任何漏洞可钻,大家只能这么互相对掐,直到胡景伊返回成都。尹昌衡没有亏待胡景伊这个“老诸葛”。当时全国进行军制改革,尹昌衡也对川军进行了统一改编,共编五个师,胡景伊被任命为军团长,名义上可节制所有川军。
在整编仪式上,尹昌衡特地向全体军官宣布:“胡先生是我们四川军界的泰斗,在座诸位,哪一个不是胡先生教育过的?所以大家今后一定要按照军团长的命令行事。”
尹昌衡的这番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除熊克武外的另外四个师长,都是武备学堂的学生,师长以下的旅团营长,武备学堂出来的就更多了。也就是说,武备生几乎控制了川军的各级领导权,由此形成了川军中的第一个派系:武备系。
胡景伊当了军团长,就不想再留在重庆跟熊克武干耗了——不管尹昌衡怎样提高他的权威,军团长说穿了仍只是一个空名,也根本调遣不了以蜀军改编而成的第五师。
1912年6月10日,经胡景伊提议,重庆镇抚府被正式撤销。在胡景伊走后,蜀军才得以移驻重庆,这个革命党人的据点总算被保存了下来。
胡景伊回成都,一半是在重庆待不下去,一半是受尹昌衡相召,而尹昌衡召他回来,则是要与他商量一件大事。
自近代以来,英国多次派兵侵藏。达赖喇嘛起初曾选择进京,欲借助中央政府之力抵御英军,但在由印度回藏时,被英方笼络,态度又转向亲英。在dá_lài的影响下,川边巴塘、理塘一带土司发动暴乱,杀害了北平派去的驻藏帮办大臣。
清末奉旨出征的是赵尔丰,他不仅平定了暴乱,而且还在当地成功地实施了“改土归流”政策,即废除土司制度,重新设立行政机构。
赵尔丰能做到封疆大吏,西征是其最大功绩。接任乃兄的川督一职后,他仍在川边忙碌,直到保路运动爆发,在成都被赶下台。
即使削职为民,赵尔丰也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成都兵变后,整个省城损失异常惨重,甫任都督的尹昌衡得给方方面面一个交代才行。可是乱兵又不能追惩,否则谁拥戴你,剩下来就只有痛打落水狗,顺便借此立威。
赵尔丰的哥哥与尹昌衡有知遇之恩,然而政治这东西,实在管不了那么多。尹昌衡最终将已经下台的赵尔丰抓了起来,指称他是兵变的幕后元凶,予以斩首示众。
在出征川边的军事行动中,赵尔丰以文官而指挥若定,有擅战之名,乃至“藏人畏恨”。可是当时代的大潮汹涌而至,亦只能遭受灭顶厄运,甚至于比普通人更狼狈——尹昌衡杀他时,几乎跟杀一只豚犬没有任何区分。
不过他曾坐过的那个位置也决定了,谁坐上去,都得接受同样的命运,如今尹昌衡遇到的情况更为严重。
就在1912年6月,原本逃往印度躲避战乱的达赖,在英军的护送下又回到拉萨,“亲英反汉”卷土重来,并愈演愈烈。
赵尔丰被杀前后,不仅“改土归流”中途夭折,驻防军队也已大部内调,在防守上极其虚弱。叛乱后的藏军由此一路东进,不仅将驻藏川军予以分割包围,而且已经打到了巴塘、理塘,川边形势岌岌可危。
尹昌衡决心率大军出关西征。他把胡景伊叫到成都,是要再听听“老诸葛”的意见。
尹昌衡首先提到了赵尔丰:“此君经营川边六年,花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才取得那么一点成绩,要是我去的话,收获当不止于此。”
还是那种“尹氏风格”,目中无人,睥睨一切,但大敌当前,倒也颇有一番英雄气概。
胡景伊对此极表赞同。
赵尔丰以出手狠辣,被川人称为“赵屠户”。胡景伊对尹昌衡说:“以你诛杀赵屠户的声威,叛乱的藏兵听了,定然是丧胆溃窜,荡平不成问题。”
尹昌衡闻言很是高兴,即向北平政府请缨西征。
1912年6月14日,北平政府复电同意,并任命尹昌衡为西征军总司令。
都督离境,本来留守责任要交给副都督,但尹昌衡对这个副都督不放心,怕他乘机夺权。想来想去,还是“老诸葛”更可靠,于是便在出发之前,任命胡景伊为护理都督(即代理都督)。
尹昌衡这边刚刚出兵,那边叛军就得到了消息。正如胡景伊所说,藏兵素来畏惧赵尔丰,而这个“尹长子”竟然能诛“赵屠户”于成都,自然是比赵尔丰又要可怕许多倍,心理上便未战先怯。
尹昌衡西征时一共带了八个团的川军,至多万余人,且是分路攻击,但叛军却传说他率兵十余万,结果畏之如虎,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吓得够呛。
西征川军日行百余里,势如破竹,有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不到三个月,便收复了巴塘、理塘,原先被围困着的驻藏川军也一一得救。
尹昌衡控制住川边后,本拟一鼓作气,率军直趋拉萨,以彻底驱赶英人势力和影响。但这时北平政府发来电文,下令他停止进军。
西征军攻势之神速凌厉,大大出乎达赖意料之外,也惊动了对西藏久有觊觎之心的英国佬。
英国对“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提出严重抗议,声称如果西征军要继续前进,他们将拒绝承认北平政府的合法性,不仅如此,还会“助藏独立”。
袁世凯深知尹昌衡个性,接连来电十余道,要求他绝对不得越界一步。
尹昌衡出征,怀抱的是一种英雄情节。他曾经说过,如果让他生在汉朝,“烈不敢让关壮缪”,让他生在宋朝,“忠不敢让岳武穆”,那是绝对敢跟关羽、岳飞这类猛人豪杰一比高下的。
可是关羽、岳飞碰到的尴尬,也同样发生在尹昌衡身上。归根结底,他如今已是民国将领,再不是清末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伙,说造反就可以造反。这些电文犹如十二道金牌,足以捆住他的手脚。
另外一方面,兵马出征,离不开充足粮草。当年赵尔丰在前面打仗,朝廷让赵尔巽出任川督,就是为了从后面提供有力支援。袁世凯不光发金牌,还断粮饷,西征军要继续前进,只能落入粮械两绝的困境。
尹昌衡只得停下征尘,着力经略川边。在赵尔丰“改土归流”的基础上,他再进一步,用整整两年时间,将川边建成了辖三十二县的特区,为后来的西康(即川滇边区)建省打下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