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砚授了翰林院编修, 谢臻入选庶吉士, 同在翰林院,同期里只他们两个年纪相近,旁人常常见他俩在一块儿, 其实仔细一看, 都是谢臻在说个不停, 霍砚的嘴却总是闭着。
朱凌锶自打见了谢臻,总叫他到文华殿说话, 又怕显得太露骨, 便又叫上霍砚,君臣三人坐在文华殿的书房里,喝着紫笋茶,谈天说地, 十分畅快。
一日说起霍砚殿试的文章,朱凌锶赞不绝口, 谢臻却说, “轻赋, 清吏, 青天,干涉众多, 依我看, 只要做好最后这一样就行。”
他的文章,写的是,“治国之道, 在于刑狱,”说的是要严明法度,并在此基础上做好审判和执行。
倒与霍砚的最后一样,不谋而合。
霍砚道,“你来说说,减赋税而济民生,严吏治而少贪墨,这两样说起来,哪个比你的刑狱分量轻。”
谢臻一笑,“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这两样,都可通刑狱而致之,”又说,“若要把钱粮人事武备,通通一把抓住盘算,却是宰辅之职。”
霍砚不服气,“如何我不能做宰辅。”
他这话是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了,没想到谢臻的更厉害。
“你性子太过刚直,还是好好严刑断案吧,宰辅的活儿,是我五叔那种人干的。”
谢臻这话,一来得罪了霍砚,明里说他刚直,暗里其实说他不知转圜。
二来,谢靖虽是天子近臣,有些人望,却不曾入阁,只是个四品,这样说,把排在他前面的徐程潘彬何烨等人置于何地?
三来,又仿佛说谢靖为人并不刚直,倒似有些滑头。他这话一出口,霍砚连连皱眉。
朱凌锶心里,却是“你对你对你说得对”,他眼里自来只有谢靖是唯一真正的人物,别的人自然怎么都比不上,如今更是这样。
谢臻得了皇帝声援,更口无遮拦,“你若做好了这一样,待人人称你一句‘霍青天’,便能名垂青史了。”
霍砚性子板正,听谢臻说到“名垂青史”,便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于是负气闭嘴。
谢臻见霍砚生气,也不恼,就去和朱凌锶拉家常,他今年只得十九岁,比皇帝小半个月,初初入京,会试殿试,翰林文华,从来都镇定自若,没有怕过什么。
眼下和皇帝说话,也是侃侃而谈,虽是皇帝待人亲和,可霍砚就有些拘谨。他们来之前,礼部潘彬还叮嘱他们劝说皇帝早日大婚,如今这事已被谢臻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五叔过年回家,我爹虽不说,却是高兴得很,”谢臻便说了些吉安过年的风俗,朱凌锶却想,他原来是回家了,又一想,谢靖入朝为官十余年,这还是第一次回家。
后明的朝臣,冬至三日,元旦五日,元宵十日,虽然都在冬天,却并不够谢靖到吉安打个来回。
他知道一点谢靖的消息,心里舒服不少,谢臻见他喜欢,又说,“五叔冬至是在钱塘过的,特地带了些那边的糖渍核桃仁回来。”
朱凌锶神情一顿,他去岁冬至吃饺子,还想着谢靖在哪儿,那时奏报停了,瞧不出地方,原来是在钱塘。
或许是办差途经呢,倒也不奇怪,他想。
这时候,一个穿着浅红半臂,鹅黄裙子的女子,端了点心进来,又为三人添了茶,做完这些,就立在一旁。
霍砚目不斜视,谢臻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这女子身材单薄,容貌只能说清秀,却姿态袅娜,穿的服色不像宫人。
朱凌锶心里,老大不自在。
自年节见过之后,尚妙蝉不知为何,常在宫中,一月总有三两次,进他书房里送东西。
问卢省,他便说,“妙蝉姑娘自己要来,皇上若不乐意,臣就把她赶出宫去。”
她身世堪怜,皇帝不愿卢省对她太厉害,只叫他婉言谢了就是,没想到今日她又来,还叫谢臻看见。
谢靖虽不给皇帝写信,可这一个亲侄,还是挺看重的,谢臻说过,五叔知道自己入选了庶吉士,来信大大夸奖一番。
如今谢臻看到了,搞不好会告诉谢靖,朱凌锶便有些心虚。
他心里不痛快,见她不走,又是一急,“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谢臻闻言,吃了一惊,尚妙蝉一点喜色,须臾散尽,面孔苍白,唇瓣抖了几下,说了句,“遵旨,”礼也未全,逃一般退出去。
朱凌锶心中,便又有些过意不去,只是他现在,自顾不暇,只盼着谢臻,早早忘了这桩事就好。
那天两人走后,皇帝想着谢臻说,谢靖去年冬至,是在钱塘一地,他给自己说,恐是公务途经,谢靖离京近一年,所办的案子,大半在南方,路过钱塘,也不稀奇。
只是虽这么想,却把谢靖发来的奏报,又从小格中拿了出来。
往前数一个月,除却公务,谢靖在奏报中写了,扬州上巳的繁盛景象,虽只寥寥数语,落笔尽在民生,却不无“烟花三月,名不虚传”的意思。
却不知他是从哪儿去扬州的。
朱凌锶又叫卢省把地图拿出来,看看周围市镇,之前两份奏报,四月说到苏州的案子,二月初是在湖州,此地盛产丝绸,向来富庶,谢靖自然会考察一番。
只有二月中是空着的,朝廷下去的御史巡按,不比京官日常点卯,自然逍遥许多,谢靖一时没了消息,也是正常。
朱凌锶指着钱塘一地,问,“你说他在那儿,是不是为了花朝那日,与祁王一道?”
