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谕令

朱凌锶的笑容僵住了。

这仿佛是他脑子处理不来的信息, 从听见到想明白, 要花好久好久。

他怔在那里,连谢靖何时告退都没听清,文华殿中, 转眼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谢靖会这么说, 实在是他意料之外。

往常他总是说, “皇上要保重自己,”“勿要思虑过度, ”“重己身而全社稷。”

也常常主动带着皇帝, 进行一些文体活动,皇帝的骑术射术,都是谢靖教的。

画兰草的时候,知道他是在思念何弦, 便总是轻言软语,好生劝慰, 生怕他不开心。

怎么如今, 只是见他画了荷花, 就这样生气呢。

李显达要了三十万大军, 引而不发,他知道谢靖心里绷着一根弦, 可要是这样就迁怒的话, 那也太不讲道理了。

还是说十多天以前,殿中发生的事,让谢靖忽然有了兴师问罪的念头?

朱凌锶越想越气, 把生宣团成一团扔了,又想把面前桌上的东西一气推下去,因舍不得才磨好的一汪好墨,便又作罢。

“清顾当日,教皇上作画,可不是为了这般。”

不过是工作当中,稍微摸了一下鱼,就被这么批评,一副“何弦要知道了也会很失望”的口气,朱凌锶很不服气。

朕还算不得是个勤政的皇帝么?

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也缺少谋略,但怎么说也是勤勤恳恳,如今唯一的优点被谢靖抹杀了,气急之下,难免伤心。

“别怕。”4848忽然跳出来说。

“啊,”朱凌锶许久不见4848,以为ta是来通知自己,在谢靖那边的点数掉了,可这没头没尾的两个字,也不是那个意思。

4848又不说话了,但是朱凌锶知道,ta还醒着,那股焦躁的感觉,好像有个人在他脑子里,来回踱步。

“你说什么?”朱凌锶只得又问了一句。

“唉,”4848敷衍地发出一句叹息,“你会知道的。”

朱凌锶感到有些奇怪,4848一直以打击他为乐趣,从来不会主动和他聊天,更不会这样含混不清地打哑谜。

“总之别怕,会好的。”

说着就又缩回去装死了。

要放在往常,朱凌锶可能要追究一下,可是刚才谢靖那句话的缘故,他哭了一阵,心里还有些堵,不过还是自觉把画画的一摊子收了,打开没看的奏折,继续工作起来。

卢省因为上次来得不是时候,所以这回看到谢靖一进文华殿,就自动躲到远远的,等到天色暗了,才小心翼翼地回来。

确认谢靖不在以后,嬉皮笑脸地进了门,皇帝见过谢靖,心情总是特别好,卢省的工作也好做很多。

他对着正在批阅奏折的皇帝,叫了一声,没想到,皇帝居然不搭理他。

朱凌锶被卢省大力摇晃,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儿,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卢省似乎在大喊大叫,但是他什么都没听见。

他又聋了。

太医院院判被急急召至乾清宫,后边还跟着个面生的小青年,据说是管生药库的,别的太医下班了,他来给打下手。

院判诊了皇帝的脉,仔细听了好几遍,心里一直犯嘀咕,并未听说李将军遇上何等紧急军情,皇帝的心火,怎的来势如此凶猛。

他按照以往的法子,替皇帝扎针,过了半个时辰,白胡子院判已经是满头大汗。

朱凌锶依旧什么都听不到。

他好着急,总不能明天就这么聋着上朝,倘若再传出去皇帝聋了,恐怕传着传着,就该说皇帝快要死了。

李显达人在关外,手握重兵,最怕有人借机生事,说他拥兵自重,趁皇帝不行了,就要自立为王。

他临走之前,嘱咐谢靖为他提防那些告黑状的,就是这种担心。

便是为了叫李显达安心,皇帝明天也还得去上朝,后天大后天,一日不班师,他连病都不敢生。

于是口气便有些气急败坏,老院判听了,也是无可奈何,想叫他放宽心,病总是要慢慢养,可他又听不到。

这时那管生药库的年轻人说,我有办法。

卢省耳朵还好,就问他有什么办法,年轻人口无遮拦,说:放血。

吓得卢省抽了一口凉气。

眼前居然有敢放龙血的人,他是不是还要剥龙筋、吃龙肉?

