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宸之扶着额, 脚步微有些踉跄。
他将自己的指尖凑到眼前细细查看,果然发现食指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痕, 一滴殷红的血珠正从伤痕处渗出。
方才他不过瞧着纸团中的碎片眼熟, 便小心翼翼的伸手触碰一下,谁料就在指尖刚刚触及碎片的时候,那锋利碎片竟是一下就割破了他的指尖。
无数神兵利器都无法伤到他的身躯,但这片不起眼的小碎片不过轻轻一触,便浸饱了他的鲜血。
当时他只觉得指尖一痛, 便条件反射一般缩回了手。
但还是未来得及,那片小小的碎片就在他缩回手的一霎那,瞬间融化成清亮的冰寒水珠,竟是顺着他指尖的伤口融入他的体内。
冰寒瞬间麻木了他的指节,他甚至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那股逼人的寒气,从他的指尖蔓延开来,一路游弋到他的心脏处。
冻得他心尖发疼。
秋宸之眼瞳一颤,不敢大意,急忙一把扯开自己胸前的衣襟, 一眼便瞧见自己玉色的胸膛上,心口那块早已愈合的伤痕, 从原本浅淡的色泽渐渐扩散加深。
他心头的这道伤痕明显多了几分殷红的血意,在白皙的胸膛上格外的显眼。
与之相反,他指尖上那道刚刚划出的伤口,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过转眼之间, 伤口便微小的几不可察。
秋宸之低头望着自己心口处的伤痕,一双清冽的眼眸渐渐沉了下去。
冷,真的很冷。
从心脏处散发的寒意,几乎在瞬间吞没了他的全身,冻得他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去几分。
那片融入他体内的微小碎片,定是已经钻入他的心脏里,几乎就像是早就急不可待一般,与自己心脏里的另一件小东西,拼合在一起。
不知为何,他似乎总是在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心脏里原本就藏着另外一枚碎片。
这就是他心头的伤痕久久不能消失的原因吗?
秋宸之动了动自己麻木的手指,颤抖着将自己的衣襟重新归拢好,浑浑噩噩的伸手在小箱子里抓过几样东西揣在怀里,踉跄的起身走开。
眼前昏暗一片,像是随着那枚小碎片的整合,无数的破碎的信息硬生生的闯入他的大脑,将他的脑海翻天覆地闹得一团糟。
秋宸之不得不停下脚步,用力掐着眉心喘了口气。
等到他再次抬眼之后,才略显诧异的发现,自己如今所在地方,正是之前他发现那面残破铜镜的拐角处。
当时这洞府的主人遮住他的眼,不想让他去探查那面铜镜,如今那原本悬挂着铜镜的墙面空荡荡的,果真已经被那玄衣人收走了。
他若有所思的伸手抚向那面苍白的墙壁,眼中闪过一道若有所思。
就在此时,大殿外响起几丝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也犹犹豫豫的传来:“长老…您在这里吗?”
白子羽的声音。
秋宸之抚着那面墙壁,头也没回,只是缓缓应了一声:“在。”
走廊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很快,少年欢快的身影便闯入他的眼前。
小金毛见到他,高兴的喋喋不休:“长老,原来您真在这里,方才大家从打坐中醒过来后没看见您,所以才觉得您是不是被那幻境之主邀请到洞府内小坐一下。”
“只不过我们当时也不太确定,也不好意思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随意闯入别人的洞府,所以才在殿外试探的呼喊了一下,您果然在这里,可那幻境之主呢……”
秋宸之回过头,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小金毛顿时噤声,惴惴不安的看着他,犹豫道:“长老,您的脸色怎么不太好……”
即使是在一片昏暗中,他也能清晰的看到,秋宸之的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几乎显得有几分透明。
秋宸之灭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身走向殿外,淡淡的说了一句:“走吧!”