卢省心里,觉得皇帝这般琢磨,着实吃力不讨好,不肯下旨召他回京,偏又指着地图探他行迹,有简单法子不用,又是何苦。
嘴里又只有说,“谢大人在江南一带,查访民情,钱塘自古繁华,去几次也使得。”
这话虽没什么用,到底叫皇帝挑不出错儿来,朱凌锶点点头,依旧把那些奏报放回格子了。
晚间回了乾清宫,吃完饭,却还是放不下,问卢省,“去年中秋,谢靖是在哪儿?”
卢省答得快,“皇上忘了,七月初,谢大人到了景德镇,清查官窑账目,过了一个多月,到九月才有信儿来,后来才知道,是驿站出了差错,给耽搁了,写的时候却在宜兴。”
宜兴,可不就挨着钱塘么。
朱凌锶此时,如雷声入耳,轰轰隆隆,他去年那时候,光顾着看谢靖奏报里说了什么,却没去猜他没写的那些事,究竟又是怎样的。
一想到谢靖当日离了他,便直奔江南,还跑去钱塘和祁王过中秋,脑袋里仿佛炸开了一样。
卢省看他脸色,心知不好,赶忙说,“皇上,此事也不尽然,谢大人多风雅一个人,在哪儿不是,不至于非要去钱塘赏月。”
朱凌锶只听得自己重重喘气,他颓然倒在榻上,木了一会儿,忽然说,“问周斟,他该知道。”
谢靖既然会给谢臻写信,恐怕和周斟也有往来。
就算和祁王交好,会避着徐程,也不会介意周斟。
卢省见他这样,知道一沾谢靖的事,皇帝就折腾个没完,今天再这么下去,就别想睡觉了,明日虽然不临朝,但也不能这么着,便说,
“皇上,天色已晚,周大人该睡了。”
朱凌锶一问,才知道已经是子时,心知不好再打搅臣下,被卢省好说歹说,劝上了床。
第二日一早,周斟不用上朝,便打算和徐蕙妍上街逛逛,他夫妻二人,周斟陪着徐蕙妍梳妆打扮,只画了个眉毛,便过了半个时辰,着实好一顿腻歪。
早饭吃的是碧粳米粥,丫鬟把第一碗给周斟,他吹凉了,递给徐蕙妍,“夫人请用,”正你侬我侬,忽然接到宫里的旨意,可怜周侍郎早饭都来不及吃,就赶去乾清宫见驾。
朱凌锶昨夜虽被卢省哄着睡了,心里却一直窝着火,半夜身上开始发热,一早卢省说宣太医,皇帝不依,仍是要找周斟,人一来,就问,
“上年中秋,谢靖在哪里,子知可知道?”
周斟先是皱眉,卢省便说,“周大人,这可就难说了,对不,”用力眨着眼睛,就希望周斟说不记得了,皇帝也就没法追究。
周斟却一拍大腿,“臣记得这回事,”心下又把自己,赞了一遍,朗声念到:“提壶月下寻灵隐,足踏波心越九桥。”
“这里说的是谢九升他喝醉了,差点把水面当地给踩进去,”周斟虽然觉得谢靖这诗写得不怎么样,不过很有趣,打算放在自己的年度诗选里面。
他讲得兴高采烈,没注意到皇帝已经变了脸色,朱凌锶咬着牙问,“这是……”
其实诗里的“灵隐”,已经很明白了,周侍郎觉得既然皇帝需要提示,不顾卢公公的拼命暗示,大声答道,
“钱塘。”
卢省:完蛋了。
周斟为了显示自己记性很好,特地说,“九升去了南边,最爱钱塘,去岁冬至,今年春天,各又去了一次。”
朱凌锶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容,周斟瞧着,却有一股迷之破碎的观感。
“如此看来,那钱塘刑狱,倒有不少可以查的地方。”
皇帝这话一说,周斟感觉全身的毛都立了起来,想不到一向优容的皇帝,居然也会这么阴恻恻地说话。
这意思,是说浙江巡抚还是浙直总督要倒霉了?还是浙江布政使,或者杭州知府?
他脑子转得飞快,朱凌锶一晃神,也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说错话,赶紧补救,
“子知不必在意,是朕失言了,”周斟还好,若给别的有心人听去,恐怕要大做文章。
等周斟走了,卢省赶紧去扶皇帝,朱凌锶倒在榻上,手脚一点力气也无。喉间肿痛,血流一跳一跳,烧得脸和脖子都红了。
卢省一看无法,只得去请御医。