皇帝却急切地问,“他说什么?”

那人便把放血的法子,写在处方笺上,老院判连连瞪他,“李亭芝,你少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皇帝却说,“好好好,”指头上割小口子,听起来还能接受,比割在手腕上观感好多了。

便让皇帝,先喝了些安神的汤药。

李亭芝放血的时候,院判托着皇帝的手腕,卢省差点哭出来,咬着嘴唇,抱住皇帝脑袋,不让他看。

起先是清晰冰凉的刺痛,然后是模糊温热的钝痛,全身的血流都往一个地方窜去,在那里用力跳着,好久好久,堵住耳朵宛如一团棉花的模糊,忽然被抽掉一些。

朱凌锶听到卢省在责怪李亭芝胡来,院判一边帮卢省骂他,一便又代他向卢省和皇帝赔罪,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远,但毕竟能听到了。

“卢省,”皇帝叫了一声,卢省回过头,几乎是喜极而泣。

老院判带着李亭芝回去了,走之前嘱咐皇帝要凝神静养,可以的话,还是休息几天为好。

也不可让心绪大起大落,不然年轻时候落下病根儿,对往后不好。

朱凌锶喝了药躺下,每过一会儿,他总是忍不住有意轻咳两声,试验自己还能不能听见。

卢省见他又这么折腾,便过来守在他身边,当着他的面,故意大声使唤小内侍,虽然听得还不大真切,却叫皇帝安心不少。

他因服了药,一下子睡得极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阵极清晰尖锐的声音吵醒了。

那声音不知从哪里来,仿佛是盘踞在这间宫室中的幽灵,在黑暗中默默窥视历代帝王,终于找到了可以兴风作浪的机会,便一涌而出。逮着了空隙,要从他耳朵里钻进去,在他心神上咬一口。

这声音几乎要把皇帝的耳膜刺破,锐利得仿佛刺骨刀尖,在他耳朵里,一下一下,用力搅动,朱凌锶捂着耳朵,大叫起来。

卢省赶过来,把灯一一点亮,谁知这一点微小的响动,也让皇帝难以承受,他用力捂着耳朵,仍然阻止不了那些藏在声响里的刀尖。

过了一会儿,卢省才明白,皇帝这是又,受不了响声了?

赶紧又急召太医,今日值宿的太医不是院判,看了诊疗记录才弄清皇帝犯了什么毛病,可之前是聋了,怎么现在又听不得声音了呢?

卢省开口便要骂,忽然想起皇帝现在,最怕响动,拉着太医到了外间,小声说了,又说,“把你们那管生药库的李亭芝叫来。”

太医说,他应该是在的,因为他没有别的去处,我们院判大人好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睡在生药库中。

只是他这个人,在家乡药铺里当过学徒,以往四处游历名山大川,采集和搜罗各种药材,并不是什么正经大夫。因他父亲和院判有旧,才在太医院谋了职。

这个人,识药是一把好手,医术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系统训练,几乎算是自学成才,不大靠谱。

卢省先是骂了一句,这般啰嗦。又觉得皇帝这忽然听不得声音的毛病,恐怕就是李亭芝弄的。

等到皇帝这边好些了,他卢公公腾出手来,一定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打杀了去。

朱凌锶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几个时辰以前还那么期待听到的声音,现在却像是锥心的凶器一样避之不及。

尽管如此,织物之间相互摩擦的响声,还有他自己喘气的声音,依然带来难以抵御的疼痛。

他只得屏息静气,可又不能把自己憋死,终于还是撑不住,紧喘了几声。

卢省握住皇帝满是冷汗的手腕,轻轻掀开被子,把几张纸凑近了给他看。

上面说的是,要让太医来为您用针,还得请您再忍耐一会儿。

朱凌锶筋疲力尽点点头。

太医仍是先诊脉,搭了一会儿,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卢省赶紧对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太医施针之后,症状有所缓解,皇帝赶紧大喘几口气,他倚靠明黄色引枕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卢省帮他擦了汗,张罗人拿新的中衣来给皇帝换上,子时将尽,皇帝得抓紧时间睡觉。