白子羽眨巴着眼睛,迟疑的跟在他身后。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家长老…好似周身的气质与之前略有不同。
比之前更加疏离冷漠一些。
秋宸之缓缓走出这座寂静的仙人洞府,殿外安静等候着的一群人瞬间围了上来,各自用颇为钦慕的目光看向他。
莫寒服用了其他师弟师妹们送上来的玉髓,不多时便在打坐中愈合了身上的伤势、弥补了自己亏空的丹田,甚至还突破了自己停滞已久的境界。
那些玉髓不愧是小幻镜中生长的灵宝,其中所蕴含的灵力,甚至助他一举突破元婴期巅峰,直接越过化神期初级与中级,直接飞跃至炼虚期巅峰,整体修为直接上升一个境界。
等他出了小幻镜之后,稳住修为与心境,假以时日,定是能够快速的升至炼虚期。
而他的小师弟白子羽,方才十六七岁,也是厚积薄发,服用灵宝之后直接由筑基期升为金丹期巅峰。
特别是那惜花宫的新宫主楚云,在饮下葫芦里的玉髓之后,更是一句突破了炼虚期巅峰,修为直接跃至合体中期,简直就是修真界史无前例的修炼速度。
而像万书坊和大能寺这两派弟子,虽然没有得到灵宝玉髓,修为也没有飞跃,但是却全都是被秋宸之救了性命,此时也都是一个个热切殷勤的看了过来,激动地手脚无处摆放。
但平时与秋宸之相处时间较多的莫寒,一眼便发现了他比平时略显苍白的面容,顿时一颗心高高提起,甚是担心的凑到他面前,习惯性伸手想要扣住他的手腕。
“宸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关切的问道。
只不过这次,面对着他伸来的手,秋宸之却是不禁垂眸,手腕微动,悄悄避开了。
“我无事。”他回道。
没想到手掌落了个空,莫寒顿时一愣,面上露出几丝茫然,伸出的手掌停滞在原地许久,方才缓缓收回来。
他一向认为,秋宸之拥有世间最纯粹的剑意,但是作为仙灵,他却有着一颗近乎于人的心。
有些关怀和在意,都是掩埋在冰冷漠然的神情之下,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但是刚刚那一瞬间,他却恍惚的感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真的就像是一柄冰冷无情的剑,不再流露出任何的人类情感。
他向来爱剑爱的如痴如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却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欣喜与战意,反而有几分空落落的失意感。
不过也好在,那种感觉也只是转瞬即逝。
下一刻,秋宸之便微微蹙眉,好似头疼一般,手指掐在眉心上,脚步略有些漂浮。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白子羽瞬间大惊,急忙蹿上前去,伸手想要扶着他:“长老您真的没事吗?”
秋宸之略略抬手,止住白子羽焦急的动作,道:“无事,不过有些疲累罢了。”
他抬起眼眸,方才那若隐若无的冰冷疏离终于消散,眼中再次流露出几分属于人类的明澈温和。
一旁的太虚弟子闻言,皆流露出些许惊诧的表情。
在他们心中,一直如天神一般凛然不可侵犯的客卿长老,竟然也会有像凡人一般感到疲累?
莫寒站在众弟子的身前,望着面色苍白的秋宸之,神色间浮现几分犹豫,嘴唇蠕动一下,像是要再说些什么。
但秋宸之一摆手,打断了所有人想说的话。
“现下小幻镜危机不再,你们作为侥幸逃生的弟子,还不快些去找自己的师长,免得各自的师门担忧。”
他这话是对万书坊和大能寺说的。
这两派的弟子们也果然意动,想起自己各自的师尊和同门,再想想那个幻境之主深不可测的实力,颜清和智源两位大师兄也不敢去打那座仙人洞府的主意。
两人郑重向秋宸之道谢之后,马上便带着自己仅存的几个师弟,往小幻境入口的方向去了。
秋宸之有望了望自己面前的太虚门弟子。
他无声的数了数弟子的人数,最终还是悄悄的叹了口气:“我原本想将你们一个不少的带回去,没想到终究未能完成诺言。”
莫寒也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师弟师妹们,眼神黯淡几分,略显沉重的摇头道:“宸之何必自责,小幻镜本就是一个历练,各门派向来都免不了在其中折损不少弟子。”
“特别是如今遇到了妖修入侵这等大事,其他门派只怕来历练的弟子都不剩几个了,但在你的护佑下,我太虚门竟是存活下了这么多弟子,宸之又何必非要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抗?”
“特别是,我作为师门大师兄,才最该是保护他们的人。”莫寒眼神有黯淡几分,神色多了继续怅然:“那几个师弟师妹也是在我面前丧生的,这本就我的失职之处。”
秋宸之看着他难得的情感流露,也不再揪着这伤心事,只是挥手道:“罢了,莫再说了,你领着其余师弟师妹,也去小幻镜入口等着吧!”