却被皇帝一把抓住手腕,他手心里都是汗,卢省感觉滑溜溜的,一阵心酸。

“叫谢靖来,”他说。

卢省微露难色。这个点儿,宫门都锁了,再折腾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叫谢靖来,”皇帝又重复了一遍,刚才那一遭受足了折磨,他心里想着,只要见到谢靖,就能好一些。

他说这句话时,被折腾得憔悴暗淡的眼睛里,又有了些光彩,想到能见谢靖,或者提到谢靖的名字,就有如此奇效。

“快去呀,”皇帝疑惑地看了卢省一眼,搞不懂他为什么还不去办。

朱凌锶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虽然这难受是因谢靖而起,但是他不怪他。哪怕谢靖嫌他,他也吃过苦头了,如今算是扯平。

他现在就是特别想见到谢靖,倘若谢靖见到自己这幅样子,也该消气了,他想着想着,心里竟是异常轻快起来。

卢省说了句,“遵旨,”正要转身,又听皇帝说,“等等,不要你去,叫陈灯去。”

谢靖不喜欢卢省,怕是不愿见到他。

“是,”卢省答道,转过身去,眉间一抹恚怨,转瞬即逝。

陈灯小时候,得皇帝恩准,去内书房上学,内廷总管卢省又对他颇多照拂,在宫里年纪相仿的内侍中,算是过得很不错。

卢省出宫办事的时候,很少带他,只跟他说,要好好读书,往后在司礼监谋个位置。陈灯害羞,话少,人也不大机灵,卢省叹息之下,也说,“你心眼儿实,效忠皇上就够了。”

这一晚,忽然得了皇上口谕,让他把谢靖找来,惊慌之下,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往外蹿,他带着两个人,才跑到乾清门外,就有小内侍跟着追上来,原来是卢省见他走得急,连出宫的令牌都没带。

小内侍交了令牌,又说,“卢公公说了,请陈少监快去快回,夏天夜里短,皇上熬不得。”

陈灯点点头。

陈灯他们先去了谢靖家,扑了个空,小小一个院儿,只有一盏灯,谢靖的家仆说,主人还没回来。

至于去哪儿了,说不知道。

谢靖此时,却在群玉苑中,买醉。

周斟说,“谢九升,我娘子再宽宏大量,也不会准我在这地方过夜,不如今儿就算了吧。”

谢靖已经喝得双眼模糊,对着周斟,摆了摆手。

他们之前,在太白邀月楼喝,可太白邀月楼毕竟是吃饭的地方,过了饭点儿就要打烊。

谢靖仍觉不够,周斟便与他上这儿来了。

长夜漫漫,供应酒水的地方,多的是。

一进群玉苑,周斟要了包厢,又挥退迎面而来的妖娆群姝,只让上酒菜来。

至于谢靖,他一副什么都懒得搭理的神态,周斟看了,轻叹一声。

等酒菜拿来,周斟叫人关上门,便说,“你可是下午在皇上那儿受了气?”

又说,“你要整治那阉贼,也别急于一时,眼下北项事大,等李彰消息吧。”

再想一想,“你离京三年,他日夜随侍,恐怕皇上心中,也添了些分量,贸然行事,惹恼了皇上,反而不美。”

周斟一顿瞎猜,以为是卢省在皇帝面前,给谢靖下绊子,他胡乱宽慰,偏偏说中了谢靖一点心事。

他离京三年,京中人事,多有变换,比方说那个容貌俊俏的探花郎,竟然有了单独面圣的本事。

霍砚与皇帝,年纪相近,想必更有许多话说,谢靖下午见到,那副君臣相得、言笑晏晏的场面,实在是扎眼得很。

谢靖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男儿自当以功业立世,从不以姿容自倨,待年岁渐长,更不会计较几分皮相。

可那霍砚,虽拘谨木讷,然眼角眉梢,却有年轻人掩饰不住的纯粹热诚。

这就把他那稍显浓艳的长相,衬得端正起来,显出一股英气。

皇上可就是喜欢这幅模样?

察觉到此种念头,谢靖忍不住摇头叹息。

霍砚对皇帝,未必有别的心思。

只是自己,心里起了魔怔,于是看谁,都带着几分龌龊。

他那日在文华殿中,手像是着了魔一般,心里便有谁跟他说,“你只管去做,皇帝都是肯的。”

皇帝登基以来,他就一直护着他,提防别人欺负他,可事到如今,偏偏是他自己想要欺负他,还诓自己说,他也是肯的。

仿佛之前在心里发誓,把要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的话,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更把先帝的器重,恩师的心血,全都一把辜负得干净。

他这般罪过,偏偏停不下来,见了霍砚,便横生恼怒。

还没头没脑的,怪罪了皇帝一句,匆匆告退了。

可皇帝的性子,他是一清二楚,无端得了这么一句,怕是伤心得很。

谢靖这前半生,得意有之,坎坷有之,练就了一颗铁石般的心肠。他素来自负,想着天下之事,没有一件,会叫自己心虚。

便是三年前,若皇帝要把他杀了,也是欣然赴死,问心无愧。

谁知今日,却愁肠百结,却不知有什么法子,治了自己的疯病,也叫皇帝不再伤心。

周斟看他,一杯接着一杯,并不算饮,只往腹中倾倒,摇摇头,“你虽酒量好,也该知道,带着心事喝闷酒,最容易醉。”

又忖实在是晚了,他该回家去,便推推谢靖的胳膊,“我先走了,你醒醒酒,也回去吧。”

谢靖仍是醉醺醺地,点头,却不知听见没有。

周斟会了银子,便回家去了,谢靖又独饮了两壶,醉倒在八仙桌上。

陈灯经人指点,找到这里,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他被人引着,穿过游廊,隔窗传来的浮言浪语,浅笑娇声,擦身而过的娇柔熏风,影影绰绰,便叫他觉得这些美貌女子,一半是仙,一半是鬼。

她们都好奇地盯着他看,恐怕甚少见到宫里来的年轻内侍,陈灯虽红了脸,仍目不斜视,推开门走进去。

谢靖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陈灯也不叫人,自己上去推他,一身酒臭味,陈灯皱了鼻子。

他壮着胆子喊,“谢大人,皇上传你进宫。”

谢靖睡死了,无论他叫几声,推几下,都没反应。

若是卢省,恐怕就是叫人把谢靖绑起来,抬也要抬进宫去。

陈灯想着,卢省叫他快去快回,已经耽搁了一个时辰,等谢靖醒来,天就要亮了。

他心里着急,不愿待在这儿,便转过头,准备回宫复命。

回去的路上,那些女子更放肆了,用那松散的前襟里,漏出来的肌肤温度,从他身边擦过。

皇帝听陈灯回来,赶紧从床上爬起来。

他还穿着中衣,总要换身大内穿的便服,才好见人。

陈灯来了,神色有些惊慌,皇帝一问,他涨红了脸,吞吞吐吐。

“群玉苑是什么地方?”皇帝听了,一脸疑惑地问卢省。

“这……”卢省居然撇开眼。

“你说,群玉苑是什么地方,”皇帝动了火气,言语中带出几分厉色。

“回皇上,群玉苑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一。”卢省答道。

他早先得知,谢靖去了群玉苑,就想着要找机会把这个捅到皇帝眼前。

若让他去找也就罢了,可叫陈灯去,八成是带不回来。

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皇帝变了脸色,话也说得结结巴巴,又去问卢省,“他去青楼……做什么?”