“妖修入侵这么大的事情,太虚门不可能不知道,此时各门派一定都早已派出自家长老弟子前来支援小幻镜,掌门天清真人也一定会来,此时说不定已经快到沧北地界了,你们且去迎接一下。”
白子羽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长老,您怎知小幻镜处已经相安无事了?难道这个消息也是那、那…幻境之主告诉你的吗?”
秋宸之却为并未作答,只是道:“好了,你们且去迎接就是了。”
众人心中好奇,却不敢再多加询问,只是齐齐向自家长老拱手行礼,随后便在莫寒的带领下往小幻镜入口去了。
望着一群年轻人渐渐离去的背影,秋宸之垂下眼眸,袖摆一撩,竟是在仙人洞府前的白玉台阶上,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毫不顾忌自己以往清高冷漠的形象。
没办法,他还是觉得心口处一抽一抽的疼,脑子还是乱哄哄的一片,眼前都有些昏暗难辨。
他侧头向一旁空无一人的地方看去,低声道:“我是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
微风拂过台阶上的落叶,没有一点声音传来。
他毫不在意,只是收回自己的目光,按照脑中越来越清晰的熟悉感,再次唤道:“小九。”
一道无形的波纹在他身旁扩散,恍若水波晃动一般,一道黑色的人影从波纹中跨出来。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这是冥九渊见到他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秋宸之难得的微微勾了勾嘴角,一丝极为浅淡的笑意从他唇边晕开,道:“我的面色就算再苍白,还能比得上你不成?”
“那你难道也是久不见阳光的冥族人不成?”
冥九渊不大高兴皱皱眉,在他坐着的台阶前俯身,伸手欲抚向他毫无血色的唇角。
秋宸之微微侧头,避开了他试探的手指。
冰凉的指尖只是擦过他光洁的下颌,冥九渊不禁一愣,但是手指却颤动了一下,仿佛在犹豫是不是要改变方向,接着落在面前人苍白纤细的颈侧。
但他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掌,缓缓的落在秋宸之的肩上。
掌心下熟悉的温度传来,他终于轻轻松了口气,问道:“你想起什么了吗?”
秋宸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声音清冷的传来:“好似想起了一点,又好似什么都没想起来。”
“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在脑海中搜刮出几个零星的记忆碎片。”
冥九渊方才松下的那口气又提起来,漆黑的眼眸紧张的望着他清澈的双眼,沉默了良久,方才艰涩的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秋宸之望着他紧张的表情,若有所思的说道:“你这幅好像既怕我想起来,又怕我想不起来的模样是什么回事?”
冥九渊:“……”
“不,我才没有。”他立马矢口否认道:“绝对没有!”
他就是有点怕……怕眼前人真的重拾回忆,再次渐渐恢复到那种冷漠无情、目空一切的态度。
有时候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曾经那个所熟悉的人的存在,仿佛那个后来七百年未曾与他相见的仙尊,就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眼中找不到一点作为生灵的生气。
他几度怀疑,将来是不是有一天,秋宸之也会和上一任仙尊一样,有一天突然就以身合道去了。
想到这里,他落在秋宸之肩膀上的手指就不由得抽动了几下。
感觉到自己身边人紧绷的情绪,秋宸之垂下眼眸,在自己极为有限的破碎回忆中搜索了一下,沉思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将我带到这里来?”
冥九渊抓着他肩膀的手掌又紧了些,道:“我只是想着,此地是由你我两人亲手搭建,我不知你如今的记忆怎么了,但若是你瞧见这些熟悉的东西,说不得会想起些什么。”
这仙人洞府和小幻镜也有自己一份吗?
秋宸之暗自思索着,倘若自己面前这人没有说话,那说明自己与这人的确有旧,以前的关系还不一般,那就说明……
等等!
他猛地想到一件事。
如果这小幻镜的布置也有他的一份功劳,那么之前他在幻境里见过的哪些怪物……
他以前为什么要做出那么多毁童年的怪物?脑子抽筋了吗?
还有那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还好吗?心理健康没什么问题吧?
他惊魂未定的望了望洞府周围的小幻镜,半晌之后才对着冥九渊艰难的挤出一句:“以前…你…我……”
制作的时候你为什么拦着我一点?
冥九渊望着突然之间情绪激动的秋宸之,茫然的眨眨眼。
秋宸之看他的表情,不禁把自己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哭笑不得的说道:“…算了,反正你什么也不知道。”
他本来就不知道佩奇是啥,海绵宝宝又是啥,当初又怎么会拦着他制造那些怪物?