他这幅模样,仿佛不知道,青楼是干什么的。卢省心中暗道,这就是你放在心尖上的好人谢靖。

“皇上……臣这没了下边的人,也不知道哇。”

皇帝揪起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派头。

谢靖下午,才说了他的不是,怎么晚上,还有闲情去逛青楼,莫非他只是随便说说,并不放在心上。

他若是不气了,就该来告诉自己,没得这样不欢而散,叫人一夜都坐立不安。

他去了青楼,可见兴致不错,想必和皇帝之间的龃龉,也算不得什么。

当初他离了京城,便去钱塘过中秋,浑然不知这京城里,还有人眼巴巴等着他回来。

过了这么久,朱凌锶以为自己都忘了,现在想起来,还不就是一回事儿么。

亏得之前还几番思量,真是笑死人了。

他在谢靖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皇帝忽然用力咳了一声,伏倒在锦被之上。

卢省心道不好,赶紧把皇帝扶起来,只见他微微睁着眼,唇边缓缓流出一道血痕。

“传太医,”卢省大叫,皇帝却用力抓住他的手。

他嘴角带血,眼睛却仿佛有火在烧,“传朕口谕,往后不许谢靖进内廷。”

卢省一听,心道您这又是何苦,人家也没有说要来,不过是和他赌气罢了。

“你去,快传!”皇帝的手,抓得死紧,卢省只得说,“遵旨。”

他出了宫门,先去把东厂和锦衣卫当值的人,全都叫了起来。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又有卢公公亲自前来,这些人平时脾气再大,此时也都忍着睡意朦胧,穿戴整齐。

一行近两百人,便浩浩荡荡地,骑着马去群玉苑抓人。

皇帝起先不让卢省去找,现在又让他去传旨,可见心意变换。

卢省心里品味着,真是妙不可言,这一晚机缘巧合,都不用他亲自动手,谢靖就彻底失了圣心。

想谢靖初初回京时,还气势汹汹,以为他卢省是任人鱼肉之辈,不到三个月,便情势逆转了。

谢靖在那群玉苑中,睡了一会儿,酒意消散,还未全醒,忽然被人抓起来就往外跑。

“九升,你赶紧回家。”这人是原先北狩时,一块儿出去的锦衣卫同知邵寻,他今夜当值,在衙门里睡得正香,忽然被卢省的手下给叫起来。

一听要来拿谢靖,其他人均是跟着卢省,他隐在夜色中一马当先,来给谢靖报信。

邵寻心中暗忖,不知谢靖何时得罪了卢公公,如今的卢省,可不是轻易开罪得起的。

谢靖听他说了几句经过,连忙谢过,骑上马回家,才进屋的功夫,卢省就到了。

后明建立之初,太*祖皇帝严禁官员狎*妓,上青楼是大罪,后来渐渐规矩松了,言官虽然还会弹,却不是什么要紧事。

只是若在青楼、众目睽睽之下被抓,却要大大丢了体面。

谢靖逃过一劫,卢省心中有气,便命东厂和锦衣卫弄出声势响动,谢靖家这边,住的都是京官,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眼下虽家家闭户,其实人人隔着门窗,都听见了。

皇帝叫卢省来传口谕,他却搞得像是来抄家。

“皇帝口谕,往后不许谢靖进内廷。”

卢省看着谢靖变了脸色,得意洋洋。

而今就是你从云上跌落之时。

谢靖想的却是,离京三载,果然情分有亏,下午那句错话,确惹了皇帝不喜。往后收了自己的疯病,专心做个忠臣,才是正道。

这旨意来得如此古怪,其中必有蹊跷。若是往常,谢靖未尝想不到,只是他心里难受,便不能去想。

第二天上朝,皇帝精神居然还不错,双眼炯炯有神,或许有呛出一口淤血之功。卢省在后面,看着阶下的谢靖,无端有些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下一阵暗爽。