可是没想到,他的这句话却像是突然戳中了冥九渊的伤口,顿时,他便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一颤,随后用力的攥紧了他。
冥九渊的目光瞬间阴沉下来,几乎是以咬牙切齿的语调,恨恨的说道:“对,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为什么你从来就不愿告诉我?”
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就见那只压在肩膀上的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拽到冥九渊的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几缕漆黑顺滑的墨发拂过自己的脸颊,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秋宸之!你、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原本强硬的话语,随着这句话,又再度沉默起来。
半晌之后,冥九渊闷闷的声音才在他耳畔响起:“那这次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起来了多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秋宸之顿了一顿,轻咳一声,刚想说话,面前人顿时又警惕的嚷了一句。
“什么也不准瞒着我。”
秋宸之:“……”
好好好,你(头发)长得漂亮,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抿了抿嘴角,在自己不多的回忆碎片中扒拉了一下,试探的说道:“在脑海的画面中,我看到一个黑发的小男孩,桀骜不驯,面色苍白,头发漆黑。”
重点是头发漆黑。
听到这里,冥九渊的眼眸稍稍亮了一些,再度向他慢慢凑近。
秋宸之瞄着他常常的黑发,然后说道:“然后那个一脸中二的小子,好像是在看我,脸上露出几丝惊讶,然后他说……”
“你竟然还没死?”
他望着面前的人,玩味一般将这句话反复重复了一遍:“你竟然还没死?”
“那中二小子为什么要这么说?”
冥九渊听到这里,顿时浑身一僵,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面色难堪下来,沉默了半晌之后,方才开口说道:“那是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我小时候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冥府界。”
冥族人最大的天赋,就是可以直接看透别人的灵魂。
只要不是修为强过自己太多,任何人的灵魂,在这些冥府生灵的眼中,皆是无所遁形。
而在六界之中,其余五界生灵大部分都是用眼睛分辨别人的外形,也只有冥府人,会依靠每个人魂魄的差异不同,来认识对方。
秋宸之当年出生在凡间界,却被下凡而来的太虚仙尊抱到了仙界,却又唯恐别人觊觎他认定的这个继承人,于是便将他藏了起来,一直藏了百年有余。
而他为秋宸之选定的藏身之所,竟是向来与外界隔绝的冥府。
当年,秋宸之在冥府长大了几岁,正好是读书认字的时候,每日总是喜欢抱着几本书坐在冥河边静读。
不料,一日他竟在冥河边遇到一个年岁与他相仿的小男孩。
小家伙身上披着冥族人的黑袍,两颗眼睛亮的像是天上的星辰,一脸的高傲得意,吃力的拖着一柄比他个头还要长的大刀,在岸边走过来走过去。
这个中二小子正在向其他同龄人炫耀着自己的强大武力。
可是当秋宸之被骚扰的颇为不耐烦,抬起头向他望去的时候,那个小家伙冷不丁的看到了他的脸,竟是一时惊讶到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死?”
他看到了秋宸之的魂魄。
每个人皆有三魂七魄,但一个灵魂撕裂、魂魄不全、三魂七魄硬生生少了一半的人,怎么可能活得下去,为什么还没有魂归冥河?
年幼时期的秋宸之,即便在普通人看来眉眼清秀可爱,但在所有冥族人看来,简直就像是一个怪物一般,不敢令人接近,只能独自孤独的居住在冥河边上。
秋宸之听到这里,不禁好奇的眨了眨眼睛,紧接着追问道:“然后呢?”
小时候的冥九渊第一次见面,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早已长大成人的冥九渊说道此处,不禁悄悄撇了撇嘴,小声道:“然后我俩就不打不相识了,之后就这样了呗!”
秋宸之不依不饶道:“不打不相识?”
过程呢?
被追问得烦了,冥九渊不高兴的磨了磨牙,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我说完那句话之后,紧接着你就丢开手里的书,扑上去了,我俩打了一架……”
最后秋宸之把小时候的他摁在地上摩擦,警告他要是再敢一张嘴就咒他死的话,下次就把他的脑袋摁到冥河里。
一想到这里,他几乎都想捂脸。
事后小不点的冥九渊几乎是哭着跑回家,向自己身为上一任冥尊的母亲告状,然后发现母亲知道秋宸之的存在,也愿意卖太虚仙尊一个面子,默许秋宸之在冥界的存在。
就此,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听完两人相识的整个过程,秋宸之:“……”
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