朱凌锶管着自己,别再去找谢靖站的地方,他虽情难自制,也知道保命要紧。原书里的小皇帝,二十五岁就挂了,要是往后老像昨晚那般折腾,恐怕要步原主后尘。

李显达的一封八百里加急,如石块落入池塘,把众人的心思,全都惊醒过来。

他派出去的一队人马,中了埋伏,损兵折将逾三千。

内阁先收到这个,众人俱是惊诧不已。

原先脱目罕那打算在夏末,长驱直入,一气拿下后明,却不想被李显达打了个措手不及。

于是他那五十万人,全都分散开来,往大山里一躲,便找不着了。

若要进山搜寻,后明将领不熟地形,不敢贸然行事,生怕中了埋伏。

而北项的军队,又喜欢趁着夜黑风高,天气不好的时候,悄悄摸出来,偷袭一下后明的驻军。这就和他们之前对顺宁的做法,如出一辙。

于是李显达的人马,打也不是,守也狼狈。

这种情况下,引而不发,确实是最好的做法。也亏得李显达这暴脾气,能沉得住气,别人怎么笑他龟缩,京中还有猜忌传来,他都只管叫人守住了。

脱目罕那的人,任他再凶猛,也是要吃饭的,不过是躲在山里,吃些野物,扛的时间长一些。总不能一直不出来。

李显达又派人,守住那些山下的水源,这年入夏后,北边一滴雨都没有,如此一个多月,北项人果然坐不稳了。

于是又趁着夜黑风高,把李显达派出的一万前哨,用重兵重重围了,领兵的人带着七千余人逃了出来。

这般变故,李显达原已料到几分,只是想不到脱目罕那下手之狠,他早有对策,命几路将领以辐辏散开之势,往西往北伸展,既各自为战,又易于合围。只待北项人攻出来。

然而这吃了败仗的折子,却是不得不写,不报便是隐瞒军情,传到朝中,又是罪状一条。

可如实报了,又有麻烦,朝中才刚刚知道,就有言官站出来,说李彰把三十万大军带出去,却又只是在边境晃悠,几个月了才打了一场遭遇战,就输了个透底。

言官说,请陛下即命李彰速速回京,还要治他一个“贻误战机”之罪。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通常说来,言官们的建议,对皇帝了解臣下和民情,快速发现问题,有非常大的帮助。

但是在发兵打仗、这种相对有些技术含量、需要灵活机变的事情上,他们的建议,可能就不那么合理。

然而,同样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只让有专业背景和知识的人说话。对北项之战是国家大事,需要考虑不同思路和立场的人的看法。

这时候就需要决策者拿出能力和魄力,甄别出正确的做法,然后以权威推行。还要忍受众人的质疑,以及承担一旦决策失败后,权威丧失的风险。

朱凌锶用李显达,其实是非常冒险的做法,他启用了一个并没有充分实绩的年轻将领,去完成一场艰险的战争,真正的理由只是书里说,这个人打得赢。

不过在书里,李显达是谢靖看上的,应该确实有两把刷子吧。

但是,在成功之前,他的确没有百分之百说服众人的把握,毕竟任凭天降奇才,吹得天花乱坠,也有翻车的可能。

人是不会被没发生的事情说服的。在大胜凯旋之前,李显达依旧什么都不是。

他还需要证明自己。

正在考虑怎么开口时,忽然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沈科长(明代六部都给事中称“科长”),当初说发兵的时候,老夫记得你可是头几个叫好的,”张洮一开口,其他人便都往旁边散了散。

“阁老,微臣也是就事论事,当日情势,自然是该发兵,李彰他早早把将士带出去,却迟迟不打,致损兵折将,难道不该罚么?”

工科都给事中沈仲忆据理力争。

“糊涂,”张洮大喝一声,“老夫虽不曾带过兵,也知兵法有云,‘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胜可知,而不可为。’”

“故尔打出去也是战,守紧城门也是战;动也战,静也是战。李彰他是和北项作战,不是一个人逞威风,你当这是他能说打就打的么?”

说到这里,张洮又大力摇头,“沈科长,你不要光顾着嘴上爽快,叫将士寒心。他李彰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可也不是孬种,当年在京华大街上一个打八个,都没求饶。”

张洮的小儿子也是那被打的八分之一,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他这样一嚷嚷,别的不说,要召回李显达的声音,便小了很多,沈仲忆一脸不服退了回去,朱凌锶松了一口气。

因为有了突发军情,内阁六部九卿,又到文华殿开小会,张洮到了地方,把他在朝上说的话又重复一遍,还顺带讽刺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毛毛躁躁,沉不住气。

于是大人物们达成共识,回复李显达:来报已悉,朝中无恙,一应对策,全权由李将军定夺。

李显达看到京中来信,虽然心中早有“管他们bb什么老子都不会听”的觉悟,但是这样充满信任的言辞,还是让他眼睛一热。

就在心里,把好兄弟谢靖和皇帝陛下,又感谢了一遍。

开完碰头会,大家陆续离开,朱凌锶想着,谢靖会不会留下来,承认一下错误什么的,没想到谢靖夹在人群里就走了。

他又想,会不会过了一会儿,等没人在了,谢靖又悄悄溜回来。

他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才明白果真是自己一厢情愿,又添感伤。便让卢省,把奏报拿着,回乾清宫去看。

他已经下了口谕,不准谢靖进内廷,谢靖就算想去,也进不去,他也就不用巴巴指望了。

他在心里,和谢靖赌了几回气,又暗自原谅了几遭,循环往复,乐此不疲,卢省看着,便觉又是可笑,又是可怜,想他身为天子,千钧权柄,进退予夺,皆随心意。偏不知何用,也怪不得谁。

之后几日,皇帝既下了朝,便都回乾清宫办公,有时内阁收到的折子,票拟之后,就要交司礼监倒一道手,才送到皇帝手里。

司礼监如今,也在卢省的掌控之下,六部九卿中,就有了些猜测,想着那些批红,究竟有几分确是皇帝的意思,哪些又是卢公公夺意而为。

这疑虑多了,张洮何烨,有时便求见于内廷,当面向皇帝奏事,免得卢省做什么手脚。当然原因不能明说,一天下午,正是张洮在乾清宫书房中,和皇帝讨论人事问题。

卢省在旁边伺候着,神情安定,似乎是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大臣们的意图,但凡有外臣在,总是显出一副知情知礼的模样,现下还亲自来为张洮上茶。

门外忽然有小内侍,说有急事要禀,皇帝便让他进来,小内侍说,坤宁宫的宫女,刚刚来报,说皇后忽然晕倒了。

朱凌锶很是吃惊,卢省也轻轻“啊”了一声,张洮叫起来,“赶紧宣太医,”说完才发现,这儿不是自己家,轮不到自己做主,有些讪讪地去看皇帝。

皇帝不以为忤,点点头,“张阁老说得对,宣太医了吗?”

小内侍说,已经去请过了,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坤宁宫。刚才怕打扰皇帝和阁老说事儿,就在门口多待了一会儿,眼见皇帝和阁老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思来想去,还是先禀了陛下为好。

皇帝夸了他两句,就说,“阁老,那今天朕就先去看皇后了。”

张洮赶紧说,应该的应该的,心想把这盅茶喝完,就打道回府。

谁知皇帝话音刚落,又有人进来,步履匆忙,十分喜悦。

“皇上大喜,大喜啊。”

朱凌锶一愣。

“皇后娘娘有喜,已经两个多月了。”小内侍叫得大声,这种事向来是跑得快的得大头,皇帝待下十分仁厚,自己一定能得许多赏钱。

第一个回应他的,居然是张洮,“哈哈哈,果真大喜,上天庇佑,后明有德。老臣先恭喜皇上了,”说着抱了个拳,又说,“老头子要赶紧告诉潘彬去,他再也不用愁白了头发。”

朱凌锶不知该如何反应,僵着脸干笑几下,卢省在旁抬高声调,“皇上高兴得说不出话儿了,阁老慢走,”又对报喜的人说,“你去,重重有赏。”

等张洮和报喜的小内侍走了,朱凌锶和卢省面面相觑。

如果尚妙蝉怀孕的事儿是真的,那她肯定有了个男人。

鉴于卢省对皇帝日常起居的全面掌握,他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是皇帝。

朱凌锶也是想到这一点,宫里没有别的男人,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卢省眼中,闪过一抹阴狠之色。

他不是皇帝,知道这深宫之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虽说后宫只有皇帝一个男人,但太医侍卫,天子近臣,还有没劁干净的太监,这些漏网之鱼,比比皆是。

她好大的胆子。

两个多月,只要排查一下,便清楚了。

眼下却有更要紧的。

“皇上,皇后她,留不得了。”

闻言,皇帝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想起当年的羽妃。

在这儿待了十多年,他自然不会有,让皇后把孩子生下来,当自己孩子养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污了皇室血统,一旦泄露出去,尚家恐怕要诛九族。

“您别急,也不是没有办法。”卢省见状,连忙上前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